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玉璧来自东方。这种玉材我见过。从中亚到中国，流传着很多关于玉的神话，据古典文献典籍记载，著名的昆仑山就蕴藏着大量极为名贵的璞玉。”
斯坦因惊讶地望着他。这位著名的东方学家怎么会对虚无缥渺的传说感兴趣？
霍恩雷看穿他的心思，微笑说：“年轻人，作为一名优秀考古学家，首先要相信接触到的材料全部真实可信，然后慢慢深人，去伪存真。否则，就有可能丧失一些极其珍贵的材料。例如，那枚在大英博物馆静静地躺了半个多世纪的错币，多少人都接触过，但都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放过，就连我这样的人都没福分亲眼目睹，这不是很可笑吗？如果几十年前有人给我看这件宝贝，那么，我的学术道路也许会改变。现在，要由你揭开它的谜底了。”斯坦因认真说：“我希望自己在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开展研究工作。”
“我很欣赏你的蓬勃朝气和学术品格。很多人的冒险只是为了游戏般的享受，并没有明确目标，他们在中亚沙漠里出生死，似乎仅仅为了满足贵妇人的无聊谈资，没有任何学术建树。蹉跎岁月！”霍恩雷叹息道，“不过，学术研究也是漫长的探险，或者说是严峻的战役。耗费全部生命而一无所获是常有的事。你瞄准中亚，这很好，不过，有可能，你会像那些长年累月奔波在沙漠里的骆驼客一样，只是经历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对穷苦人而言，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可是，对你来说则意味着牺牲。你这样考虑过吗？”
“没有。我像一个走夜路的人，举着火把，望着前边，从来没有考虑后面会是什么样子。”
“太好了！”霍恩雷兴奋地说，“时间已经把我推到了暮年。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也会有你这样的雄心壮志：冲破重重阻挠，前往中亚大沙漠，把史书中记载的文明地区踏个遍！可惜，岁月剥夺了我野外作业的权利。”
“我感到非常庆幸。”
“有件事得提醒你，就是国籍问题。我向来主张学术无国界，但是，国际形势错综复杂，我们没有必要为此作出牺牲。你前往克什米尔地区的最好途径就是通过东印度公司。”
斯坦因立刻明白了霍恩雷的优虑。印度是英国殖民地，英国顺其自然地把在地理、文化上有密切关系的中亚看成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俄国也虎视眈眈地盯着中亚这块肥肉。清朝政府在新疆用兵暂时挫败了俄国扩展意图，并不能遏制英国和俄国明争暗斗。所以，考察的最大阻碍不是清朝政府，而是英国或者俄国。
他小心谨慎地说：“先生，我已正式脱离匈牙利，一有空闲，就申请加人英国国籍，那样更有利于我进行学术考察。”
“哦，很好，——服兵役期间，你在测量学校学习过地形测量和地图绘制？”
“是的。不管理想会不会实现，我都开始做各方面的积极准备。”
霍恩雷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好！你对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一定要充满信心。俄国人使用各种伎俩，想独霸新疆，年就建立驻喀什领事馆，为什么？不就是看中新疆大沙漠及周边的潜在考古价值？我们绝不能落后。虽然英国还没在喀什地区设立与俄国分庭抗礼的领事馆，但这只是暂时现象。英国王室已经改变只重视中国东南沿海的习惯，把目光投向新疆边陲。”
“英国驻喀什政治代表马继业对中亚兴趣很浓，他跟随荣赫鹏游历过中国西北后就留在了喀什，据说，他在新疆南部的影响很大。”
“我与这个年轻人的父亲马格里有很深交情。马格里在镇压太平天国暴乱中贏得了清王朝的信任，聘任他主办金陵机器局，结识很多政要。尤其对我们有意义的是，这些政要的影响力通过左宗棠元帅带到新疆。阿古柏让我们失望了，但是，又一扇大门正在打开。新疆建省后，原来的伯克制被废除权力集中到朝廷。而在新疆替清朝皇帝执掌权杖的人大多数是马格里的朋友，你知道，中国人看重友情超过一切。此次进新疆，马继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取得成功。”
斯坦因深深地鞠躬：“真诚地感谢您的信任和支持！”
“你最后决定了吗？”霍恩雷忽然想起什么。
斯坦因愣住了。
霍恩雷爽朗地大笑起来，“艾伦专程到加尔各答找过我，要求派遣别人。”
“您答应她了？”
“我对她说：你只需要一个爱人，而英国需要优秀的探险家和考古学家。”
“哦……”
“这次谈话，算是我给你的祝福！”霍恩雷再次拥抱他，“记住，义无返顾！”
斯坦因郑重地点点头。
