正文再见到毛榛,是二年级开学以后了。
那天他在阶梯教室上欧洲文化史大课,课间休息时,注意到右前面有个女生一直扭着身子在看他。被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睛看回去。是毛榛。正文“忽”地一下站起来。毛榛低低地朝他挥挥手,正文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毛榛说:“上学期我休学了,这学期需要补很多课。”
“休学?怎么了?”
“身体出了点问题。”她的声音仍然像以前一样嘶哑,口气很轻淡,“本来可以不留级的,水平考试以后教务处说,专业课应该没什么问题,还可以跟上大四。可是算了,再上一年算了,可以多看点书。我这学期选了我们年级的课,也选了几门你们年级的你呢?什么时候转过来的?我那天在教务处办手续,看到你们年级有‘梁正文’这个名字,就想可能是你。”
“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正文想想,又改口说,“都好了吗?”
“没什么大事。”
正文侧过脸去看她。她仍旧梳着齐耳短发,刘海打薄了,垂在额前,被她不时地用手指勾到耳后。意识到正文在看她,毛榛扭脸问他:“我胖了很多吧?”
“没有。”
“变了?”
“有点。”
正文怕她问哪儿变了,但她没问。
“你晚上干什么?”她问。
“自习。”
“自习以后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约了时间,正文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后面看毛榛她一直低着头,像在写着什么。宽松的衬衣后领口很低,露着又弯又长的脖子曲线。胖了么?倒好像瘦了一些。她的脸色很好不像有什么病态,好像,比以前还红润了一些。不过正文还是觉得她哪里变了,好像她的脸被一个模型重新整理过,五官还是那些五官,但每一个骨节都圆平了一点。
晚上八点,正文骑着车来到校西北角的小角门。毛榛已经在那里了,仍旧低着头,一只手揣在兜里,一只手放在嘴唇上撕着暴皮。看见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哦,你骑车了,我也应该骑车就好了。”
“没关系,”正文说,“我可以带你。”
正文推着车,毛榛跟在他身边,他们出了校门。正文问她去哪儿,毛榛说:“哪儿都行。”他们就沿着马路往西走。
不多远碰到几个正文年级的同学,朝他点完头,便都乜斜着毛榛。有两个走过去了又在他们前面站住,回过头来看。毛榛始终低着眼睛,走前两步,和正文隔着半肩的距离。
已经立了秋,夕阳那时已完全凉却下来,往西山的后面退着。街上人不少,有慢悠悠走着的,更多是三三两两搬张板凳坐在树下聊天,像是被漫长的暑热憋闷够了,那时都终于神清气爽,脸上露着怡然自得的神情。
走了一阵,毛榛拐上左手边一条小路,正文跟了过去。
那条小路一直通向一片农田,田里正盛开着白灿灿的菜花,肥大的菜叶伏趴在田面,靠近花球的几片被轻轻扎住。风轻轻吹过,地里飘出阵阵清香。
再往前,换成一片黄瓜地。细圆的黄瓜秧绵长盘错,黄绿色的心形锯齿叶和几簇五角小黄花在微风下轻轻摇曳。毛榛走下田里,摸了摸叶片上的毛刺,而后突然发现了什么轻轻叫起来。她小心地拨开盘错的瓜茎,抽出一根墨绿色的黄瓜给正文看。正文把车子支好,走过去,四下望望,然后迅速掰下那根黄瓜,藏到怀里。瓜刺很尖利,他“嗷”地轻叫一声,想把黄瓜扔掉,又舍不得,站在那里乱跳。毛榛忍不住哈哈笑了,立刻又捂住嘴。两个人跑回田埂,正文蹬上自行车,示意毛榛也坐上来。毛榛扶着正文的车座,斜坐到后架上。正文用力蹬车,蹬了好几下,车才飞跑起来。出了那片菜地,正文拿出揣在怀里的黄瓜,背过手去交给她。
毛榛问:“你想不想现在吃?我用手绢给你擦干净。”
“别了,你再被刺扎着。一会儿找个地方,当下酒菜吧。”
他说着,把车子蹬得越来越快,蹬了十几分钟,身上冒了汗他脱下外衣,毛榛在后面接在手里。外衣下面是一件白色的圆领体恤,他想起那原是正武留下的,便感觉到后面的毛榛似乎沉默了他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更快地蹬着。白T恤被风吹涨开,呼呼地响像是要飞脱他的身体。这样又骑了一阵,他大汗淋淋了才慢下来一会儿,毛榛说:“你抽烟了?”
