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告别家人,回到世外桃源般的克什米尔。
这里很幽静,似乎能听到中亚的轻微呼吸。中亚地理位置的特殊成就了马继业,而深厚的古代文化积淀铸造了斯坦因。如果说马继业的成功基于年以来的卧薪尝胆,苦苦支撑,那么,斯坦因的大获全胜应该归功于在沙漠绝境中同呼吸共命运的探险队。他并未忘记那些竭尽全力帮助他摘取禁苑佳果的考察队人员。测量员拉姆的病症最终得到确诊:双目失明与脑部的严重疾病有关。第二次中亚探险结束后,拉姆不治身亡。斯坦因多方努力,为其家人争取到数目可观的抚恤金;至于健康乐观的皮格,也在克什米尔测量局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工作。斯利那加举行“印度帝国高级骑士”授爵仪式时,皮格被邀请参加。
与高官往来过程中,斯坦因还多次强调新疆巡抚、甘肃总督及潘镇、汪宗翰等中国各级官员及中文秘书蒋孝琬对取得考古和地理成果的重大作用。他列举详细名单,建议政府写感谢信,并送去礼物,以便以后英国探险家的活动得到他们配合。政府很快落实。
马继业来信表示,中文秘书蒋孝琬将各种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他感到非常满意。此前,马继业多次请中国朋友帮忙推荐担任这一职务人选,他们根本没有考虑业务素质,只注重各种裙带关系,所以,都不尽如人意。而蒋孝琬似乎是造物主专门为欧洲中国学者量身定做的合格“师爷”,他协助斯坦因以低廉价格获取大量宝贵敦煌文书,使其在欧洲地位经历一番折磨后如曰中天。斯坦因还在新疆时就为蒋孝琬订购了一块金表,盖子里刻印:“斯坦因博士将它作为对—年为探险献身及学术贡献的感激和真诚的敬重的纪念品赠予蒋师爷。”马继业郑重其事地在“中国花园”举行特别宴会,邀请俄国领事和所有喀什高级官员、社会名流参加,席间发表简短讲话,并当众将礼品颁发——这是蒋孝琬有生以来的最高奖赏和荣誉,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本来打算发表答谢词,由于连续不断的咳嗽和不请自来的鼻涕冲击而作罢。
马继业为朋友取得的巨大成功感到欣慰。不过,他深知,斯坦因内心真正渴望的是野外作业而不是出人高官显贵的沙龙和赶时髦式的讲座。特别是其考古著作《沙埋和田废墟记》出版后,德国、俄国或其他国家的探险家会以该书为向导前往中亚考察——那里还有很多地理空白点和古代文明遗址。他在信中鼓励斯坦因筹划第三次中亚探险:“你在第一次探险中幸运地摘取了古代文明的金苹果。第二次探险中,更加幸运地获得了缀满奇珍异宝的美味禁果,如果就此停止前进,就是极大的损失和浪费。毕竟,长久以来,对西方世界而言,中国西部的地理和人文都是值得瞩目的神秘禁果苑”
斯坦因紧张地进行《西域》一书写作。同时,他将探险提上日程,并且与印度总督等有关要员交谈过意见,计划“从中国最西端穿过整个塔里木盆地,再回到阿姆河源头直到伊朗,从南边的兴都库什河谷到北方的准噶尔和内蒙古”进行一次考古和地理考察旅行。并要求政府办理中、俄两国签证。这之前,他要在阿富汗及俄属帕米尔考察罗马时期将丝绸运往巴尔赫大商道中的一段和其他重要佛教遗址。
正当此时,中国爆发辛亥革命,各种危言耸听的消息不断传向印度。而马继业更为迫切的来信使他再次陷人矛盾之中:“如果阿富汗之行可以搁置,而你又非常想重返中亚,那么,越早动身越好。因为勒柯克正在策划另一次考察。如果德国外交部没有因为俄国报纸纷传的喀什骚乱而拒发护照,说不定他已经早就到了新疆。事实上,中国人从来没有目前这样对英国人友好过。我敢肯定,一旦你到达,那些官衙的老朋友们会张开双臂欢迎。”
这封信激发了斯坦因的竞争欲望。他正式向政府提交第三次中亚探险计划,并且言辞强硬地请率尽快答复。
