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瓦尔特不行,其他几个男人呢?他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就那么一次,一次!懂吗?而在当时,我还想着正式娶你做女人呢。在我的生涯中,就那一次想成个家,仅有的一次。可是,你的眼睛却紧紧盯住寒浞的四轮马车不放,不给我机会,也不给你自己机会。”八荒忽然有些伤感。
采诗喝完满满一碗酒,说:“我全告诉你吧,反正,在你面前我早就没了尊严。我对天发誓,在你之前,或者之后,从来没有男人得到过我。”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神的禁果。”八荒瞪着她。
“……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我十三岁时,梦里清楚地看见一个落第秀才用刀把自己的男根割断了,裆里全是红色。而在那一天,我正好……所以,以后我没法接受男人,只要看见他们光着身子,眼前就变成一片红色世界,然后晕过去。与拉孜、寒浞在一起时,我常常讲洪水故事打发时间。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渴望你抱我,亲我,抚摸我。就那次,在小阁楼上,我第一次尝到了神的禁果,也感觉到了做女人的快乐。”
“哦,难怪那天晚上——以后呢?是不是就放荡不羁了?”
“没有。”采诗喝碗酒,把头深深埋在胸前,哭着说,“有时候,我非常想你,但又知道你在沙漠里的哪个沙丘下面行走。我真希望把血影忘掉,把你忘掉,把一切都忘掉,做个简单的女人。可是,我做不到,我对所有男人来说都是一枚禁果,只有你例外。”
“哈哈哈……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奇怪的女人,真有趣。”
“不是有趣,是灾难!我多么想和娇娇、善爱一样啊。”
“你是说,现在只能嫁给我,是吗?”
“……”
“听说你借了寒浞很多钱,他追得很急,是不是?商驼可以替你还那个账。”八荒冷静地说,“但是,我绝对不会帮助你建造水磨坊,理由你很清楚。”
采诗茫然问:“阿泰以后怎么办?”
“在从敦煌回来之前我不想见他,我需要时间磨光心中的郁垒。你把他暂时送到牧场,以后有机会,带给雪莲。”
“那我呢”采诗绝望地想拉住他。
“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就是扔到大沙漠中心,都有办法生活。”八荒起身,喊来伙计,结账,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掏出一块玉,“这是蒋师爷送给我的,如果没记错,应该就是你送给拉孜的那块。它很值钱,就目前和田的行情,可以换三座很好的水磨坊。”说完,出门,大踏步下了楼。
两天后的早晨,和田知州周易率领大小官员、商界代表、地方名流隆重送行。三十名民工扛着“坎土曼”在城门口等待。
考察队分成两部分:八荒带领一部分跟随斯坦因、蒋孝琬前往约特干;另外一部分由大夏率领,随同拉姆向南进昆仑山测量。两支队伍半月后在克里雅会合。
斯坦因队伍离开和田城不久,便沿着新形成的河流方向翻越沙丘,进沙漠。跋涉两天,当驼队绕过许多沙垄,登上一座巨大的沙山,斯坦因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沙丘间曾经连接成片的枯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紧贴地面的黑木桩,荒废千年的田野被河流冲刷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深沟,而那些分割开的不规则高地上,尘土飞扬,驴叫牛哞,一片混乱。
“蒋师爷,怎么回事?难道德国人和法国人没有经过喀什,直接到了约特干?天啊,这么多民工,少说也有两千人,简直就是一场暴乱!”斯坦因失声喊起来。
“……奇怪,没听说过有探险队来呀,上次来,也没有这么多人。”蒋孝琬瞅一阵,说,“大概是附近地区的农民在开垦荒地,因为,河流前年夏天才流到约特干。”
“仅仅两年时间,怎么可能冲刷出这么多深沟?”
“大人,让队伍先到平坦处安营扎寨,我马上去打听详情。”
蒋孝琬跑下沙丘,不大工夫,就走到正在土坑里挖掘的人群边——所有人的脸都被画成凶恶的夜叉模样。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幻景?他掐掐自己的大腿,有感觉。于是,他向一位脸上涂着红颜料的老人施完礼,问:“老伯,请问你们这是为谁干活?”
老人瞪着眼睛狠狠地望他一下,转过头。蒋孝琬莫名其妙,正想问别人,忽然,几个强壮的花脸男人举起“坎土曼”向他围过来。蒋孝琬慌忙逃离。上到一个隆起的土堆上,朝远处看,每个土坑边都有巨大土堆。这不像开垦土地,可是,谁组织了这么多人的挖掘大军?偌大的工地上怎么没有人声他们为啥要把脸画成唱戏的模样?
正在张望,从远处跑来一位穿着古代铠甲的男人,拉他翻过两座不大的沙丘,才悄悄说:“蒋师爷,我是卡特啊”
“你怎么是这副打扮?”
“嘿嘿,我阳气弱,挖出古代的鱼鳞铠甲后就穿上了,避邪!”
“工地上的人怎么都是哑巴?谁雇用你们挖掘?”
“小声点,师爷,几场洪水冲开约特干,人们才发现另外还有几处以前被掩埋的城市。看得出,当年的国王、贵人、百姓、牲口连同房屋、财宝都被一场大洪水淹掉了。这么大的城市,会死多少人啊,有多少冤死鬼,现在要挖人家的财宝,谁愿意啊?”卡特咧开嘴得意地笑笑,接着说:“不过,再多的鬼白天拿人没有办法,只要我们染脏脸,不说话,鬼看不清模样、记不住声音,就拿谁都没办法。有些二杆子逞能,大喊大叫,结果,发了疯,跳进深沟,连尸体都找不着。”
“斯坦因大人带着考察队来了。你跟我去见见他,好吗?”
