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真希望自己像骆驼客那样把眼泪洒向大地,或像野骆驼那样把哀伤布满天空。可是,他不能,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任凭娇娇的吟唱在从耳际到心底,再从心底到耳际,如同清风吹皱的月牙泉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更换礼服时,斯坦因想,娇娇已经不在人世,只能把她的纯洁吟唱保留;与敦煌官府及民间各界人士之间紧张周旋时,他让娇娇停止吟唱,原地休息,自己则观察政治气候的变化情况。敦煌衙门虽然更换了主人,但潘镇电报继续起着作用。这很重要。而且,显然,上次运走“敦煌佚书”的行为没有在本地产生任何负面影响。
如果这些朴实、善良的人们得知那些古代文书在欧洲掀起了一场风暴,该做何感想?
斯坦因礼节性地拜访各级官员后,即前往真正的目的地莫高窟。路线还是蒋孝琬当年开辟出来的——翻越鸣沙山,直接到达。鸣沙山很安静,进玉门关后,斯坦因从来没有听到过它的轰鸣,也许,特意把神圣空间让给了娇娇?这很惬意。现在,斯坦因没有蒋孝琬那样的得力助手,而皮格的专业特长仅仅局限在测量方面,斯坦因只能同娇娇商量。娇娇一如既往,不发任何表意见,不过没关系,只要她倾听就足够了。
斯坦因的精神状态很好,玉门关产生沮丧的神情丝毫也未流露,以至于王圆篆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人们高升或发财后常见的那种春风得意。这表明,上次的交易双方都满意,至少,他不是来退货的。于是,他以抱怨口吻讲起几年来的遭遇:年月,伯希和来到莫高窟,王圆箓允许他进藏经洞翻检两周,并且将挑选出的文书、经卷及佛画装箱运走。
“法国人不讲信用。”王圆箓埋怨说,“他不该把文书在天子脚下拿给大家看,结果,引起朝廷注意,皇帝下旨,命令甘肃总督将剩余古物全部运到北京
斯坦因心里猛地一沉,“是全部文书吗?”
“朝廷没有一文钱的奖赏,我怎么可能把文书全部给他们?”
“听说橘瑞超、吉川小一郎等日本人都得到不少藏经洞文书。”
“我给他们的都是些破烂文书。”王圆箓小心谨慎。
“现在,你手里仍然掌握着一部分文书?”
王圆箓狡黯地笑笑,没有回答。他让徒弟恍惚从树洞里取来厚厚的《功德簿》,上面明确地记录着当年“捐资”的花费及去向。斯坦因虽然蒋孝琬那里学到的汉语知识有限,但还是发现很多错字、别字。不过,《功德簿》的精细超过李师爷整理出的汉文编目——那个粗暴、冷峻的家伙厌恶沙漠旅行,整个行程中全靠斯坦因提供的大烟支撑精神,到达敦煌后,就再也见不着他的影子。由蒋孝琬七年前执行的任务只好亲自来完成。不过,有娇娇轻松愉快的心灵吟唱伴奏,斯坦因的智商和交际能力超常发挥,所以,即使没有得力助手,交易顺利完成。经过几番讨价还价,王圆篆爽快地从几处隐秘地搬出成捆的古代文书。斯坦因粗粗挑拣几天,就装满四大箱。他以向寺庙“捐资”的方式将这些物品据为己有。很快,这些木箱就由普鲁率领沙洲商马它送往安西,寄存到县衙中。
然后,斯坦因提出要进藏经洞详细考察。
王圆篆坦诚地说:“藏经洞已经空了,里面装满了破烂东西。”
“我只是进去看看洞窟里的壁画。”得到允许后,斯坦因走进佛窟,借助酒精灯照亮,发现藏经洞里堆满了杂物。王圆箓没有撒谎。他心里翻滚起沙丘般的失落,耳鸣似乎又要占据神圣的舞台,斯坦因急忙转过身。七年过去,南壁上的画面依然新鲜,来一阵风,三位公主衣服上的缀饰也许会飘荡、激响。她们都神态专注地望着对面的藏经洞。她们仍然酷似娇娇、善爱和采诗。