正文问:“你怎么知道?”
“衣服上有味。你才多大,抽烟多不好啊。”
“抽得不多,一个月也抽不到一包。”
毛榛便不再说什么。沉默片刻,她说:“你好像瘦了。”
“不会吧,学校食堂的馒头跟发酵粉一样,我都快成馒头了。”
“哪有那么夸张……”
出了菜地,他们又上了大马路。
毛榛说:“会有警察吧?”
“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让警察下班啊?”见毛榛没有搭腔,正文说,“没关系,我盯着,假如有警察,你就跳下去。”
毛榛“嗯”了一声。他们继续往西骑。西山的影子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黑,像是从一张相片变成了底片。骑过西苑,店铺开始稀少。正文始终保持着平稳的速度,毛榛在后面安静地坐着。一会儿,她突然跳下去,正文一惊,立刻脚蹬地停住。他四下望望:“没有警察啊,怎么了?”
“不是警察,你累了吧?换我带你吧。”
“你,行么?带过吗?”
“带过一次。你要是不害怕,就让我试试。”
正文从车上下来,将车把交给毛榛。毛榛先骑上,让正文等她骑稳了再跳上去。可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正文还没坐上去,她的车就开始乱晃。
“算了吧,还是我带你吧。”
毛榛想了想,把车还给他。“回头我再练练,练好了再试,要不把你摔坏了。”
“我倒摔不怀,车就难说了。”正文等她在后面坐稳,再蹬起来,“你有几年车龄了?”
“两年多一点。我上大学以后才学的。”
“这么晚学车就不如小时候学胆子大。怎么你小时候没学?”
“家里没人会,姥姥就没让学。”
“你爸呢,他也不会?”
“喔,以前住校,没觉得非学不可。这不到了大学,校园大了好几倍,没有车很不方便,这才赶紧找人学的。”
“多长时间学会的?”
“不到一个月。”
“那很不错了,好多人到这个年龄都学不会了。”
再往前走就是颐和园,正文问毛榛要不要进去。毛榛说:“这么晚了,关门了吧,还能进去吗?”
“要想进去,就能有办法。”
“什么办法?肯定不是合法的吧?钻铁丝网,还是爬墙头?”
正文“嘁”地笑了一声。
毛榛在后面说:“今天太晚了,下次吧。”
马路对面正好有一家小吃店,他们都觉得饿了,就下车走了进去。馄饨两毛钱,两个人各要了一碗。正文口渴,另给自己要了一大升啤酒。毛榛把那根黄瓜交给服务员,让她洗洗然后做成拍黄瓜给正文下酒。服务员不肯,毛榛一再固执地要求。讲来讲去服务员才同意,条件是毛榛要给她五分钱。毛榛答应了。
“看不出你这么倔。”
“是么?有一点吧。不好。”
“挺好的,女孩子应该倔一点。”
“为什么女孩子应该倔一点?”
“不受欺负啊。”
“是吗?”
“我觉得是。”
等待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没再说什么。毛榛又低下了眼睛然后用纸巾擦着摆放在桌上的汤匙。偶尔,正文抬眼看她,发现她在静静地看他,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小吃店里的灯光有几分惨淡,正文倒突然看出来毛榛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是她的眼神。那蓬密密的睫毛好像长了,在她的眼睛周围投下重重的阴影,她的目光收缩了似的,缩到一个很深的地方,那地方像旺着一片水,偶尔轻轻漾一下。
服务员先送上正文的啤酒和一小碟花生米,然后又端来那盘拍黄瓜。正文端起大杯“咕咚咕咚”一连喝了七八口,缓缓放下杯子时,看见毛榛又在盯着他看。他抿抿嘴,用手抹去嘴角的啤酒沫,也看着她。毛榛微微红了脸,然后垂下眼睛:“正文,你觉得人只能活一次是不是很不公平?”
正文的心沉了一下。
“人这辈子应该可以至少活两次,一次实在太少了。”
正文没说什么,等着她继续。
“别的什么事都可以试,比如刚才我带你,试一次不行,下次可能就行了。可是‘活’却不行。活的好坏对错,都只能是它。”她抬头看看他,“我是不是很悲观?”
“没有,你说得挺好的,只是我还没这么想过。”
“越怕犯错误,实际上犯的错误可能越多。”
正文在想她指的是什么,是指正武,还是指她自己?
“能活两次,第二次总会比第一次活得好。”
“可也许犯的错误更多。”
“也许,但第一次总能轻松些。”
“活一次也可以活得很轻松。你十岁犯的错误,十二岁不再犯了不就很不错?”
