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鼓足勇气,重新坐起,“很抱歉,我不能——但是,永远感激你……探究各种事情是我的工作,或者说,是我的职业,希望你能告诉我夸父的真相……”
娇娇失神地望着灯影,眼泪滴到桌面上,很快结成冰珠。
“好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她冷静地输出有关夸父和蒋孝琬的裸奔信息。
信息很零乱,斯坦因只好扮演成寻宝人、采果者或拓荒者,或者直接充当导演,重新编排那一场场历史剧:夸父发疯了,大概因为胎记,那是把斧头——这些非学术问题,斯坦因坚决剔除——他的儿子蒋孝琬从小就立志拒绝科考,拒绝捐官,也拒绝跟玄奘到西天取经。不过,他喜欢体验辨机,为玄奘执笔。撰写《大唐西域记》同在戈壁滩养小鹿意义相同。敦煌、阳关、塔克拉玛干、鄯善、于阗、和田、雪山、叶尔羌河,一连串名词。这些名词在史书中屡见不鲜,从娇娇嘴里出来却很亲切。文字同语言之间存在严重隔阂。河西走廊之所以流传很多夸父的滑稽故事,就因为语言。文字是冷武器,语言是热兵器。很多人不懂冷武器,夸父只能使用热兵器。士兵的冷兵器是大刀长矛,热兵器是鸟枪土炮,还有少量“来复枪”。冷热兵器混合的部队开出嘉峪关前夜,无人知道夸父以幕僚身份与左宗棠有过激烈对话。夸父要阻止西征军行动,他坚决反对士兵背着红薯袋深沙漠杀人,或者被杀。他陈述很多理由。夸父陶醉在对理由的陈述中,并且把情感、肢体、头发、服装、色彩等元素都变成语言,变成热兵器,还是势单力薄。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出关了。夸父跟在后面继续陈述。士兵们很烦,说你要是出家,天天念经,就能成为一个优秀和尚。士兵们肆无忌惮地大笑。夸父不为所动,他太专注于陈述内容和形式,竟然忽略了陈述的对象。陈述结束,他发现自己跟着沙洲商驼来到悬泉置。据说后来去了敦煌县城。蒋孝琬走访无数人,所有关于夸父的重述都在敦煌采用局终止。所有重述都互相矛盾。因为重述对象是系列行为而不是完整事件。蒋孝琬感到奇怪的是,所有接受采访的人都没有向他提问: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蒋孝琬早就确定标准答案:父亲是英雄,父亲离开家时背着一把斧头,他要学盘古。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戈壁上看着了天,找到了地。他要做英雄,开天辟地。斧头,这个冷兵器真冷漠,真狡猾。他抓不到。再次抓。周而复始。这些单调的动作把他塑造成怪人,投老湘军以及无数在戈壁滩上行走者的印象里。夸父应该清楚他背的是一个斧头状胎记啊……
“据说夸父在脚印绿洲开过私塾?”斯坦因问。
“我和采诗、善爱都当过他的学生。”娇娇说,“当时,看不出他发疯。”“据我了解,夸父怪诞任性,狂放不羁,怎么会到脚印绿洲开私塾?”
娇娇坦然自若说:“是这样,夸父偶然误人沙漠围裹着的脚印绿洲,喜欢上了一个女人,本来,女人也喜欢她,事情很简单,只要他们在玄奘脚印上站一下,就可以结成神圣夫妻。可是,阿古柏统治以后,夫妻同房、外出放羊砍伐树木,等等,一切行为都要经过道审批手续,谁要擅自行事,就是妖魔。夸父在审批过程中,为排遣寂寞,开了私塾。”
“我知道,在沙漠里,结婚、离婚、再结婚可以在同一天进行。”斯坦因觉得好笑,“不过,我对这个数字很感兴趣,真的有那么多程序吗?”
“大人,你能数清沙漠里有多少沙子吗?……你约我来,就问这些没用的话?”
“白天我要监视民工挖掘,根本没有时间跟你谈话。”
“我不是沙子,也不是数字,是女人!”娇娇生气了,“肯定有很多人看见我来到你帐篷。如果骆驼客整个晚上听到的只是有关文书的话题,那么,明天,我将遭到他们耻笑。”
“他们应该清楚,我是学者、探险家,约你仅仅为了弄清夸父书写的文书。”
“即便弄清,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很尊重你,所以,愿意告诉你实际情况。”斯坦因诚恳地说,“来新疆之前,我本来要与相恋多年的未婚妻艾伦结婚。由于难得的考察活动,不得不拖延婚期,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多么痛苦!可是,我毫无办法,作为对她的精神补偿,我希望调查清楚艾伦父亲戈特先生在和田地区遇刺的真相。”
“贾船到处造谣,说你是洋太监。唉,本来,我是想帮你的……”
“这些谣言丝牽影响不到我。我最想知道的,还是有关文书的秘密。”
“……戈特雇用拉孜为向导,找到了脚印绿洲。他与夸父一见如故,答应帮助办理结婚审批手续。他拿到阿古柏亲自签名的文件,到脚印绿洲,召集全村人,准备宣读,却我不见夸父。大家耐心等待,天黑,阿古柏士兵突然冲来,向人群开枪。扫射后,他们又用大刀疯狂地砍……戈特本来站在玄奘法师脚印上,他跳下去,试图阻止大屠杀……”
“就是说,戈特实际上死于阿古柏谋杀?”