斯坦因不由自主,伸出手,抚摸娇娇的面庞。风起了,衣裾飘扬,吟唱响起。娇娇离开冰冷的墙壁,微笑着向自己凌空飘来。
忽然,恍惚惊叫一声跑出去,王圆篆却怔怔地站在原地,失声说:“大人,你看,于阗公主流泪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斯坦因猛然惊醒。“娇娇”还是那般虔诚、高贵、慈悲——她的脸庞上,有两道泪痕。
恍惚喊来几个信徒,将斯坦因拉出洞窟。
“师傅,真是奇了!”他惊魂未定,“刚才,我眼睁睁看见神女眼睛闭了一下,挤出两颗闪亮的泪水,滴到洋老爷的手上了。”
王圆箓板起脸喝斥:“乱喊叫什么?还不快去挑水!”众人走后,他拉着斯坦因的手走到僻静处,悄声说,“大人,神女流泪了,恐怕有什么不吉利我劝你再别往东走了,还是回家吧。通常情况下,魔鬼不会拦挡回家的人。”
“谢谢,我们还有很多测量任务,不能停留。”
考察队从莫高窟出发,到达悬泉置城堡,然后,沿着七年前形成的毛腊河抵达毛腊湖。
斯坦因觉得这些有河、有湖、有芦苇、有毛腊的风景很熟悉,仿佛亲临过。对了,是童年的梦境。那时,只从父亲和朋友们的聊天中听到过敦煌可是,受到蒸汽机侵扰时,他在想像中看到敦煌周边的雪山、草滩和河流,后来,又补充了长城、烽火台、芦苇滩。实际上,最多的还是毛腊滩。当年,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现在,他就站在童年的梦境里。风轻轻地轻轻地吹没有在苇叶上摩擦出声音。大地沉寂,真正的主人是音乐。音乐不是当年推测的、古旧的窄口彩陶瓶被风吹出的呜呜响声,也不是一支、百支或千万支芦管在响。更不是蒸汽机的怪叫。天地之间,风景还原,单纯,协调。河水略带忧伤地流动,湖水略带忧伤地荡漾,毛腊、苇叶略带忧伤地摇曳,它们的动态与音乐旋律完全一致,从娇娇的心灵中流泻而来。忽然,旋律如同讯期的罗布泊,迅速充盈,高涨。涟漪摇荡成浪涛,向四周叠涌。旋律变得高充、哀婉、焦灼,娇娇似乎要告诉斯坦因某种紧急的情报。可是,他无动于衷。哀伤的旋律飞舞,倾诉,呐喊。斯坦因还是无动于衷。他只看见无数支棕色的毛腊、骆驼色毛腊、火炬样的毛腊在真空中摇摆。没有风。没有一丝风。毛腊是音乐旋律外化的符号。它们渴望成为佉卢文、突厥文、波斯文、梵文、于阗文、英文、匈牙利文向着斯坦因裸奔。可是,他仍然无动于衷。旋律精疲力竭,衰落下去。罗布泊进枯水期。音乐越来越远。斯坦因猛然惊醒,再也不能让娇娇走了。他想抓住旋律。他漫无边际地奔跑。音乐逐渐减弱,仿佛天地重合,要把他同娇娇隔开。他拼命地奔跑,像野马,像野骆蛇,像神话英雄夸父。于是,枪掉了,衣服掉了,怀表掉了,纪念章掉了,望远镜掉了,他只剩下赤身裸体。月日,恩师布勒、霍恩雷突破庸俗和浮躁时也将以这种姿态奔跑。届时,在他们裸奔的路线上,成千上万只骷髅
浄狞大笑、怪叫、追逐、拦截、包围但是,他们一定能够甩脱。不甘失败的骷髅群会像蒸汽机那样吼叫着追赶、追赶,追赶到敦煌雪山、三危山、鸣沙山与长城之间的古老荒滩——谁也不会想到,这片荒滩七年前已经被娇娇的生命激活,在碧玉般湖水中生长着茂盛的芦苇、毛腊和天鹅——甜髅群到这里,会变得纯洁、宁静、安详,它们返璞归真,回归到玉器的纯洁状态
“啪——”一声枪响。
斯坦因看见皮格朝往地面掉落的野鸭跑去,恼怒地大声喊道:“皮格,回来!”