“错误犯了就是犯了,”她突然有些急切地说,“改正是不可能的。”看见正文沉默下来,毛榛把手放到腿上,肩膀贴到桌边,“好啦,不说了,我也没想太明白呢,不知道怎么说,说也说不清楚你听着很无聊吧?”
“没有,你说得挺清楚的。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
“好了,还是不说了,你喝酒的兴致都被我搅了。”
“没有。”看着毛榛真的不想再说下去,正文便朝服务员招招手让再拿只酒杯。他倒出半杯酒递给毛榛。毛榛跟他碰碰杯,然后一口气喝干,翻过杯底来让正文看。
“还挺行的。不是逞能吧?”
“不是,我姥姥从小就让我喝酒,我有点酒量。你以后可不要跟我斗酒啊。”
“你姥姥——”他想起在滑冰场上毛榛讲过的话,“你姥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像很不简单,给你的教育都挺与众不同的。”
“我姥姥……”毛榛想想,说,“她的故事太长了,以后再给你讲。”
然后他们开始吃馄饨,不再说什么。结账的时候,毛榛坚持要付她那份,正文没有争执,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应该把这一次活好。”
从饭馆里出来,毛榛仍旧坐到自行车的后架上,由正文蹬着缓缓地朝学校骑去。月光澄亮,马路上的人已寥寥无几,自从正武死后,正文的心好像是第一次感到这么恬静。不知什么时候毛榛把手揽在他的腰间,问他:“我可以把头也靠在你背上吗?”正文没说话,右手松开车把,伸到后面,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揽了过来。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什么。正文不时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感觉着风从领口灌进他的前胸。毛榛的手一直搭在他腰间,小脑袋有一点分量,轻轻地靠在他的背上。那分量好像越来越重,他猜想她在后面是睡着了,便用一只手轻轻抓着她放在他腰上的胳膊。
随后的两三个星期里,正文又见过毛榛几次,大多是在选修大课上。上大课,他每次提前十分钟到阶梯教室,总先四下望一眼,认出毛榛的位置,然后在她后面七八排远的地方找个座位。毛榛偶尔会回头,不等他看见她即匆匆转回去。课间休息时,两人也在走廊里照过面。她大多低头不语,就像跟他不认识。渐渐的,正文发现,毛榛来去上课几乎总是是一个人,背着书包,抱着书来,再抱着书走,跟同学很少讲话。偶尔碰到熟悉的女同学,她会搭讪两句,但从来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叽叽喳喳。偶尔有男生在她旁边坐,她也从不交谈,只是低头看书,或写字,偶尔抬着一只手撕着嘴上的暴皮。
还有一次,他在校浴室门口遇上她,她也是一个人,他正要进男生部,她则刚从女生部出来,一个要还钥匙一个要取。她端着脸盆,发梢滴着水,肩膀上湿着一片。见到正文,愣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那个学期,正文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才回过一次家,可那次,他母亲却没在,正在北京展览馆忙着做一个电子机械的布展。他父亲一个星期前跟着机关的一个代表团出差去了德国,那几天大概正在法兰克福考察电梯设备。家里很静,他的房间里已经有股潮闷的气味,他想开窗换气,窗户很紧,使劲推了好几下才“噗嗤”推开。
不回家的周末,他大部分泡在图书馆里,偶尔和扁豆去海淀剧场看场电影,或去美术馆看看展览。出了门的扁豆跟在宿舍里不太一样,喜欢走在他后面,只要正文不说话,他就很少吭声好像根本不存在。要是过了半天再看他,无论是骑在车上,还是在公共汽车上,他大半是眼望着天,晃着脑袋,嘴巴里正喃喃自语像个自呓症患者。
“又背课文呢?”
扁豆点点头。
“哪儿那么多可背的?”
“怎么没有,词典上就得有几万个单词吧,再加上词组,得有几十万。我这学期给自己订的计划是一天背四百个单词,一个星期至少背两篇课文。”
“我的妈呀!”正文叫起来,“使那么大劲干吗呀?”
“妈妈的,难啊,就跟背唐诗一样,不背就不会用。out of question和out of the question[3],我都背了九九八十一遍了可还是老混。你说,十八个字母的单词,要只记住十七个,不就等于白记了。”
“所以才要词典啊。要是你什么都能记住,你不就真成了工具了?”
