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出从和田人手里得到的“古书”,对照着看。“古书”的纸质显得似乎更古旧,而文字完全不同于突厥文、佉卢文、波斯文、梵文,当然,也根本不像汉文,就是说,完全陌生,找不出与其他文字有任何联系的蛛丝马迹。世界各民族的文化在互相影响中发展变化,怎么可能有独立形成的文字?再拿过突厥文《弥勒会见记》,一眼就可以看到,它的装帧、成色、文字都从容不迫,自然而然。它作为古代僧人排演宗教戏剧的脚本使用,文书共分二十八幕。第一幕为序幕,宣讲佛教教义,第二到二十六幕为正文,主要描写未来佛弥勒不平凡的一生。而且,每幕前的演出场景都用红墨标写,说明人物神情和动作。造假者会对利润并不很高的“伪品”如此精心、细致地下功夫?不大可能。斯坦因用手指蘸上水,向红墨、黑墨字迹拭拭,没有掉色;而以同样的方法在“古书”上轻轻一摸,劣质的黑色就粘到手上。可是,霍恩雷收藏的神秘古书却与突厥文《弥勒会见记》一样,都不掉色。这又是怎么回事?
斯坦因脑里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走到外面,大夏还同民工谈论刚刚的发现,喊过来,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文书吗?”
大夏摇摇头。他会说突厥语,但不懂突厥文字。
“这是古代突厥文的宗教戏剧的演出脚本,也许,在某个偏僻的寺庙里,如今还在上演那个著名的戏剧——《弥勒会见记》。我相信,这部书是古代留传下来的,不过,它怎么会藏在树洞里?我没有看到过有关这方面的记载。”
“这很好解释。以前,人们为了争夺水源和绿洲,经常发生战争,或许,这本书是一名虔诚的僧人在城市遭到毁灭前把文书藏到树洞里,通常情况下,敌人不会爬上树搜寻财宝。”
“这种描述在学术上无法立足。”
“先生,您来自欧洲,我来自亚洲,但是,不管在任何地方,把我俩扔进猴群,是不是很容易区别开来?我不知道,你还需要什么样的证据。”
“当然要真实可信。”
“如果我不是出于对古代文化的兴趣而抱任何商业目的,何必要到大沙漠里出生人死?在和田,富商给我的工钱远远超过潘大人的年俸。”大夏似乎受极大侮辱,义愤填膺,“或者,现在我就离开考察队。我虽然是下等人,但从不愿意被怀疑。”
“我相信你,只是怀疑那两个任性的女人。”
大夏说:“善爱也值得信赖!她不可能虚构神圣的梦境。在和田,有个传说,约特干以前是片荒漠,玄奘回国时带着稀世珍宝象牙佛,轰动绿洲上各大寺院,所到之处,纷纷祈求供养。经过和田时,国王专门按照神谕在这里建造了一所美丽宽敞的房子供养象牙佛,信徒们从四处涌来,修渠植树,建造寺庙,后来,形成这座城市,并蔓延到整个约特干。”
“难道这里不是玄奘当年经过的和田古城?”斯坦因问。
“不敢断定。我只知道那个传说。”
“这个鼠头神木板画呢?根据玄奘记载,应该在王城才对啊。”
“木板画没有长腿,但是,很多僧人却能四处走动,可以带走它们——大人,你凭什么确定当年这样的画仅仅只有一块呢?”
斯坦因愣片刻,拍拍头,“嗨!瞧我这脑子,近几天没睡好,蒙了!”