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到达喀什“中国花园”时,蒋孝琬内心充满忧虑。因为,就在这年的春天,铜钟“鸣沙”突然急促地激响那天开始,暴乱在阿克苏和喀什如同沙尘暴般地席卷而起。喀什道台曾经专程诣见马继业,说这是中国人内部事情,不会影响领事馆工作人员安全,他甚至出示斯坦因上次离开喀什前赠送的和田玉枕,乐观地说:“这表示高枕无忧,它会保佑我无事。”但是,三天后,传来道台被革命党人杀害的消息。恐怖气氛笼罩了喀什新、旧二城。俄国领事馆驻扎着六十名哥萨克士兵,而英国领事馆只有工作人员和马继业夫人、三个孩子及家庭教师。整整半年多时间,大家都在惶恐和担忧中度过。
蒋孝琬判断不清形势,举棋不定。革命风潮高涨时,他当机立断,剪掉脑袋后面长长的辫子,复辟势力卷土重来、谣言满天飞时,他又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懊悔不已,恐慌地在戴英式便帽和中式圆帽之间频繁变换。斯坦因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局势下赴汤蹈火,显然不合时宜。截至目前,“中国花园”虽然经历多次危难最终风平浪静,但是,他非常了解斯坦因的坚毅性格,他根本不在乎中国政局的动荡和混乱,眼里只有那些被风沙和人为破坏的寺庙、壁画、文书和地球上最荒凉的罗布泊。
他将电报送给马继业,忧心忡忡地地说:“中国士兵和暴民虽然保证不
伤及外国人,但是,那种口头上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唉,斯坦因只懂得考察和写作,从来不考虑自身安全,也从来不想着建个房子、成个家,连终生行走的骆驼都有个歇脚处呢”
马继业平静地说:“局势在逐渐好转。也许,对纯学术考察来说,这种环境更好。”
“为什么?”蒋孝琬经过起伏不定浪潮冲击,显得憔悴而又苍老,“革命导致的风暴高潮虽然过去,但是,余波在新疆各地仍然传播,动乱时有发生,我真不希望他冒险。”
“贵国政策目前非常开明,对所有外国探险队都敞开大门;但是,谁敢保证这扇大门明天或者后天不会关闭?”马继业话头一转,安慰他,“当然,事实证明你很有远见!当初,如果你像很多师爷那样进到清朝统治集团,那么,在刚刚过去的那场风潮中很难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他们的结局太惨了。”
蒋孝琬深有同感,“潘大人从阿克苏转任伊塔道道尹,不久,被朝廷任命为新疆布政使,不知何故,没赴任。风暴来临时,大人又审时度势,在伊犁退官。而投机钻营的一帮家伙却在阿克苏暴乱中丧生。”
“大概是玄奘法师的神力保佑你们安然无恙。”
不久,马继业收到斯坦因洋溢喜气的电报:“教育部秘书波特前天电报通知,第三次中亚探险计划已获批准,考察将于年月正式开始,估计月中下旬抵达喀什。”
镶着金边
斯坦因计算很准确。月日,考察队经过长途跋涉,住进扩建后的“中国花园”。
皮格率领的测量队则沿着昆仑山向东测量,两支队伍约定在楼兰会合。
时隔五年,喀什依然保持着以前的那种祥和宁静,看不出这里经历过长时间的残杀与争斗。只有“中国花园”四周墙头上,当初临时赶做的多面古怪英国国旗仍然在微风中忘我地飘扬,仿佛想起刚刚过去的风暴就吓得发抖。
喀什新任官员们不留长辫子,都戴着英式毡帽,接待斯坦因的热情及礼节也没有多少变化。当年的亲密伙伴、得力助手蒋孝琬由于岁月消费和疾病折磨,已经显出老态,而且,变得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在他乐观、开朗的外表下,似乎掩藏着很多凌乱而又迷茫的东西,斯坦因不由得想起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另外,他惊讶地发现,蒋孝琬没有戴自己赠送的昂贵助听器,听觉却正常——原来,在革命异常激烈时期,他提心吊胆,神经高度紧张,眼观六路,耳听八使听力得到很好锻炼、恢复,能与人正常交流。
寒暄许久,大家才进主题。蒋孝琬面露愧色,说:“几年来,我一直在打听五蕴的消息,但是,杳无音信。不过,按照您的要求,我调查清楚了和田钟楼的真相。”
斯坦因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快讲,怎么回事?”