“有什么办法,只能争取做一个好使的工具吧。不过,我不反对背东西,我希望到七八十岁时我还能背,能背就不会患老年痴呆。”
大约是十月初的一个星期五,正文刚刚吃过午饭回到宿舍,就听老柴在楼下叫他。在这之前,老柴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来找过他了,听人说,他正在给校话剧队排练一出莎士比亚大剧,准备参加下学期高校会演。
正文从宿舍楼出来,见他无精打采地伏在自行车上,便问:“你的话剧排得怎么样了?今天歇了啊?”
“他们排着呢,我不行了,我要是再在那儿听他们念一遍台词,我就得吐了。”
“怎么了,不是莎士比亚吗?”
“任谁也禁不住天天念叨。所以我很佩服你,《棠棣之花》一看能看一个多月。不过我挺怀疑,到一个月的时候,你看的还是不是《棠棣之花》?”
“当然还是。”他问是莎士比亚的哪出剧。
老柴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下午有课吗?”
正文说没有。
“那就走吧。”
正文问他去哪儿,他说:“还是老地方,到那儿以后再看去哪儿。老陈也去,她还说她有个朋友要介绍给你。据她分析应该是你的type。”
“我的type?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type。”
“那不正好,等着她来找你,你多省心。”
“陈青是你的type吗?”
“我?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是我的type,如果我只想要个女人的话,而且她们也不打架的话。我——不像你那么较真儿。”
“我真佩服你,能把这么多人都搞妥。”
“我——不搞,我不过是从不撒谎,也不许诺,她们愿意跟我就跟,不愿就拉倒。”
刚到农林学院门口,他们便被一群人拦住,正文惊异地发现老柴的“天鹅”也在里面。一个戴眼镜、长发披肩的男生急急地骑上车说:“好,赶紧着,今天不在这儿了,移师外交公寓。”一群人十一二个有男有女有白种人有黄种人都骑上车,朝建国门外奔去。
到了外交公寓门口,看见陈青靠在自行车横梁上正等他们她朝“天鹅”瞥了一眼,没说什么,跟老柴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她身边确实还跟了个女的,个子跟陈青一样高。瓜子脸,直长发从中间分开,沿着眉外侧在脸上铺下来,露出两只眼角向上挑的丹凤眼,两片亮闪闪的橙红色嘴唇,以及脸蛋上刻意涂得很圆的两团桃红胭脂。乍看上去,像幅年画。陈青说她叫谭力力,她手揣在牛仔裤后兜里,朝老柴和正文点点头。
门卫向他们要证件,大部分人没带,年轻的门卫绷起脸。有人叫:“小高,小高,赶紧给老杨弄个证件儿。”[4]一群人都笑,又有人叫:“卫子,你那个吐了血才弄到手的美国证件呢?快拿出来让他开开眼。”一个灰白头发的人果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他。那人朝门卫晃晃:“知道是什么吗?是进美国的卡。他连美国都能随便进出,这儿还不能进?”门卫面无表情地看看他们有人骂:“得了得了,别他妈在这儿显摆了。”僵持好一会儿,电话响了,门卫听了片刻,说了两句,然后朝他们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乘电梯走至三楼的一间公寓,眼镜门也不敲就拧把手。门竟然没锁,推开,进去。里面有十来个一眼看不出是哪国人的外国人,有男有女,正坐在沙发上用不同口音的英语聊着,见他们进来并不起身,仍热烈地继续着他们的话题。屋里像是没有主人。一个女佣模样的人面无表情地在客厅和另外一间屋之间来回穿梭几次,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那间客厅,在正文的记忆里,比他家所有的房间加起来都大,门也多,屋子一间套一间,一眼看不出房子的格局。他们三三两两在几只真皮大沙发上坐下。陈青和谭力力坐左边,天鹅坐右边,老柴犹豫了一下,径直走到阳台上,拿出烟点着火,然后朝正文挥挥手。正文走了过去。
“不知道北京还有这种地方,好像很资本主义呀。”正文看着屋里的人说。
“这儿是北京最资本主义的地方,可也是最共产主义的地方。”
“怎么讲?”
“人人可以按需索取啊。”大概是看出他的茫然,他拍拍正文的肩,“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怎么样,是你的type不是?”
“还没仔细看呢。”
“还要怎么仔细看啊?”
“那头发太怪,脸上一团红一团蓝的,看不清真模样。”
“感觉一下就行了吧,又不是马上让你跟她结婚。”
“没什么感觉呢。”
“那就赶紧感觉。”
他们从阳台望进屋去,看见陈青和谭力力靠坐在沙发的一角正在抢着一本画册。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又划了几下“剪刀锤子、布”,大概是谭力力输了,她耍着赖,陈青无奈,把杂志放到茶几上,两个人头凑在一起。
“她们俩好像很铁啊?”正文说。
“据老陈说是她最蜜的女友。”
“那怎么上次农林学院没带给我?”
