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专程拜会彼德罗夫斯基,谦卑诚恳,再三表示自己只是想揭开新疆古代历史文化神秘面纱的学者,并不是传闻中所谓的“间谍”、“裸奔艺术家”。彼德罗夫斯基对中亚古代文化了解颇多,同斯坦因有不少话题。谈到兴头,他拿出从新疆南部地区搜集到的古代文书炫耀。斯坦因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些用神秘文字书写的文书与霍恩雷奉为珍宝的“古书”非常相像。由此可见,这种“文书”流传范围极广。
这过程中,斯坦因还意外发现一位来自欧洲的传教士也住在“中国花园”,他每天都摇着铜铃,用乞讨来的钱在货箱改制的祭坛上做弥撒。
“可别小瞧牢兰,他精通多种语言,知道不少事情,“马继业说,“他年轻时恪守信仰,秉性浪漫,几乎游遍中国古代地理概念中的西域。到达和田那年,得知西域最后一位游脚僧乐傅进几乎完全封闭的钟楼修行,很感动,皈依佛教。但是,新疆的佛教寺院早已毁坏,或被沙漠掩埋,他只好四处游历。后来,他受邀住在俄国大使馆。再后来,彼德罗夫斯基发现他只会召集三教九流通宵达旦地谈天说地,并无利用价值,便默许使馆人员将他驱逐。我邀请他到中国花园生活。他没有坏心,对任何人都热情。凯瑟琳依靠他的奇闻轶事排遣身在异乡的孤独感。”
“在喀什,欧洲人多吗?”
“除了牢兰,还有两对瑞典传教士夫妇。我打算过一阵邀请他们吃饭。”“五蕴和大夏呢?怎么见不着?他们是我要雇用的,可别遣散。”
“他们没有权利住在中国花园。只要需要,我会打发人到骆驼客居住地找到。”
“……那好吧。现在,我想同你谈谈那些神秘的古代文书。”
马继业使个眼色,转过身,望一眼不远处修剪树枝的园艺师,提高嗓门:“明天,如果天气好,我们就到雪山下的草滩上野餐。”
第二天,艳阳高照。临时组织的“野营队”朝慕士塔格峰方向走两个小时,雪山似乎还在更远处。马继业选择一处开阔而平坦的小溪边,铺地毯,撑起太阳伞。凯瑟琳指挥两个仆人井井有条地呈上各种中西合璧的菜肴。
之后,他们到远处草滩上采摘野花。
马继业重新倒上两杯地地道道的法国红葡萄酒,对斯坦因说:“亲爱的学者朋友,现在,请允许我正式向您表示热烈的欢迎和由衷的敬意!”
“谢谢你。看得出,你在喀什很不自由。”
“有什么办法呢?彼德罗夫斯基对中国官员恐吓、威胁、利诱、收买,目的就是把新疆西部绿洲地区从中国领土中瓜分出去,使俄国能够控制通往印度后门的塔什库尔干等战略性山口,而英国则全力抵制这种企图。我被派来实施这个使命,却没有正当名分。”马继业苦笑一下,望着远处的雪山,说:“那天晚上,老狐狸不是在奚落克什米尔公使负责中国事务特别助理的头衔吗,是啊,真好笑,如果多年以后这个名称作为历史试题出现在试卷上,我想,恐怕没有一个考生能答得上。”
“英国对中国西部越来越重视了。”
“有那帮腐朽的家伙当道,所谓的重视只出现在官方文件中。不过,只要我在喀什,彼德罗夫斯基就不能为所欲为。考察队开始组建时,他就知道你要来新疆,立刻像野猫一样调动所有神经,警觉地注视着。你一定要慎之又慎,避免他见缝插针,制造麻烦。”
“我只担心北京义和团暴乱影晌到这里。”
“不,最大麻烦是俄国人。为了达到政治目的,他们会随时随地掀起暴乱。”
“我一定小心谨慎。”斯坦因向四周望望,说,“你托人带给霍恩雷先生的那些神秘古书来自何处?是你亲自带领人去挖掘得到的吗?”
“怎么,有问题吗?”