“你走后,鸣沙响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猛烈,很像机关枪在扫射。许多有经验的老人预感到要爆发什么可怕灾难,就拖家带口,进昆仑山躲避。有些胆小怕事的人甚至开始向沙漠深处裸奔。当年,阿古柏溃败时期的裸奔潮再次显现,并且,伴随着各种谣传,真可怕很快,这种恐怖的风潮波及到整个新疆南部地区。在喀什道台倡议下,莎车刘知州与和田知州周易联合发表公告,安抚民心。但是,移民浪潮还是愈演愈烈,危险指数呈上升趋势。喀什道台拨下专款,派他小舅子李…李…李什么来着——反正,他组成由一百零八名学者参与的课题组,调查研究风暴源头,很快,他们取得阶段性成果:罪魁祸首在和田钟楼。于是,喀什道台敦促周易将它拆除。”说着,蒋孝琬不断用白布巾擦拭眼睛。
斯坦因感觉到有些凄凉——师爷老了!
“寒捉执行命令。唉,不清楚他请来的巫师耍了什么把戏,周易派来一百零八名有挖掘经验的民工——其中很多人帮您干过活——昼夜不停,四班倒,挖掘三年,纹丝不动。因为,钟楼生了玉根,扎得很深,还分出很多支根。民间谣传,说钟楼在铜钟不断变奏的声响中得到滋养,已经修炼成玉树,与昆仑山、祁连山、约特干、尼雅、楼兰、敦煌或更多更远的地方相连,永远挖不断。于是,新疆南部地区两种行为(注:官方组织的挖掘和民间自发的移民)重复了三年。也许,酷爱文化艺术的民众觉得移民行为太单调,到第三年,他们把迁移潮演变为裸奔潮,哦,太壮观了,就像我们在尼雅文书中所描述的情景”
斯坦因不耐烦地说:“蒋师爷,请您长话短说,好不好”
“挖掘到,我还是想起了镶着金边的云,就没答应——现在,还是回到和田钟楼上空气势磅礴的金色云彩吧!大人,您别嫌我罗嗦,少个环节就没法叙述下去,唉,都怪那场风暴,太可怕了,在清朝士兵砍掉一千多个弹唱阿古柏丰功伟绩的歌手脑袋的刑场,喀什道台、家眷、波斯猫、丫环、仆从的头颅被挨个剁下,太可怕了,我的记忆和逻辑思维能力遭到严重破坏,大大衰退。大人,元浩和士兵们开始以为金边镶在乌云上,可是,太阳钻出云朵后,大家发现,那是一棵传说中的参天玉树,玉干、玉枝、玉花和玉叶上都有散发着柔和金光的佛像、字母。我想,应该还有我题写的敦煌佚书和您题写的鸣沙,可是,他们很多人不识字,不懂啊。哦,我老了,划不来计较这些琐碎事。大人,脚印绿洲的居民因为看见佛光,斜眼复位,立正;同时,他们似乎从噩梦中惊醒,纷纷扔掉枪,对着钟楼跪拜。元浩匆忙俯身捡枪。不断飞来的枪形成坟墓,埋葬他。后来,事情很复杂,我理不出完整的线索,你记住这几件事情就可以了:第一,周易剪掉辫子、换上一身官服,仍然担任新政府的和田行政区长官,他任命元浩为卫戍部队总教练;第二,脚印绿洲居民在风暴中流落四方,不知去向;第三,和田铜钟恢复以往的节奏。寒浞招聘勇士爬上钟楼,打算取下已经失效的清朝丝绸旗子时,发现它已经严重风化。钟楼里只有一幅骆驼骨架和一本佉卢文《法句经》,而和田铜钟像敦煌壁画中的那些乐器,不敲自鸣。”
斯坦因望着连连打喷嚏的蒋孝琬,内心充满失望、悲哀和怜悯。在刚刚过去的革命风暴中,有些人继续在统治集团中充当重要角色;有些人命运不测;有些人沦落成难民;而这位饱经风霜的可怜读书人虽然身在安全无忧的“中国花园”,却被吓破了胆,吓出了病,变得神经质,疑神疑鬼,与几年前精明强干、并肩战斗的蒋师爷判若两人。
他请求马继业永远不要解雇蒋孝琬。马继业愉快答应。