“上次?你不是还没开窍呢嘛,老陈舍不得,怕你糟蹋了人家你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睡一觉起来话都不说一句就走啊。”
“谁说没说,都说了快一夜了。”
“夜里说的能算吗?睡醒了跟人打个招呼那是教养。真是,连这个都得我教你?”
正文笑了:“你,一会儿打算跟哪个啊?”
“哪个都不用我跟。她们就这点好,我离了她们行,她们离了我也行。”
女佣这时又出现在客厅门口,说是饭准备好了,屋里人便纷纷站起身。老柴和正文进了屋,跟在陈青和谭力力的后面,在餐厅门口取了盘子、刀叉。摆在中间的红木大餐桌足够十五六人同时用餐。桌上有四只脸盆大小的白瓷盆,一盆里面是淡黄色的水果沙拉,一盆纯绿色的蔬菜沙拉,一盆红色的意大利面条,一盆褐色透明的凉拌粉丝。旁边立着二三十只高脚酒杯,十几只平底酒杯,以及十几瓶颜色各异的葡萄酒,靠墙的地上还放着二十四瓶装的两箱啤酒。谭力力拿了一只大高脚杯递给正文。“你喝红的吧?”她问。
“都行。”
她拿了瓶红酒往正文手上的杯子里倒了个杯底,放下之前用桌上的纸巾擦擦瓶口,然后又拿了只瘦长的高脚杯,往里面倒了同样少的白葡萄酒,自己拿着。她问他要吃什么,正文说除了绿色沙拉,其他都可以。她把那三样各搛一小坨放进他的盘子,自己搛了绿色沙拉,然后跟在正文身边回到客厅。她侧着身子,盘一条腿垫在屁股下,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等着正文开口。
“你知道这是谁的家吗?”正文问她。
“不知道,管它是谁家呢,谁家都一样。”她晃晃酒杯,“这些人你都认识么?”
“不认识,除了老柴他们俩。是些什么人?”
“有几个好像是诗人,那个是翻译,专译他们的诗的,也有画家、跳舞的、搞电影的,头发长的那几个是玩音乐的,其他干什么的都有。”她抬起头,“听说你在D大学上学是吗?”
正文“嗯”了一声。
“你不爱说话啊?”
“没不爱说啊。”
“还说没有,这么半天才听你说了几个字。你不问问我么?”
“你,在哪个学校上学?”
“我早不上学了。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
“那你在家待着呢?”
“干嘛待着啊?我已经工作了。”
“在哪儿工作?”
“西苑饭店。”她问,“你去过吗?”
正文摇摇头:“有几次路过,没进去过。”又问她:“在那儿做什么,不是端盘子吧?”
“为什么不能是端盘子?”
“你胳膊这么细,不像。”
谭力力瞥了他一眼:“做大堂经理。”
“你,经理?”正文眯缝起眼睛看看她。
“怎么,不像?”
“你才几岁啊?”
谭力力笑了:“不需要几岁,长得好一点就行了。哪天你去找我吧,我带你进去转转。”
“你算长得好的么?”
“当然算了。你不觉得?”
“还可以,就是头发有点怪,脸蛋上那两团红疙瘩也挺逗的你们总经理对你这个样子没意见?”
“我平时不这样儿。”
“哦?”正文又看看她,来了兴趣。
“叫你去找我嘛,去了就知道了。”
客厅里各种语言的谈话声混搅在一起。诗人在数落着谁的诗最近用什么手段得了什么奖,翻译凑在诗人的身边听得一丝不苟搞电影的在说钱,不时有一两句国骂从嘴角滑出来。“天鹅”坐在地毯的边上,面窗,背靠一个青花大鱼缸,她的脚下一会儿凑来个黄种人,一会儿是白种人,一会儿是叼着烟的,一会儿是端着酒的,都跟她很熟。她要么叼过他们的烟吸两口,要么就他们的酒杯啜几下,两种语言在她嘴里转换得十分顺畅。
“你认识那个女的?”谭力力用臂肘碰碰正文。
“不算认识,我们学校的,不过今天看着有点不一样。”
“一到这儿,谁都会不一样。”
“为什么?”
“到了这儿还跟平时一样,那还到这儿来干什么?”