“赠送你一架照相机。”霍恩雷动情地说，“我年老体衰，力不从心，只好让你带着我的希望到大沙漠中去看看。”
斯坦因推辞说：“所有装备我都配齐了。”
“拿上吧，以防万一，或者，就当他是我的眼睛。你能够深人新疆沙漠地区极不容易，一定要对考古现场进行拍照。新疆地区不断有新型的文字被发现，希望你此次前去有更多更大收获。”霍恩雷沉思一会儿，接着说：“孩子，你虽然有很多考察经验，但是，你到底年轻，独自深人陌生地区，千万要管理好那些中亚雇工。记住，金钱是最好的桥梁。”
斯坦因没想到恩师会说出这样赤裸裸的话，有些尴尬。
霍恩雷看出表情的变化，说：“请原谅我的直截了当。我宁愿与你同行，可是，那只能是幻想，我会严重影响考察队的行程。那么，我就祈祷唐朝的取经僧玄奘保佑。你前往喀什的道路与他当年归国的路线一致。”
“我已经造访过玄奘曾经到达的印度佛教圣地和遗址。”
“很好。你到喀什后，请马继业亲自带你去出土神秘文书的遗址拍照，最好再进行一次细致人微的考察。也许，那里有一个古国都城。”
斯坦因犹豫了，“……先生，我觉得，在我取得，好吗？”
“为什么？”
“恕我直言，那些用未知文字书写或木板印刷的古书不大可靠。”
“你又来了！”霍恩雷慈祥地笑笑，“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神秘文书——当然，也包括目前我深人研究的这种古书——被从新疆和田卖到克什米尔、拉达克等地的欧洲收藏家手中。如果说一个人的鉴赏能力有限，那么，这么多的大收藏家难道都是傻瓜？他们拥有的古代文书版本远远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家博物馆，你不能低估他们的眼力。当然，我也在认真听取斥责这些文书为赝品的声音，可是，证据呢？我看到过一篇文章，不但说古梵文《法句经》是赝品，而且，还振振有词地说《大唐西域记》也是假托玄奘之名的伪作！据我所知，这类所谓的学者根本就没有见过任何一样古文书，他们的文章全部来源于别人的资料。”
“先生，我承认这当中有不少混教授名头的掮客，但是，我真不愿意看到像您一样严谨的专家学者过多地在神秘古书上投人精力，那样，风险太大了！”
“是的！确实有风险！如果在二十年前，我们大多数人还认为新疆沙漠是文化的真空，但是，现在，这种论点不是早就被大量发现的文物推翻了吗？古写本专家、语言学家之所以对这些古代文书神魂颠倒，就是它们能够提供原始语言和文字的知识。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文书领域有过赝品，而在大量产生古代文书的新疆沙漠地区，又有谁如此准确地掌握国际学术动向？”
斯坦因沉默了。每每与恩师谈起神秘“古书”，霍恩雷都固执己见，从不肯让步。这大概与恩师的年龄有关。斯坦因也形成了一种顽强的性格：重视实地考察。在这之前，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想像或臆测的成分。他虽然不敢肯定来自和田地区的各种神秘文书就是赝品，但也不敢贸然认定就是真品。要作出判断，必须从考古角度对新疆地区进行考察，并对现场开展系统研究。
此次前往新疆，重要使命之一就是寻找考古学证据。证据，上帝的神谕！
霍恩雷觉得斯坦因的想法有些保守，这似乎与他年龄和阅历不相符。他对斯坦因的吃苦耐劳、敏锐精细非常赞赏，但总担心这位年轻探险家、学者在关键时刻过于严谨，甚至缩手缩脚，那样就功亏一篑。所以，他才放下手头的研究工作，特意来提醒。可是，从争论情况来看，他的初衷没有如愿，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因为，这次探险行动是他动用英国各方面关系全力促成，是他学术乃至生命中最大的攻略，如果斯坦因由于谨小慎微而与一些重要遗址、古书失之交臂，如果斯坦因为了一些小事同雇工在沙漠深处发生争执，与达格利什一样遭到不测，后果不堪设想！他不但无法向政界朋友解释，更糟糕的，那些一直持反对态度的宿敌们会趁机兴风作浪，群起而攻之！
霍恩雷望一眼斯坦因，心情复杂地说：“为你的探险之旅真诚祈祷！我在加尔各答等待你回来，那时，将打开珍藏半生的红酒为你庆功。要知道，那是维多利亚女王年继位时我作为学生礼宾队一员得到的礼物，后来，她亲自授给我最高荣誉时，也没有舍得喝。”
斯坦因深深鞠躬：“先生，如果说我此前做了些考察和研究方面的事情，只不过为修筑通往中亚的桥梁做些基础工作，那不算什么。”
晚上，他独自上到后山，果断地点燃了烽火。
艾伦回英国了。她留给斯坦因的最后短信说：“你的裸奔对欧洲唯一贡献是，让阿杜尼认为吸引我注意力的秘密隐藏在你祖传的玉璧中。他很爱我，他为此钻研二十五年，破译了佉卢文。他说现在很失落，无事可做，想策划几次大型裸奔行为艺术。我说，还是让我的爱情来填满您剩余的时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