《弥勒会见记》带来了好运,接下来几天,婆罗谜抄本、梵文佛教经典、胡杨木片汉语文书和其他木板画陆续被发掘出来。其中一幅木板画内容正是玄奘记录的《蚕丝公主》。
贾船服用镇静剂,睡两天,醒来后,恢复正常。他全然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斯坦因怕他看见木板画再次犯病,就让大夏打包捆扎;同时,担心他与民工勾结捣鬼,便增加到各处工地散步视察的次数,而且没有规律,让他们无机可乘。
圣诞节来临,斯坦因让民工休息一天,还让厨师准备颇为丰盛的饭菜,表示祝贺。他给自己放假,上到巨大的沙丘上,打量几乎被挖遍的丹丹乌里克,内心充满强烈的喜悦和莫名的忧伤。这个未知的古代曾经繁华城市虽然进驻了一批特殊客人,但在夕阳的温柔照耀中仍然处在沉睡状态,似乎还要继续沉寂下去,永远不会苏醒。他忽然想到一个比喻:丹丹乌里克是历史大树上结下的苹果,色彩艳丽,味美质优,但是,如今,瓤肉已经被虫子从内部蚀空,只留下外壳,而它浑然不觉……这个比喻很恰当,却令人不舒服。那些被挖掘后裸露在空气中的大坑就像古城猛地睁开的眼睛,天真无邪。斯坦因仿佛洗澡时有人突然闯,浑身不自在,也不敢与古城对望,便想绕过沙丘回营地。
刚转身,见有个人影晃一晃,倏地消失在沙丘间的红柳包后面。
是谁?难道在把挖掘到的什么宝贝埋在那里,以便日后来取回?想着,斯坦因怒气冲冲地跑下沙丘,大踏步走到红柳包跟前。卡特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
“刁民,怎么又是你!这次,想私藏什么东西?”
“老爷,我真的啥都没做!”卡特说。
“那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吗?”
“嘿嘿,大人,这次我没干坏事,别大喊大叫,你快回去吧!”卡特似乎不怀好意。
“你到底藏在这里看什么?”
“我想看好戏。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跟我走。”
“好吧,我倒要看看有什么怪事。”
翻过一个矮沙丘,前边是片枯死的果树林和几处破房屋。卡特敏捷得像只野猫,蹑手蹑脚,弯腰从低矮的果树枝杈间穿过,到土房子跟前,从敞开的窗户处往里面看。忽然,房间里传出男女交欢的声音,他进不得,退不得,怔住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夸张,到后来,似乎变成野兽的嚎叫——是大夏和娇娇!
无耻!斯坦因在心里狠狠地骂一句,转身怏怏走了。
圣诞晚会在清理出来的古代广场上举行。民工们忘情地狂欢,仿佛这节日属于他们。真正的主人斯坦因闷闷不乐,本来就沉默寡言的拉姆也因为思念亲人而心事重重。
大夏却坦然自若,与大家喝酒,说笑。斯坦因心里一阵阵地发凉。看来这是个高明的骗子,树洞里掏到突厥文书纯粹是鬼话,是精心策划的一个计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卡特走到大夏跟前,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大夏望一眼斯坦因,转身向旁边的娇娇说几句悄悄话,然后他们朝这边放肆地大笑。斯坦因被激怒了。他猛地喝干一杯烧酒,气冲冲地走到大夏跟前,挥舞拳头,声嘶里竭地叫骂:“骗子!流氓!无赖!”
人们停止舞蹈和歌唱。所有人都被电击一样,笑容凝固,僵在他们脸上。大夏不明白斯坦因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暴躁,“大人,你在对我说话吗?”
“还能对谁说?在这里,没有人比你更无耻、卑鄙!”
他疑心有人在捣什么鬼,继续保持平静,“……大人,今天是西方的节日,我们都想让你高兴点,可是,你为什么要发火?”
“别假装成正人君子模样,卑鄙的人儿!我花那么大代价送你到法国学习,是想把你塑造成一个上等人,可是,我错了,错了!你那下等人的劣根性非常顽固,就算十头牛来拉,也无济于事!你本质上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下等人!”
空气被凝住了。大夏眼睛睁得老大,目光里射出铜箭般亮光,像发动攻击前的雄獅那样沉重地呼吸。斯坦因似乎听见他喉咙里的粗壮拉扯声。
“先生,你知道吗?你在侮辱我!”大夏声音颤抖,一句一顿,“请当着众人面说清楚,是什么事情使你如此毫无理智地侮辱我!”
“……我羞于提起!或者,对你来说,再无耻的事情都可以原谅。”
斯坦因说完,转身要走。
大夏提高嗓门,吼道:“你敢再向前走半步,我将和你同归于尽!把事情说清楚!”
“好吧,我觉得事情太肮脏,但为了帮助你恢复可耻记忆,我提醒一下,时间:傍晚;地点:沙丘后面的果树园;事件——你自己应该清楚吧?”