正文看看她,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低头喝了口酒。抬头后看见一个戴帽子的瘦男在“天鹅”身边坐下,说了两句又起身,再回来时手里拎把吉他,“卜楞卜楞”拨几下,竟弹起《春江花月夜》。老柴一直站在阳台外,和一个长头发画家安静地聊着。陈青仍旧端坐在刚才坐过的那只沙发上,皱着眉,身边一个东欧女人一边挑着长长的粉丝往嘴巴里送,一边“叽哩咕噜”费力地跟她比画。过了好久两个人像是也没明白,但女人还是搂着她放声大笑。
谭力力也喝了口酒,然后拿着叉子开始吃沙拉。正文看见,便问:
“这个好吃么,看着跟草似的。”
“开始可能吃不惯,吃惯了就觉得什么沙拉都没这个好吃。你要不要试试?我去给你拿一盘。”
她放下酒,去了餐厅,然后端着两个盘子回来,一盘纯绿色的递给正文,一盘面条留给自己。正文吃了两口,推给她:“能还给你么?”
“怎么,那么难吃啊,再吃两口。”她看着他又吃了两口,仍是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要真那么痛苦就算了。”她用叉子卷起面条,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也不知道谁准备的这饭,这么素,顶多用了点橄榄油,还中不中,西不西的。”
“素么?里面有虾啊?”
“能有几段,拨拉半天都找不到。”
“你觉得缺东西?”
“缺肉,这么多酒,没肉就不对了,怎么也得有几块牛排。”
“这要求有点过分了吧?”
“一点不过分,牛排是最基本的。”
“跟你们西苑饭店肯定没法儿比了。”
“不用跟西苑比,跟我比也比不了。算了,多喝点酒吧,酒还不错。”
她拿起正文的杯子,放在他手上,然后拿起自己的,和正文碰碰。正文又吃了两口绿色沙拉,还没嚼完就说:“留给你了?”
谭力力笑了:“放那里吧,我一会儿饿了再吃。”
没过多久,餐厅桌子上的空酒瓶就多了起来,地上的啤酒箱也已经开了包,瘪了好几个角。刚才满满的几大盆沙拉、面条和粉丝都渐渐露了底。这时那个眼镜大叫一声:“小崔,东西呢?”站在窗户边、一个鼻子又尖又高的瘦高个抬起头,放下酒杯,走到大门口,从一堆衣服里摸出他的书包,掏出两盘录像带。眼镜问他是什么,他张口吐出流利的中文:“我都没看呢,刚去蔡老头家取回来的。”
“不会他妈的又放不出来吧。”
“应该不会。”
眼镜叫人把大灯关了,房间随即暗下一半。
谭力力问正文:“你要看吗?”
“什么?”
“还能是什么,暴力加情色呗。”她用两根手指做引号状,“‘艺术的’。”
“又没别的事,看会儿吧。”
第一盘录像的质量很差,是部外国电影,可是正文完全听不出说的是哪国语言,似乎连电影的名字都没出现过。也许不是从开头放起,只是截下了电影的某个片段。画面上一会儿是大块大块的黄,一会儿大块大块的红,配着像雨帘一样的划痕。震耳欲聋的音乐,砰砰、砰砰极端刺激的响声没完没了……房间其他角落里的谈话声和笑声不时搅和进来,吉他弹完了《十面埋伏》又弹起《夜深沉》,天鹅一听立刻跪起身,扎开两臂比画着云手,随后又把酒杯叼到牙齿间,咯咯笑着朝后弯下腰做了个漂亮的卧鱼。另一张沙发上一个漂亮的混血和她喝高了的德国男友腻在一起,男友不时举止怪异,被混血一声高过一声地笑骂。
正文看得头痛,正想起身往阳台去,眼镜叫起来:“停了,停了,你他妈还号称是搞电影的呢,就弄这么个德行的来,能看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另一盘是什么,换了换了。”
再换上的一盘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倒是有头的,画面也还清楚,起码能看清大部分人影。灯又关上了,屋里这次静了些,几个站着的人也回到沙发坐下。可带子走到三十多分钟却突然卡住,房间内顿时响起一片中文和其他多种语言的叫骂。小崔赶忙跑到电视机前,把带子倒出来再放进去。看着不动,又把带子退出,打开保护盖,将带膜抻出一截,剪断,再接上。可播放键怎么摁都是不动,小崔满头大汗,朝录像机狠狠砸一拳,回过头来对眼镜说:“不行啊,黔驴技穷了。”
“真他妈够笨的。”
“我不承认是驴了么。你他妈要是不笨,你来弄。”
“算了,放不出来再使劲也没用,谁让咱们就这条件呢。”老柴不知什么时候已靠陈青坐下。“多难受啊,看一半。”眼镜说。“还有别的么?”老柴问小崔。“没了。”
“旧的呢?”