几天后,八荒和昆仑儿子普鲁带队的沙洲商驼如期到达。
斯坦因放心了,“翻越帕米尔高原时,我们遇到去印度的驼队,他们说沙洲商驼跟随勒柯克去了吐鲁番,我一度失落,以为勒柯克早就到罗布荒原并继续贪婪地前往米兰,要将那些精美的壁画全部剥光。”
“根据可靠消息,勒柯克目前仍然在库车清理佛库中的壁画。”马继业沉稳地说,“他患着严重痢疾,不可能再进行长途跋涉。”
斯坦因很高兴,“真是天意,我肯定能赶在他前面到达米兰。为节省时间,考察队从巴楚出发,直接穿越大沙漠,在和田补充粮草后,途经尼雅、若羌等地去米兰,对前两次未能彻底清理的寺庙及寻宝人最新发现的遗址进行考察。”
“你被昆仑山的寒冷冻伤的脚趾完全好了吗?”
“多亏了厚厚的驼毛袜保护,手术中,我仅仅失去三个脚趾,“斯坦因漫不经心,似乎在谈论别人,“这丝毫也不影响行走。年轻小伙子都不愿意跟我到野外作业,他们往往被陡峭山路折磨得垂头丧气,只能眼巴巴瞅着我像野羊那样矫健地穿梭,呵呵。”
“非常敬佩你不知疲倦的进取精神,但是,无论何时,身体和安全都最重要。”
“上次,因为骑行牦牛,脚部被严重冻伤,我以为从此以后就无法再进行自己热爱的考察事业,很绝望,也很难过。可是,当恢复健康,利用双脚行走大地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快乐!但是,谁也无法和岁月抗争,这一点我很清楚。这次出国前我就立下了遗嘱,交给哥哥和姐姐,以防不测。”
蒋孝琬急忙打断他的话:“大人,不要有太多忧虑,老寻宝人杜笛愿意当向导。他经验丰富,又是寻子心切,能带领考察队顺利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由于情绪激动,他连连咳嗽,“卑职年老体弱,经受不住长途跋涉的劳苦,不能陪同大人进行考察,深表遗憾!我内心很难过,但是,我将竭忠尽智,协助您整理文书资料。”
马继业说:“蒋先生放心,我已经推荐了年轻力壮的李师爷——他是我的老朋友喀什道台的亲戚,凭着机敏与智慧,躲过了那场革命风暴。他完全有能力协助斯坦因先生处理各种杂务,你不必内疚。当然,在汉学方面,他的素养无法跟你相比。”
斯坦因意味深长地说:“即便在欧洲汉学界,蒋师爷的学问也堪称一流。”
蒋孝琬感动得眼眶潮湿起来,“大人,恕我直言,您虽然已经立了业,但还得成家啊,这样没完没了地在沙漠中摸爬滚打,何时是个尽头?”
斯坦因哈哈大笑:“家?只要有骆驼、帐篷和书桌,随时随地都是我的家!”
“虽然我们分属不同的国家,但是,我觉得,不管男人干啥工作,都应该娶妻生子,这与您的事业并不矛盾。”蒋孝琬泪水涟涟,伤感地说,“我也很想家啊。不过,虽然十多年没回过家,但一想到湖南老家的妻子、孩子,心里还是感觉到很踏实。”
“谢谢你的关心,朋友,“斯坦因感激地说,“我所热爱的野外考察工作决定了只能独来独往,婚姻肯定妨碍事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女性有偏见,恰恰相反,我与嫂子、同学艾伦等善良女性保持着很好的友谊,她们常常寄来巧克力、糖果、新书等各种物品,而我,即便在最艰苦的环境中也要把荒原中的所见所闻写信告知她们,以满足其小猫样可爱的好奇心,呵呵,这样很幸福。”
这时,马继业的两个孩子像天使般从庭院中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