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初,马继业就提交了请求休假的报告。申请被批准。于是,他和夫人凯瑟琳举行了一个小型拍卖活动,将多余东西卖掉,能够带回的东西则打包装箱,邮往英国。家庭女教师因为身体不好,先期出发。就在等待接替者赛克斯到来的时候,他们从北平得知英国向德国宣战的消息,不久,英属印度政府发来电报,所有假期都不批准。
向来沉稳的马继业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而凯瑟琳绝望地扔掉电报,搂着三个孩子大哭起来。只要这场世界性战争继续,全家人永远都别想回到英国。骆驼客五蕴在五棵胡杨绿洲的遭遇将在“中国花园”重演:他们与欧洲断绝一切联系,也不再收到来自亲人、朋友的任何信件及物品。很多打算度假时用的衣物及其他用品已经寄出,他们原计划三个月后到达英国,现在,只有上帝才知道接收者是谁,很快,他们将会显出捉襟见肘的尴尬来。
“中国花园”成了一座孤岛。三个孩子中,最大的十二岁,中间一个八岁,最小的仅仅三岁,谁来照看孩子?谁来教育孩子?谁来做饭?与喀什高层官员家眷往来时如何保持平静?
凯瑟琳只考虑生活问题,而马继业则焦躁地观望世界局势。他没有把战争的消息电告远在甘肃考察的斯坦因——他的祖国匈牙利加到德国一边,而斯坦因现在则是英国国籍。作为一名考古学者,没有必要被战时立场问题难为。他最担心的是苦心经营多年的“中国花园”的命运。战争进程及结局都牵动着这里,俄国人绝不会像中国官员那样漠然置之。如果英国战败,那么,“中国花园”上空飘扬的英国旗帜将会撤下。而他,也将在缓慢悠扬的和田铜钟声中灰溜溜地离开越是这种时刻,越要冷静,在喀什,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包括忠心耿耿的蒋孝琬,这位进暮年状态的老秘书似乎没有感觉到“中国花园”里的恐慌气氛。
很快,马继业使生活秩序恢复正常。凯瑟琳购买到棉布、棉花,亲自缝制冬衣,一日三餐也准时做好。冬天愉快地度过了。
第二年四月,英属印度政府发来通知:赛克斯准将已经动身来喀什,马继业可以回英国度假。于是,在接替者到达后,他率领他们全家启程,翻越天山山脉,在安延集乘坐火车,辗转经过俄国、芬兰、瑞典,最后送凯瑟琳和孩子抵达英国。
政府举行的慰问晚宴中,马继业惊讶地发现了瓦尔特的身影。好在凯瑟琳因病未出席宴会,否则,她会当众呕吐——妻子对瓦尔特五米外就能感觉到的羊膻味反应强烈。主持人将“羊膻味”作为贵宾介绍。看来,大战前欧洲报纸鼓吹的“掌握古老语言的原生态专家”名副其实!当斯坦因冒着生命危险在中亚沙漠里追寻古代文明的遗光时,这个曾经苦苦追捕的骗子、流氓、无赖竟然逃窜到欧洲,堂而皇之地在上流社会间裸奔、裸走、裸讲、裸秀!马继业内心像炽烈的蒸汽机,恨不能冲上去撕碎他。但是,多年职业外交家练就的素质让他冷静、从容。瓦尔特要热情地拥抱他,马继业机智地躲开。
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满脸惊愕,用突厥语高声说:“怎么?老朋友?你不认识我了?当你还是以政治代表身份驻留喀什时,我就为你提供过很多有价值的古代文书和金佛像!”
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对翻译及大众说,“二十多年前我们在喀什时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翻译将这句话传递给众人后,晚宴中心才回归到马继业。记者不失时机地抢镜头。马继业绝望地想,很快,他与瓦尔特的合影照将出现在各大报纸上,又被不断转载,传递,到达乡村、城市和军队——上帝保佑,永远别传递到布勒、霍恩雷和斯坦因等学者的手中!