不等小崔回答,眼镜想了起来:“那盘呢?”
“哪盘?”“就是那盘,跟这盘意思有点像——《感观世界》,还在么?”“还看《感观世界》啊?都看了无数遍了,快看成毛片了。”有人说。
“本来就是毛片。”那个混血漫不经心地说。
“滚蛋,谁再说是毛片?”眼镜叫。
“行了。”老柴止住他,“就放那个吧,带了没有?”
“应该就在这儿,上次就没带走,除非有人拿去跑片了。”小崔蹲在地上,打开电视机旁边的一只矮柜,找了片刻,从里面抽出一盘带子,“行,还在。”他舒口气。
“那就快放吧。你丫拿了这么多盘带子,就这么一盘没什么毛病。我们想受点艺术教育怎么那么不容易。”
陈青把腿从沙发上放下来,跟老柴说了两句,然后问谭力力“我们不想再受教育了,你们呢?”
谭力力看着正文。正文问:“受什么教育?”
老柴笑笑:“看来他还没受过,那就受受吧。”
“你不怕他出问题?”谭力力抿嘴笑。
“到他这个年纪再不受教育才会出问题。”老柴拍拍正文的肩,跟陈青站起来,“力力,把他交你了啊。”他们往阳台旁边的一个门走去。
电影开始得很慢,音乐如游丝一样纤细。片头结束,画面开始,正文发现它竟是部日本电影,多少有些意外。几分钟之后,他就意识到这肯定不是一部毛片,可是却极其色情,以他有限的对这类电影的知识,他无法给它下个比较准确的定义。全部是搭景,布光很精致,画面很干净,色彩过于——除了“美”,他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词,唯一真实的好像就是女人和男人的身体。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的裸体,甚至连想也没想过世上还有人能拍出那么多种多样的做爱。
放到一半的时候,他隐约看见“天鹅”从地上站起来,一手端着酒杯,晃晃悠悠走到老柴和陈青进入的那扇门前举起拳头敲门。他听不见声音,但看得见她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木门上。敲了很久门才打开,老柴和她隔着昏黄的光线对着僵持片刻,最后把她拉进门去。
电影结束以后,客厅里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儿,灯才开,正文深深地呼口气,歪过头来看谭力力。刚才在录像带转动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其实感觉到,谭力力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盯在电视屏幕上,而是一直在瞟着他。
“怎么?”正文问她。
“要不要去阳台上换口气?”不等他回答,她起身去餐厅又取了酒,拉上他,开了阳台门出去。
北京的秋夜清爽沁人,正文晕晕沉沉的头立刻轻快了一些长安街上的华灯像水纹一样恬静,远处故宫沉沉的屋顶隐隐可见左边不远处“友谊商店”的霓虹灯还在一闪一闪地亮,门前门后却已歇息下来。
“你以前真没看过这片子啊?”谭力力端着酒杯趴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看他。
“真没有。你呢?”
“看过。”顿了顿,她喝口酒,“你觉得这片子怎么样?”
“挺好的。”
“怎么好?”
“挺震撼的。”
“怎么个震撼法儿?”
“有点——翻江倒海吧。”
“怎么翻江倒海?”
正文笑了:“反正以前没看过这么拍的电影。”
“你是不是以前连毛片都没看过?”
正文摇摇头。
“真的那么纯洁啊?”
正文低头笑笑,然后问她:“你很不纯洁了吧?看过多少这样的片子了?”
“我,比你多看了几部吧,不过还是挺纯洁的。我每次看《感观世界》,都特别佩服那个男演员。他每次可都是真做啊,镜头都是从他的脸上一直摇到下边,真没替身。你说,当着那么多人,他怎么能每次都行呢?”
“不知道。”
“肯定是制片给了他很多钱。不过,换了我,就是给我再多的钱,不行还是不行。”
正文看看她:“说什么呢,你是女的。”
“去,”谭力力推了他一下,“说真的,我第一次看到结尾时,吓得差点没晕过去。后来知道结果了,还是害怕,每次看到那儿都闭眼。你呢,刚才害怕了么?”
“倒没有怕,不过有点意外。”
“不是闹着玩儿么,他怎么真就让她勒死了呢?”
“玩儿疯了。”
“你说,她为什么要把他的那个东西割下来,拿着到处走呢?”