皮格过来,莫名其妙,“先生,这里的野鸭很傻很呆,随便开枪都能打中!”
“我们不缺食物,别打了。”
“好吧。”皮格闷闷不乐地走了。
斯坦因亲手采摘九十九株毛腊,精心包装,打算带给善爱和采诗。
夜里,骆驼群又哀嚎起来。大概皮格的枪声让它们想起了“毛腊”。斯坦因被悲惨哀伤的叫声搅得彻夜难眠。天快亮时,困倦难忍,刚迷迷糊糊睡去猛然看见一颗巨大的黑色子弹呼晡着从欧洲大陆飞来。子弹在天空,化身为黑色蟒蛇,在沙漠,则化身为黑色野骆驼。子弹钻过玉门关,越过长城,张开乌黑的大嘴,向他扑来
斯坦因吓醒了。耳际没有任何回响。
考察队启程。离开毛腊湖,走过烽火台,一直到安西,音乐再也没有响
安西县涌集很多民众。他们等待观看斯坦因裸奔表演。新任县长是当年“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中的一位,他的名字叫叫什么?斯坦因实在记不住,也不愿意记。因为他们曾经可耻地骗了他。如果七年前瓦尔特在这里得到应有的惩罚,那么,这个恶棍、骗子不会在欧洲大陆招摇撞骗。所以斯坦因只与他们进行迫不得已的外交活动。
短暂停留之后,考察队沿着长城遗址向东迈进。野骆驼还在嚎叫着。斯坦因回想起大夏的遭遇,担心驼群出现意外,宿营的第一天晚上见了八荒。
八荒安慰他,“大人,骆驼非常有灵性,也很重感情,它们在为大夏和娇娇伤感,不会发生以前的事情。另外,有件事得告诉您。”他沉思一会儿,说:“队伍返回时您肯定要去乌鲁木齐看望潘大人,希望您和其他人别提起敦煌灾难。我在敦煌失去了兄长,而东泉和且末失去了母亲,可是,他们至今仍然以为大夏和娇娇随着驼队在西部沙漠里漫游。”
普鲁说:“东泉去日本留学前说,多次梦见金黄色的野骆驼在昆仑牧场上奔驰,他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到和田牧场上去看望父亲和母亲”
“无论何时,都要向东泉和且末隐瞒下去,大人,您得向我保证!”
“我会严守秘密。实际上,昆仑早就嘱托过。”斯坦因从烽火台、长城和古代文书中回到现实,“想起大夏的忠勇和娇娇的善良,我很难受。大夏不幸遇难,蒋师爷尽职尽责,使我更深刻地意识到能与有品德的人共事,多么愉快。我真诚地希望每位考察队员——包括向导、骆驼客和民工,都终生安全。可是,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照顾别人,所以,请你们一定要保重。”
八荒感动地说:“谢谢大人!”
“亲爱的朋友,“斯坦因动情拉住八荒双手,“我想送你一支来复枪。”“为什么?雕玉人从来不摸那东西。”
“我从来不信邪,可是,自从进玉门关以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一匹凶猛的野骆驼向我冲来。”斯坦因忧郁地说,“它好像与不时发生的耳鸣有关,或者,是毛腊的灵魂来报复我?你见过黑色的野骆驼吗?”
“野骆驼都是金黄色的。”
“哦,那大概是我对为大夏举行葬礼的果树园产生的联想。当年,烧黑的土地还那么醒目,似乎时间仍然停留在那个悲惨的晚上”斯坦因懊悔地说,“这次,必须吸取教训。再有野骆驼袭击,你们用枪射击。上次要想到这点,大夏就不会出事。”
“大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那都是命运,枪不可能改变。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