现在,要从源头上杜绝镜头和新闻流向社会,就必须当面揭穿瓦尔特的真面目,而这意味着让英国政府及有关专家、学者在世人面前丢脸,也意味着自己政治生命就此画上句号。
怎么办?维护学术的尊严,还是保护“中国花园”的利益?
忽然,瓦尔特大声宣布,“为了表达对马继业先生的友谊和敬意,我决定,再次向英国战时委员会捐献三十万英镑,用于支持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军队!”
激烈掌声中,记者包围住瓦尔特和翻译,拍照,采访。马继业被冷落到一边。
“尊敬的喀什总领事先生,“主持人尴尬地向他解释,“您可能不知道国内情况,瓦尔特所到之处,都是大家的追捧对象——民众太喜欢中亚那种近乎原生态的古老文化了!”之后,他瞅瞅四周,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要不是战事紧张,英国首相丘吉尔都打算接见他。”
瓦尔特回答一阵记者提问后,果断地挥挥手,冲出包围圈。他走到马继业身边,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和夹杂着和田方言的突厥语,“老朋友,不好意思,冷落您了!”
马继业也还以微笑,但目光中射出两道寒光,“我在喀什时,听说欧洲最大最新式的蒸汽机炸锅了,我不相信;听说蒸汽机炸锅的那天爆发欧洲大战,我也不相信;从报纸上看到当年的羊贩子瓦尔特成为多所大学的兼职教授,我更不相信。可是,这些都是荒唐的事实!”
瓦尔特知道,除了马继业,没有人懂得突厥语,便放肆地大笑几声,说:“如果您想探讨更多的问题,请与斯坦因先生一同来。我在比脚印绿洲更大更宽敞的庄园中随时恭候。当然,欧洲各大学中的工作室也行,不过,大学生们常常请教我各种问题,很浪费时间。”
“实话实说,我对您丝毫不感兴趣。”马继业轻蔑地说,“不过,那位费尽心机吹捧你的铁木真先生,倒让我着迷。他是哪国人?能不能引见一下?”
瓦尔特故作姿态,“啊?你竟然不知道铁木真?哦,我原来以为只有我不知道他是谁呢。这个人从来不露面,很神秘,也很低调,我也特别感兴趣
记者一边拍照,一边请求翻译将他们的对话传递给大家。
翻译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他们使用的是和田方言。”
主持人宣布宴会正式开始。瓦尔特被几位达官显贵簇拥着就坐。马继业恍若梦中,不断地自问:隐约可闻的枪炮声确实存在吗?隐约可闻的和田铜钟确实存在吗?对面那个留着花白络腮胡、谈笑风生的“掌握古老语言的原生态专家”确实是瓦尔特吗?喀什是不是存在着一个“中国花园”的奇特地方?
整个晚上,这些问题都在马继业脑海中裸奔。
瓦尔特提前告辞时,走到马继业跟前,用突厥语说:“亲爱的老朋友,我觉得有必要向您透露一个重要信息——并请转告斯坦因先生:我现在高价购买到的庄园曾经的主人名叫阿杜尼——这个名字,你恐怕不陌生吧?”
“我知道他。”马继业漠然说。
“这座庄园虽然贵了点,但是,很有中亚风格,我喜欢,所以,经过多少道转手后,还是归属在我的名下,“瓦尔特踌躇满志、傲慢地说,“而它原来的主人阿杜尼则跟斯坦因一样,在遥远而广阔的沙漠中流浪,据说,斯坦因至今在欧洲没有居所,在克什米尔也仅仅拥有一间工作室,我真替他难过。您可以告诉他,虽然,他曾经追得我无处藏身,虽然,他把我从新疆沙漠赶到敦煌、又从敦煌赶到安西,还想要我的命,但是,瓦尔特心胸开阔,不计前嫌,相反,我还要感谢他:没有他的纠缠不休,我不会有今天的荣耀!只要斯坦因他愿意,随时可以人住我的庄园,呵呵,食宿费全免,住多久都行!”