“我怀疑是赝品。”
“绝对不可能!那帮家伙成天无所事事,赌博、抽大烟、玩女人,怎么会想到制造赝品——而且,还是假文书?你高估了这些有色人种的智商!他们中间很少有人识字。至于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官员,对古代文书纯粹没有兴趣。赝品由谁来制造?”
斯坦因沉思一阵,问:“那些古书是你从集市上购买到的,还是实地挖掘所得?”
“确实是挖掘到的。”
“你去现场了吗?”
“……”
“在什么地方出土的?”
“……尊敬的学者朋友,我肩负的使命你应该清楚,怎么可能像低贱的寻宝人那样进到沙漠挖掘?如果我动一下铁锹,敏感的彼德罗夫斯基就会以为,我要为秘密军事建筑奠基。说实话,我本身对古代文书兴趣也不大,之所以,收集,是受人之托。你清楚,搜集文书必须在不影响我正常使命的前提下进行。”马继业掩饰着乏味表情。
斯坦因不理睬他的敷衍,执着地问:“你从来没有到过第一现场?”
“中文秘书贾船代替我去了,他知道具体地方。”
“那好,让他带我去现场勘察。”
马继业如释重负,“可以啊!”
“从明天开始,繁杂的社交活动应该告一段落,我要潜心做两件事:第一,准备考察前的物资供应;第二,希望能与当地学者交流,系统补充中国正史、古代取经僧和早期欧洲旅游家们游历的有关知识。”
“你专心致志钻研古代知识吧。在物资供应方面,我早就安排好了,不但雇用好新疆南部最优秀的沙洲商轮——知道吗,斯文?赫定第一次进大沙漠能够死里逃生,就得益于他们的忠诚——而且,我还给沿途的地方长官写信,请他们对考察队予以关照。”
“谢谢你!进到沙漠里去,最重要的是水。我对中亚骆驼客携带的皮囊没有信心,所以,出发前从加尔各答定做了两个铁皮水箱,现在看来,两个还不够,得增加四个。”
“没问题。”
“希望你同意我和五蕴、大夏保持正常联系。还有沙洲商驼的驼主,也能及早见面。你知道,在沙漠里,全得依靠他们,朋友的嘱咐和祈祷根本不起作用。”
“随你吧。”
“另外,请找到弹唱歌手、盲艺人”斯坦因低下头,急促地说,“当年,他在喀什街头唱有关玄奘的史诗,我听了一段,人群就被阿古柏的马队冲散。”
马继业望着他认真的模样,笑了,“你确信有个叫的盲艺人吗?”
“他亲口告诉我的。”
“呵呵,你太书生气了!”马继业站起来,准备迎接捧着各色鲜花的凯瑟琳,“中国西部,凡是杰出的歌手都号称能唱句史诗,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们,就好比我说山,你知道是指阿尔卑斯山,还是喜马拉雅山?别当真,朋友,在喀什,人们传说中国花园的原址经常闹鬼,他们的名字也叫,呵呵,我住进来近十年了,从来没听见他们弹唱——啊,凯瑟琳,难道你去了天界,不然,怎么会采到这么美丽的花?”
凯瑟琳欢快地走到两人跟前,“伟大的勇士,看看这些花,蓝得像宝石,白得像雪花,红的像玫瑰,黄的像哈达,紫的像…像…你说说看,像什么,亲爱的?”
马继业轻轻地吻一下她,“亲爱的,像你美丽的心情!”
凯瑟琳甜甜地望着斯坦因,露出东方女性那样羞浬的神情,“我要感谢您!”
“我?可是,除了享受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并没做什么啊?”
“要不是您的光临,马继业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野营,虽然他常常凝望比这更远更高的慕士塔格雪山,好像眼睛上长着翅膀,呵呵!”
斯坦因和马继业对望一眼,放声大笑起来。
五蕴、大夏就成为“中国花园”的常客,但他们很不习惯院落中窗明几净的整洁环境,于是,就鼓动斯坦因连续不断到附近的佛教遗址观光,以便无拘无束地说笑。
九月初,沙洲商驼在驼主昆仑的率领下聚集到喀什。
斯坦因对马继业充满感激。那一时刻,他忽然觉得无端怀疑古代“文书”过于草率,这里的人们诚恳,纯朴,怎么可能做出制造赝品的事来。看来自己多虑了。
大夏与沙洲商驼中的弟弟八荒久别重逢,喜气洋洋。八荒看到斯坦因的玉璧,说:“我有块玉璧,一面是素的,另一面也是大象和日月!”