“谁说戈特死了?那天,夸父带着我们到约特干森林里玩游戏。天快黑,他还没从树洞里找到我们,就回脚印绿洲喊人帮忙,看见了屠杀场面。当时,疯狂的士兵正要杀戈特。夸父急了,怪叫着冲过去。他穿着古代将士的铠甲,所以,士兵们吓蒙了,呆呆地望着夸父背起奄奄一息的戈特向约特干森林走去
“那么,他还活着?”斯坦因拉住她的手,“快说,他在哪里?”
“从那以后,夸父和戈特两人奇怪地融合在一起:夸父虽然还是原来模样,但是,他行为举止、语气神态同戈特完全相同。巫师说,戈特与夸父的灵魂非常相像,可以共用一个躯体。”娇娇温顺地让她的手躺在斯坦因手中。
斯坦因根本不相信所谓灵魂附体的说法,但还是耐心地问:“谁能证明你所说属实?”
“有个阿古柏土兵参加大屠杀后发疯了,晚上不敢出门,白天走路总是东张西望,动辄就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脚印踩我来了!看得出,他一直生活在恐怖中,而且,他也给别人带来恐怖,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娇娇平静地说,“当时,我不知道他是屠杀过我亲人的士兵,觉得这样生存太可怜,就主动安慰他,讲故事。后来,他的病好了。他说是我的微笑使他从黑暗的恐惧中走出来。再后来,他知道我是脚印绿洲的幸存者。”
“士兵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但他是真正的男人。他经过痛苦思考,觉得必须让世人了解真相,就解密。”娇娇难过地低下头,“离开时,送了这本沾着血的桦皮书。”“现在,还能找到他吗?”
娇娇摇摇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好像消失了。”
“听说,夸父事前知道阿古柏要实施屠杀,才带着你和采诗、善爱离开脚印绿洲。”
“关于那场大屠杀的说法很多,从和田到敦煌,凡是有绿洲的地方,都有关于三个仙女裸奔的传说,呵呵,大概是的吧。”娇娇疲惫地说,“谁也说不清——我也是。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们在很深的树洞里迷路了,只听得前面不断传来三弦琴声和弹唱,就寻找过去,没想到,三天后,我们从敦煌莫高窟的一个洞子里出来……可是,我们的脑海里都有过脚印绿洲人民被屠杀的场面,跟壁画一样鲜灵鲜活,你说,奇怪不?”
“夸父看中的脚印绿洲女人叫什么名字?”斯坦因笑了笑,问。
“于阗。她是守护圣书的人。”
斯坦因迅速记下。“作为脚印绿洲的土著居民,你知道,为什么村子叫那个名字?”
“脚印是甜水湖的名字。”娇娇脸上渗出罕见的圣洁、庄严。
“又胡说开了!”斯坦因生气地将笔扔到桌上,“你们都把我当成白痴,是不是?开始说是玄奘留在沙漠里的脚印,后来,有人说脚印留在岩石上,现在,你又说是甜水湖!甜水湖不会与脚印发生联系,只能与鱼——我是说——鱼,湖中的鱼!我虽然不像你们对沙漠很熟悉,但是,也晓得脚印不可能留在水上。”
“沙漠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陌生的。不管对大风、河流、骆驼、胡杨树、芦苇、野鸭,还是玄奘、脚印、绿洲上生活的人们,永远陌生!”娇娇脸上涌现常见的那种天真,“我的大英雄,别轻易否定别人的话,沙漠虽然变化莫测,但是,它是真的!脚印虽然留不住,它也是真的,不然,谁能证明玄奘法师来自中原,从印度取到佛经后再次返回?”
“……”斯坦因语塞了。
娇娇笑笑,给他递过咖啡,“不过,也难怪,你毕竟不属于沙漠啊。当年,玄奘法师出玉门关,进沙漠,一路向西。虽然经过的王国、看到的沙丘都不相同,但他还是不能确定是否在前进。祁连雪山神女脚印被法师的虔诚感动,爱慕他,说:法师,我化作甜水泉帮你引路;同时,也化作脚印帮你记住距离。这样,就到了约特干。这是女神能向西的最远距离。她说要在这里等待法师。二十年后,玄奘法师回来,脚命女神却犹豫了。因为,甜水泉周围已经长了很多芦苇細马莲,野骆驼、野鸭还常常翻越过沙丘来喝水,如果她走了,它们就会渴死。聪明善良的女神想了个主意,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约特干,另一半护送法师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到达敦煌,却精疲力竭,再也回不到雪山,就永远留在鸣沙山。所以,绿洲上的人们都说,甜水泉和月牙泉是玄奘法师留在沙漠里的两个脚印,它们相通。”
斯坦因疑惑地望着她,“昆仑说,月牙泉虽然在几个很大的沙丘中间,但从来没有被掩埋过,而约特干已经面目全非,甜水泉也——”
“甜水泉也不会被掩埋,“娇娇语气坚定,“它漂游沙丘之间,如同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