“哦,谢谢了,我想,斯坦因很不习惯你身上的羊膻味。”
“只要友善的欧洲习惯,我就感到十分快乐。”瓦尔特表现得彬彬有礼相比之下,马继业似乎缺少必要的礼貌,“尤其让我高兴的是,阿杜尼先生却很喜欢羊膻味。因为,当年我交给你、后来辗转到达他手里的佉卢文羊皮文书虽然经历上千年时间,但是,浓烈的羊膻味丝毫没有减弱。如果他讨厌那种味道,怎么可能破译佉卢文?所以,基于对佉卢文的原始情感,基于对羊膻味的共同爱好,我对阿杜尼先生充满了敬意。如果他能从中亚沙漠侥幸活着回来,那么,我会将这所庄园无偿奉还!”
马继业掩饰不住愤怒,站起来,“骗子!恶棍!你老实说,阿杜尼是不是被你这无赖暗杀了?他的尸体埋葬在什么地方”
“先生,您这样污蔑一位遵纪守法的掌握古老语言的原生态专家极其不道德!”
说完,他在众人围拥中,离开。
马继业呆呆坐一阵,将剩下的红酒全部喝完,告辞回家,对妻子说“欧洲发疯了!子弹横飞,谎言密布,让人难以忍受!瓦尔特那样的骗子、流坂竟然进欧洲的上流宴会并且公开挑战!我一刻也不能忍受,我要立刻回到喀什去!”
凯瑟琳满不在乎,“亲爱的,你怎么啦?为啥要跟瓦尔特那种小人物一般见识?”
马继业去意已决。他告别家人,原路返回喀什“中国花园”。
那时,斯坦因已经返回克什米尔。他通过印度寄来邮件,说他一边为《西域》的完成继续搜集资料,一边充分利用假期看望匈牙利的亲人和法国、英国等地的学者朋友。斯坦因特别提到,要将《西域》一书在出版时献给帮助他整理敦煌文书手稿的法国汉学家沙畹。最近,他马不停蹄地为进俄国与英国之间的缓冲地区阿富汗考察探险而积极奔波。
马继业将这些信件的内容毫无保留地转告给蒋孝琬,并且成为两人闲谈时的主要内容。蒋孝琬虽然对中国官僚集团的内幕一清二楚,可是,对欧洲和现代战争却缺乏认识。他的听力和视力都衰退得很厉害,却希望前往克什么米尔看看斯坦因的工作环境。而斯坦因在回信中也诚恳地邀请,并且暗示他必须学会英语或克什米尔语。
蒋孝琬犹豫几天,将一封空白信纸和当年斯坦因赠送的毛腊寄往克什米尔。几周后,他收到了一个寄给马继业的大邮包。马继业去和田了,返回大概需要两周时间。蒋孝琬很想知道斯坦因的复信内容,反正马继业拆开后要由自己来处理信件,就破例一次,直接拆开邮包。里面全是各种颜色的欧洲报纸,没有信件。忽然,报纸上赫然醒目的照片吸引住了蒋孝琬,那不是瓦尔特吗,他怎么会跑到欧洲,并且,在如此华贵的地方同马继业合影?根据自己以前与斯坦因打交道的经验和在“中国花园”的工作经历,明显地感觉到,欧洲人与中国官府一样,等级森严,不可逾越。他虽然以中文秘书的身份驻留“中国花园”,但是,马继业在稍微正式的场合都不允许他出现,为什么在欧洲公然与逃犯、无赖、贱民瓦尔特握手言欢?他又翻了几张报纸,都是以瓦尔特为主、其他人(包括马继业)奉陪的大幅照片。蒋孝琬伤心至极老泪横流,用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报纸。是真的。照片、报纸、文字都是真的,和田铜钟与猫叫春的声音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