“……师爷,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挖宝啊!”
“放心吧,他只要看上你挖出的古物,就会掏钱买。”
两人到商驼营地处,听得八荒和采诗在激烈地吵架,斯坦因远远看着,并不说话。
“你们在挖什么?”斯坦因认出了卡特。
“老爷,开始,大家都寻找和田玉,您知道,这种珍贵的石头只有在和田河上游的两条支流玉龙喀什河、喀拉喀什河岸边才能找到。可是,今年夏天爆发了一场大洪水,冲下来比骆驼还大的玉石啊,谁不眼馋……”
“那么大的石头能冲到这里吗?”
“老爷,大家沿着河床往下游找,不知不觉就到了约特干,玉石没找到,可是,遍地都是金叶、银饰、玛瑙念珠、木头雕像,嘿嘿,想不到的东西都有,所以,上百个村子的人连庄稼都不管了,全拥到这里挖宝,特别是近两个月,听说您要来,挖宝人就更多了……”
“和田知州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吗?他怎么只字不提?”
“嘿嘿,他巴不得全新疆的人都来挖宝,他只要在凉棚里躺着收税就是了。”
蒋孝琬咳嗽两声,瞪他一眼,然后用突厥语对斯坦因说:“让他晚上再来吧。”
“好的,告诉他,把挖到的古物——特别是文书,全部带来。”
卡特离开后,蒋孝琬重新坐下,“大人,我们被和田知州周易欺骗了。”
“为什么?他表现得那么热情、真诚……”
“您看到那些表面现象,实际上是他表演给潘大人、马大人或者他们自己看的,所以,声势造得越大越好。在中国官场,没有真诚和友谊可言,只有算计、陷害与不择手段的进取。例如,这场约特干的浩劫,和田知州能不知道?您想想看,如果每月的挖宝税收抵得上十年的农业税,他何乐而不为呢?”
“周易虽然对玄奘及中国文化显得很有兴趣,但谈到具体问题就含含糊糊,躲躲闪闪,不像潘大人那样头脑清楚,有条有理……”
“他怎么能跟潘大人相提并论?”蒋孝琬激愤地说,“潘大人有真才实学,他之所以为官,那是中国读书人进主流社会的唯一途径,不得不走;周易则不同,他最大的学问就是能背几段《三字经》。”
“蒋师爷言过其实了吧?中国实行科举取士制度,没有学问,怎么能被选中?”
“对啊,不过,近几十年来清朝又实行捐官制度,您可曾有耳闻?”
“哦?说来听听。”
“科举制度最初也确实能够选拔人才,可是,到明清以后,八股取士,特别是近年来,秀才、拔贡都能够通过缴纳一定数量银子捐到。有了这个台阶,可以进一步捐进士和官职。周易的秀才身份和最初官职都是捐来的,之后,就步步高升。在这个过程中,学问、官职大小只取决于银子的数量,所以,他对银子和官场的认识要比学问深刻得多。您是欧洲学者,根本没法理解中国知识阶层。”
斯坦因沉想一阵,问:“捐个知州需要多少银子,我帮助你!”
“谢大人,我并无此想!”
“为什么?中国人都热衷于当官啊。”
“不,大人,在捐官、捐秀才的人群中,分为三类:第一,有满腹才学,但不会投机取巧、应付科举考试者,迫不得已才捐,声震中外的左宗棠大人属此类;第二,胸无点墨,不学无术,视官场为商场而捐官者,和田知州周易为此类代表;第三,饱读诗书,在考取秀才后再无心或无力捐官,试图身处浊世而依然独立,厕身官场而又保持清高者,不计其数的师爷当属此类。”蒋孝琬笑眯眯地说着,如数家珍。
“可是,我觉得,你与大多数师爷不同。”
“龙生九种,个个不同。对我思想影响最大的是玄奘。贞观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法师取经回到京师长安,数十万人夹道欢迎,人群拥挤,甚至进不了城,是何等荣耀!他将佛经佛像放在长安弘福寺,然后到东都洛阳向太宗汇报。太宗希望他把西域见闻写出来,又劝他还俗从政。玄奘只答应前一条,对后一条断然拒绝。这种选择需要很大勇气和智慧。太宗勉强不得,安排他在弘福寺建立译场,组织了一套严密的翻译班子,当年五月就开译《大菩萨藏经》。后来,他还把《老子》和《文乘起信论》翻译为梵文。在世时,他只为翻译,死后也不愿意被葬在宫、寺附近,临终前嘱咐徒弟将他的法体寻个山中,清净处埋。”
斯坦因感叹说“在世界文明历史中,我最崇拜两个人:西方的亚历山大和东方的玄奘法师,他们就像两盏明灯,指引着我向无限的未来探索。玄奘穿过大沙漠和无人区,翻越雪山冰峰,到印度遍学诸经,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能做到这一点,真是神人啊!所以,《大唐西域记》是我随身携带的书籍之一,不管走到哪里,都没有离开过。”
“大人,您知道《大唐西域记》执笔者是谁吗?”蒋孝琬问。
斯坦因肯定地说:“当然是玄奘,这还有什么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