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寒假,校园一下子空了,真有些凄惶。连湖畔椅子的漆皮也在冷风中爆裂开来,像生了一个个冻疮裂口。河边的柳成了秃柳,瘦垂着。校园里唯一的绿只剩下松柏,可在黯淡的冬日阳光下也像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没了光泽。
正文去老柴的宿舍找过他两次,他的门始终关着。
走的人太多,学生食堂很快关掉一半,开的那几个也只开一半窗口。挂在大门外足有二寸厚的棉门帘上,残留着一团团油腻饭菜的温度和质量跟着人数的下降而急剧下降,晚去十分钟,米饭就没了热气。
正文一直住在学校里。月底的时候,母亲说给他做了一床新被褥,他把旧的送了回去。从家出来以后,他没有径直返回学校而是绕到毛榛家楼下,支上车,找了块石墩儿坐了好一会儿。他希望能碰上她,希望她偶然从窗户往外望时,能一眼望见他,可是都没有。眼看着太阳西下了,他只好骑上车离去。几次路过街头公用电话,他又想给她打个传呼。可是,说什么呢?现在跟她说什么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想能看见她,知道她没事就行。
住到学校,没两天,他又觉得心里长了草,乱蓬蓬地四处蔓延即使在图书馆,也无法安下心来看书。他又骑车出去,不知不觉又骑到她家楼下。这样反复几次之后,那天回到宿舍,他决定给她写封信。
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提正武。不说正武,他和毛榛似乎就没有更实在的关联,他就告诉她,正武死以后,他的确希望能再见到她,想知道她和正武是不是好过,想知道正武请她吃饭,她为什么要带着冯四一。关于正武的死,他也的确有很多疑问,不一定就跟她有关,但他希望能跟她谈谈,因为“你是我唯一认识的跟正武熟的人”。
他告诉她那天的确是他的生日,能跟她一起过他感到高兴他承认他小,她的一些话他的确不太明白。他为那天惹她哭感到不安和不解,他想知道原因,他想知道那张照片的故事。不过他说,既然她不让问,他现在就不问,等她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
他告诉她他替她把被子收了,放她宿舍的床上了。然后问她假期里是不是还想去哪里走走,“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愿意陪你去”。
封好信,他翻开扁豆的抽屉找到一个旧信封,浸了水,揭下上面的邮票。他把邮票晾干,在后面重新涂上胶水,贴在给毛榛的信封上。邮票上虽然只有一半邮戳——另一半在扁豆的旧信封上,但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出破绽。他不想让毛榛知道他到她家去过,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毛榛不希望他去。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他又骑上车,来到毛榛家楼下。看看四下无人,他走进黑洞洞的楼道,借着微暗的光线,摸到那个信报箱。他从书包里取出信,迅速地插到信箱里,然后掉头出了楼门。正是中午,邻里的居民应该都在午休,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等待总是让人焦虑。对毛榛的思念变得渐渐具体,她的呼吸,她樱桃一样的乳头,她的舌尖,她唇上的暴皮,尤其是他要退她的长裤时,她死死拦住他的那个动作,以及她冰凉的手,那一切都让正文越来越坐卧不安。他又去找过几次老柴,宿舍门仍是锁着,猜想他一定是回了云南老家。那时他倒有些羡慕家在外地的同学,至少生活里有一些被强迫的因素,不用动任何脑筋就不得不离开原先的生活轨迹。他那时很希望被什么人或什么事强迫一下,让他摆脱眼前的烦恼。
那一阵子他在食堂吃得越来越马虎,省下的钱都买了烟。有一次回家,他母亲嗅着鼻子,在他父亲身边来回来去地闻,又伸手翻开他所有的兜。没找到什么,就坐在厨房里赌气。他父亲陪着笑脸替自己辩白,最后说是单位最近烧树叶烧草,母亲才算放过他。正武死后,他们两个倒越来越像孩子了。正文便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开了家。有些时候,他希望母亲能对他多用点心,哪怕是疑心他,诘问他,关心一下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是否交了什么朋友。正武虽然不在了,可家里仍到处是他的影子。不过,他不怪父母,他们能有自己的生活不用他担心,他觉得很好了。