大夏一怔,哑然失笑,他痛苦地扭过头,浬涩地笑几声,重新抬起头,平静地说:“我真傻,是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先生,坐下来谈谈,可以吗?”
“你还有什么话,说吧!”
“先生,你骂我骗子、流氓、无赖,是指傍晚我和娇娇在果园里的事情?”
“这还用问吗?像你这么放纵自己的男人,根本不懂得为谁责任,所以,我才不信你拿来的文书是真的!”
“够了!洋人先生,够了!”大夏厉声打断,“说那么多没用的话,有什么意思?娇娇是女人,我是男人,我们两情相悦,就这么简单,与你何干?与文书何干?先生,你武断,疑心重重。当初,在克什米尔,我明明告诉你那些驼唇纹的内涵和意义,你根本不信,非要我向法国人学到那些字母的发音,而且把名称改为佉卢文才肯相信,为什么?在我们家族,继承玉器雕刻的传人首先要在神圣的仪式中掌握各种驼唇纹的象征意义,就因为我们的工作以心灵默默地说话,所以,语言逐渐丧失,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文字难道自己不会说话吗?”
“我没有兴趣与下等人探讨高深的学术问题。”
“在你眼里,所有没读过书的人都是骗子,是傻瓜,是你们随意驱遣的奴隶。你沉醉于裸奔艺术时不是这样,在克什米尔也不是这样。我以为你会永远像裸奔状态那样坦诚,可是,这次到中国,你变了,你处处回避裸奔及相关的词语,还不如采诗、善爱和娇娇。你变得疑神疑鬼,颐指气使,根本不相信下等人有尊严,你不相信别人会不计任何报酬为你做事,你不相信真诚、善良、宽容!当我奇迹般地得到《弥勒会见记》时,多么兴奋啊,可是,你泼给我的是冰冷和怀疑,根本没有想着去享受发现带来的乐趣。现在,你又无端诽谤我们,就更可笑了。此前,我以为你那些表现是西方读书人的习惯,勉强接受,可是,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深深地刺激了我的信念,我不会再认为你所谓的研究、考察有什么意义。”
“你竟然反咬一口!无耻!难道你的荒诞行为高尚吗?”斯坦因怒吼道。
“我觉得很奇怪。你根本不懂得尊重生命,当年,为什么会热衷于裸奔?几月前,驼队从皮山到和田,穿越河流,有匹骆驼陷水坑里,你不听劝阻,竟然开枪打碎了它的头颅。现在想来,你的血液本来就同冰水一样凉。”
“在那样深而陡的水坑里,骆驼根本没有办法求生。我虽然不是职业骆驼客,但也知道骆驼寿长命短,如果不开枪,它将在折磨中慢慢死去,我要尽早结束它的痛苦!”
“别为你的残忍辩解!”大夏搂过娇娇,“我和她怎么就无耻了?真是不可思议。你只对死去的东西感兴趣,你无视美好的生命,百般挑剔鲜活的一切,却对岁月遗忘、沙丘淹没的荒凉古城兴趣很浓。唉,算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离开前,希望你向我道歉。”
民工蠢蠢欲动,“逼着我们挖寺庙,不遭金刚报应才怪呢,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对,不干了!结算工钱,送我们回和田!就是坐大牢也不愿给你卖力!”大夏挥挥手,大声说:“你们别瞎凑热闹,我离开,是自己的决定。”斯坦因刚要说话,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是拉姆。他走到前边,说:“各位,今天是西方传统圣诞节,首先,我祝大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其次,我向大家表示深深的歉意。其他的话,等会儿由斯坦因先生来说。在这之前,我要按照家乡习惯,做弥撒!”
拉姆向人群撒下几枚俄国卢布金币。民工们惊喜地呼叫着争抢起来。拉姆同斯坦因进了帐篷。过许久,斯坦因独自出来,走到大夏跟前,手搭胸前,低下头,“尊敬的朋友,我之所以气恼,以为文书是你们合伙编造的。”
“我用生命担保那是真实可信的!”
“那么,我收回刚才所有的话,并恳求你留下。”然后,他转向大家,“同时,如果我有冒犯大家的地方,请多多原谅!”
大夏沉默不语。娇娇推推他,“男人打架动刀都是常事,干吗耍小孩子脾气?好了,别小肚鸡肠了。大家唱歌吧,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