“那是真疯了。”
“你不觉得活和死都挺偶然的?她也没想什么,就那么勒了他一下,他就觉得那个死法挺好,就那么死了。我以后要死,也希望是这么死。”
“你这才多大,就想死的事。”
谭力力笑了,停顿了片刻,问他:“问你个问题行么?”
“那有什么不行的。”
“你得说实话,”她看着他的眼睛,咬了咬嘴,“算了,不问了。”
“怎么不问了?”
“怕你不说实话。”
“你还没问呢,怎么知道我说不说实话。”
“那你先答应我一定说实话。”
“我一般都说实话。”
“真的?”她继续看着他,丹凤眼挑得很高,“那你说,刚才看的时候你有反应么?”
正文抬眼瞧瞧她,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别这么看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的样子不像醉了,却也不像完全认真。正文还是没说话。
“说话呀,你说要讲实话的,有反应没有啊?”
“有点吧。”
“有点是多少?跷跷板了?”
“曾经有过。”
“然后呢?想做?想自己做,还是想找别人做?”
“都不想。”
“那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
“还是没说实话。”谭力力抿抿嘴,“不说?算了。其实,我是有个很严肃的问题想跟人讨论,本来以为你是合适的人呢,看来也不是。”
“什么严肃问题?”
谭力力想了想:“好吧,跟你说说也无妨,可你不许说我二百五。”
“不说。”
“我男朋友——我有男朋友,不奇怪吧?”
“当然,你这么好的人,没有男朋友倒奇怪了。”
谭力力眼角往上挑挑。“可我们分手了。”她脸上的两团胭脂红跟着她的眼光一起沉了下去,“他很奇怪……好几次了,都是我从他家离开,忘了东西回去拿,刚开开门,就听见里面有喘气的声音。进去一看,是他一个人正在那儿看黄色电影呢。开始时还忙着要关电视,不想让我看见。后来见我进来,也无所谓了,就还那么放着,裤子也不穿上……唉,为了搞懂他,我的头都疼死了。又不是我不让他碰我,他也不是没碰我,他干嘛要这样做呢?”
她一副痛苦的表情,可那痛苦被那两团红胭脂搞得多少有几分滑稽。停了片刻,她接着说:“也许是我太无能,满足不了他?可是我每次都让他做了的啊,只不过没让他那么做而已。可是他自己看黄色电影,结果不也一样么?哎,你说呢?”
“应该是吧。”
“那他干吗还那么做呢?”
“你没问问他?”
“问过,他说不知道,就想那么做。唉,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文看看她:“他自己做总比出去找别的女孩儿要好吧?”
“我倒宁肯他去找别的女孩儿。”
正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停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那现在呢?”
“分手了,他这么做,我觉得很可耻,也觉得很受侮辱。”
“看毛片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他愿意自己解决你就随他去呗。”
“那还要我干什么?”
“你?又不只是让他……不是吗?”
听到这话,谭力力的眼角又挑上去,叹口气,说:“你呢,你有女朋友么?”
正文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跟人睡过觉么?”
正文点点头。
“睡过几次?”
正文没有立刻回答。
“啊,多得都数不清了?原来以为你很纯洁呢。都是跟一个人吗?”
“那肯定不是。”
“跟不同的人睡感觉肯定不一样吧?”
正文笑笑,没有说话。
“真的,一样么?”
“你说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我只跟一个男人睡过,不知道换个人什么样。要不,哪天我们也睡一次,让我也体会一下?”
正文看看她。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她凑到他眼睛下面看他。
正文不由得笑了。
“怎么样,刚才看电影的那个别扭劲儿过去了吧,一会儿回去不会睡不着觉了吧?用不用我现在就陪你回家?”
正文说:“不用。”
那天的聚会直到夜里四点才结束。他们离开时,屋里留下一地的酒瓶,烟缸里积满了长短不一的烟头,餐厅的桌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刀叉、粘着菜叶和奶油的盘子、残留红渍的高脚杯,四个大白瓷盆里只剩些黑色和绿色汤汁儿。沙发的靠垫丢得四处都是,东一个西一个,原先服帖地摆在扶手和靠背上的钩花织巾也滚到地毯上,扭骨碌成一条。正文在走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想着,不知道天亮以后这间屋子会是什么样。
下了楼,“天鹅”坐上吉他手的摩托车后座,一溜烟走了。谭力力说家近不让人陪,自己骑车离去。老柴、陈青和正文一路,到发廊门口两人跟正文告了别。回到宿舍已是凌晨,正文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