有时,实在闷得慌,他会去陈青的发廊坐一会儿。就坐在那里抽两根烟,看着陈青给人洗头发,剪头发,把头发卷成一个一个的卷,吹高,或是吹低,最后用扫帚把落在地上的残发扫进簸箕里。她有时慢条斯理地跟他说两句,大多时候什么也不说。有客人的时候她忙她的,没客人的时候,她也坐在高高的转椅上吸烟,看街上过来过去的人。每次从发廊出来,正文就会更想毛榛想得心里发慌。
他一个人骑车去过圆明园。那时离过节已经不远了,圆明园附近寂然无声。园对面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座院落,围墙两人多高墙顶上密密地扎着碎玻璃、铁丝网。他骑车绕过去,绕到院子的正门,探头往里看着。这时有人走出来,问他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那人说,不干什么就去干点什么,别在这里乱晃。他只好悻悻地走开,怀疑那里不是座监狱就是管教所。想想住在空气这么新鲜的监狱里,好像也不是件太难过的事。
他骑车到圆明园东门口,存了车,缓缓走过一大片洼地,头年秋天收割的苇子和高粱秸仍然堆在洼地里,有些已经冻烂,沤成一坨。他走到大水法对面,在一截齐腰高的石墙上坐下。他的左面离他两米来远,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支着画架,坐在一只马扎上正在画画。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画布,大水法的残垣断壁已清晰地落在了上面,背景上也已经添加了几棵暗红色的树,她正在一笔一笔,不厌其烦地把夕阳糅合进去,涂得画布越来越厚。
不知不觉中,正文坐在那里看了三个小时。石头的凉气慢慢浸透到他肚子里、胃里、胸腔里,寒风猛地一刮,他浑身上下打起寒颤。到底是冬天,天黑得早,女画家开始收拾画架。抬头看了他几次,最后问他要不要一起走。正文站了起来,跟在她后面。到了门口,两个人都推上车,她又问他要不要跟她去她家,他没说什么,仍跟在她后面。
现在正文已记不清她家的确切位置,应该是在白石桥附近。好像门前有条大沟,正在修公路,或是地铁,要么就是紫竹院公园推倒了原来的院墙正在扩建。土堆得好像比他还高,一道一道的坎前后左右地挡在面前。画家指给正文她住的那栋宿舍楼,看着就在眼前,可推着车拐了无数个弯才终于走到一个进口。画家带他存好车,先到楼前面一家小饭馆吃饭。正文吃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连筷子也没动。正文吃完,用纸巾抹抹嘴,画家付了账。那一夜,他们一直断断续续地做,好像一整夜都是做了睡,睡了醒,醒了再做。女画家始终不出一声,甚至连气都像不喘,只偶尔低低唤一声“宝贝儿”,然后就用力地抓他,抓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背,他的屁股。正文疲劳之极,最后却无法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起了床,看看天阴得厉害,决定走得更远一点。他告别了画家,骑上车,往十三陵方向骑下去。
这条路他以前从未走过,但顺着425路公共汽车,应该不会走错。走着走着,天下了雪。开始是一粒一粒的雪花,最后缀成雪片,一片一片像鹅毛从天而降。虽然是正午,天却黑下来,黑得像傍晚越往前走,越看不清道路,风夹着雪,朝他劈头盖脸扑来,自行车也越蹬越费力。但他没有停下来。累了,就走进路边的小饭馆要二两二锅头,一个菜,吃三两饭,然后继续走。
骑了不知多久,路上已不见任何人影或车影,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一条笔直的柏油路,路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密,他知道应该是快到了。
一座白石牌坊,在混飘的白雪下显得晶莹剔透。穿过去,石象、石马、石狮、石麒麟,或卧,或立,面面相对。文官拱手持笏,武将盔甲披挂,浑身落满白雪,既威严又凄迷。正文那时感觉自己像骑在马上,便人不下鞍,脚不离蹬,就那么照直骑了过去骑到再也不能骑的地方,他掉过头,开始往回走。
雪一直不见小。路过同一家饭馆,他又进去要了二两二锅头吃两口饭,然后再走。雪落在他的军绿色棉衣上,落了一层又一层从肩头和前胸浸进去。直到他感觉胸口发冷,才用手掸掸。雪飘进了他的鼻子,随后化成水,流到他口里。他吐一吐,仍旧往前骑耳朵冻得僵硬,耳道里似乎也有雪流了进去,他掏掏,又用手焐焐继续往前骑。
大雪一路裹着他,天一直是阴灰的。回到学校,他也不看表进了宿舍,洗把脸,倒头便睡。
昏昏地睡了不知多久,他睁开眼,天仍然是黑的,就继续睡再醒来,天还是黑的,再睡去。他好像听到过扁豆的声音,说他大概是醉了,要么就是休克了。他想争辩,但张着嘴说不出话又想到,扁豆不是回家了吗,应该不在宿舍里。他想睁眼看看那人是谁,但眼皮沉得怎么都睁不开。