“驼唇纹呢?像不像?”
“好像一样……又不太像,不过不要紧,蒋师爷回来后就给你看。”
斯坦因记得马继业提到过这个人,问:“他干什么去了?”
“……嘿嘿,都说他崇拜英雄夸父而不是他父亲夸父,他喜欢裸奔,每过几年都要从和田跑到敦煌,就这样把当官给耽误了。”八荒笑得像个孩子,“不过,上次他跟随潘大人来到新疆后,就再没有裸奔过。这次,他是送同乡阴无忌的尸体回湖南老家,不是裸奔。”
斯坦因觉得“裸奔”这个词很刺耳,皱皱眉头,转换话题:“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玉不离身,你怎么借给别人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蒋孝琬身体太瘦,走那么远的路,需要神玉的保护。哦,他是秀才,知道很多古代的事情,他要来,讲给你听。”八荒说。
“他会讲突厥语?”
“是我教的。”
“他是新疆人吗?”
“不,湖南湘阴人。”
“我第一次知道中国内地人也能讲突厥语。”斯坦因想,这个蒋孝琬懂得中国历史,又会讲突厥语,做自己的中文秘书最合适不过,只可惜,这个人现在“云深不知处”。斯坦因不喜欢马继业推荐的贾船,他身上那股吸食大烟而时刻萦绕的臭味尚可忍受,但眼神中透露出对白种人的蔑视却让他非常恼火。白种人向来就有强烈优越感,而这些东方有色人种却视欧洲人为不知文明的“蛮子。”为了弄清古代文书的准确出土地点,他不得不强忍内心厌恶,接近他。可是,这个卑鄙小人虚于应付,每次答案都在变化,令斯坦因无所适从,他被迫请马继业出面询何,还是没有结果。
“不要与中国的下人一般见识,“马继业说,“他没有受过考古专业训练,不可能把出土地点记得那么清楚。”
“难道连大概地名都记不住?这就奇怪了。”
马继业说:“亲爱的朋友,与这些人打交道要有足够耐心。何必着急,他把你带到地方就行了。不过,我得提醒你,斯文?赫定在给我的信中说,他发现了几处古代遗址,这意义非同小可,现在,你紧紧跟在这个探路先锋的后面,而其他探险家却没有这个幸运。”
“哦?他都到过哪些地方?”
“好几处重要遗址。斯文?赫定对所到之处都绘制了地图,并且赠送我一份,我特意留着。我觉得,你应该在这些处女地图的引导下,把主要精力放在对古代文化遗址的考察上,而不是被寻宝人牵着鼻子走。”
“谢谢你的提醒和礼物!我当然会很好地把握这件事。”
五蕴忧心忡忡地带着和田寻宝协会会长杜笛来见斯坦因。
杜笛说:“老朋友,你们不是要寻宝吗?请雇用寻宝协会的驼队。沙洲商驼只会运输,对在沙漠里如何找到古代佛寺却一窍不通,而且,胳驼客从来不动手挖掘古墓。”
“我们已经预订了沙洲商驼,不能临时改变。”
“洋大人!看在五蕴花两个月时间陪你从克什米尔走到喀什的分上,就雇用我们吧,工钱比沙洲商驼少得多。”
斯坦因为难了,“要不,从你们中间挑选一部分人,跟考察队进沙漠,好不好?”
“没有那个行规。”
“那就非常遗憾了。五蕴值得信赖,只要可能,我会帮助他,何况,您是他父亲。”
“如果您雇用沙洲商驼的驼队,五蕴就不能跟你进沙漠。”
“为什么?”
“他不能跟沙洲商驼的人搅和在一起,这也是行规。”
斯坦因望着五蕴,问:“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去吗?”
五蕴尴尬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这不是由他能决定的事,“杜笛傲慢地说,“即便我同意了,寻宝协会也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