最后一次醒来,他坐起身,拉开窗帘,天仍然很暗,窗外白晃晃的一片,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雪已经停了,静静地卧在操场上,反着白光。这时对面下铺有人大叫:“可醒了,再不醒,就得叫救护车了。”
那人他不认识,想必是哪个外地同学的老乡在此借宿。问他,果然,是对门宿舍一个重庆同学的弟弟,来北京过春节。
正文问他什么时候了,他看看表,拿过一张纸,用笔划拉了几下说:“整整睡了五十六个小时。你躺下时是前天晚上九点过一点,现在是两天之后的早晨五点十分。”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正文问他。
“乖乖,我这两天一直就没敢睡太死,一直看着你,隔一会儿叫你几声,隔几个小时给你号号脉,怕你就这么一觉睡过去再醒不过来了。”
“耽误你玩了吧,对不住啊。”
“没事,这两天反正下大雪。你干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正文没有回答,靠在床头,抽出烟想点上,但想起扁豆的禁令,就又放了回去。
“没问题,不想说就不说。下地走走吧,看还走得了不。”
正文从上铺下来,觉得头有些晃。下铺的铺盖卷着,露着光溜溜的床板,他依旧靠墙坐下,看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决定回家。该是帮他母亲买年货的时候了,他有点想家。天大亮以后,他包好换洗衣服,拿上几本闲书,把包放到自行车后架上,用带子扎好。走到南校门时,他突然想起西门农贸市场有个卖瓜子和花生的摊子,就往那边拐过去。
快到西门口,远远看见他年级辅导员从外面买菜回来。她正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一手拎着两只大塑料袋,另一只手端着一只铝锅,走几步便把东西放下,歇歇,换着手。正文下了车,要帮她把东西送回家去。这时,突然有一辆自行车从他身边急驰而过朝校园西侧骑去。是毛榛。虽然只是一瞬,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她戴着耳机,神情极为坚毅,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眼睛里像是蓄满了泪水。正文大吃一惊。
辅导员还要推辞,正文抓过她的塑料袋,在车后座固定好问清地址,便飞身上车朝毛榛追去。毛榛的车速极快,不久就消失在一片家属楼群里。正文转了一圈,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便先把老师的菜送到她门口,然后冲下楼,跨上车,在楼群里继续找。
他没有看清毛榛自行车的颜色,应该还是那辆红凤凰。如果她停在这一片,他就应该可以找到。家属楼共有八栋,每栋有一个大门,两个边门。正文挨着把二十四个门洞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却没有找见。也许她又换了先前那辆黑色永久?他依次又找一遍仍是没有。校园西侧就是河沟,应该不会再有侧门。即使有,她也应该不会刚从西门进来,再从西边小门出去。
这一片,除了这几栋家属楼外,还有几所独门小院。院子大多掩藏在密实的树林间,院门关着,通往院门的小道上都积着厚厚的雪。正文骑着车把这些院落也穿了一遍,仍是没有发现目标他不能确定自己看过了所有的院落,但还是决定止步。
回到家,他立刻又给毛榛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今天早上在学校看见她了。他想说他看见她哭着,可是他又划了去。他想,只要告诉她,他看见她戴着耳机骑在车上,骑得很快,她就会知道他都看见了什么。他问她这一阵是否都在学校里,是否有什么事,要不要他帮助。他提到了上一封信,问她是否收到了,希望她能给他回信。他说:“我会尊重你,什么也不会问,但不能忍受你的默不作声,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看看最后这句话,他划掉,改成“好像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看看,又划掉,最后改成:“好像我们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写好信,他像上次一样找张旧邮票,贴上去。晚上吃过饭,借故离开家,骑车到毛榛家楼下,把信投入信报箱。他看见毛榛家的灯光亮着,但拉着帘。有人影映在帘上,像是毛榛,却又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