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浩蔫了,头耷拉下来,“就剩下我一人了。”
斯坦因一愣,推开站在他两旁保护着的骆驼客,走近元浩,“你们不是一直想暗杀我吗?现在,我主动当靶子,让你过过瘾!因为,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没有什么遗憾了。”
忽然,元浩泣不成声,“老爷,我承认失败了!这辈子,我迷恋枪,崇拜枪,可是,我的一千八百六十四次射击从来都没有成功过。那年,在脚印绿洲给善爱、采诗和娇娇表演的第一千八百六十五次射击虽然成功了,但那是走火,走火啊!子弹总是同我玩捉迷藏游戏,前一千八百六十四次射击我扣动扳机,枪不响,子弹也藏着不出来;第一千八百六十五次射击我还没扣动扳机,枪却提前响了,子弹也早早地冲出来,同三位美女玩捉迷藏游戏老爷,我承认失败了,从懂事起,我总有一种愿望,想杀牛杀羊杀鸡杀人杀太阳杀河流杀大地,可是,我怕失败。后来,我以为枪是万能的神,它能确保万无一失,我祈求枪帮助我杀对手杀阿古柏杀西征军杀脚印绿洲杀斯坦因杀周易和他的部队。老爷,一方面,我杀人的愿望非常强烈,总想对着周易的太阳穴开枪;另一方面,又忧愁焦虑,忐忑不安,总担心子弹同我玩捉迷藏游戏。所以,我想到第一千八百六十五次射击时枪响的脚印绿洲进行试射,或者,研究把握走火的规律。就在这个时候,大人,我看见了你和沙洲商驼,你知道吗,我多么高兴!可是,枪不响,也不走火,大人,你知道吗,我又是多么的沮丧啊!”
艾伦说:“你撒谎,刚才有很多人打枪,子弹在我们四周乱飞,密密麻麻地响!”
元浩呆呆地望着他们,“怎么可能?枪就是没响啊,“他打开枪膛,“你们看,子弹还在这里藏着呢!它的神情,好像藏在约特干森林的树洞里呢。”
斯坦因望了他几眼,回头对众人说:“我们走吧,他疯了。”
“不!您别走!”元浩扑过来,“老爷,求求您,用我的枪对着我的眼睛,扣动扳机,让我看看子弹为什么要捉迷藏、怎样捉迷藏,求求您,帮帮我!”
“哼!想到欧洲的喧哗与骚动,恨不能向你射击次!但是,我是沉醉于骆驼般坚毅与梦幻的学者,而不是沸腾吼叫的蒸汽机。”
说完,队伍继续前进。走出不远,后面传来一声枪声。元浩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时,毕生愿望终于实现。他自杀成功。
两天后,队伍沿着河床抵达和田牧场。留守骆驼客和孩子欢天喜地地迎
突然,善爱惊叫起来:“天哪,金玉神驼浑身流血,到处是枪眼,至少有个枪伤,是谁这么心黑,把它打成筛子了!金玉神驼!谁这么残忍地射击你啊!”
斯坦因、八荒和艾伦跑到前边,果然见“金玉神驼”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雪莲从远处愣愣地望着人群和骆驼。
“金玉神驼”一瘸一拐地走向昆仑雪山。
善爱想要阻拦,看着血淋淋的骆驼躯体,不知从哪里着手。
八荒低声说:“金玉神驼伤得很重,它知道自己快死了,要回到昆仑山里去。”
斯坦因悲伤地望着“金玉神驼”逐渐远去的身影,泪如雨下。
“金玉神驼”走过的路上,飘浮起一朵朵五彩莲花,在天地间舒缓开放。天边地腹,隐隐约约,传来弹唱艺人古老苍凉的抒情性哼唱。那是来自心灵的旋律,可以漂起《玄奘传》、《辩机传》,也能够演绎消失在岁月帷幕之后的很多曲折历史,但是,现在,只有单纯而庄严的旋律、仪式、赞颂、抚慰、铭刻、葬礼
驼影快要消失,斯坦因情不自禁,用匈牙利母语,德、英、法、希腊、拉丁、波斯、克什米尔、突厥语、梵文和中文,撕心裂肺地呼喊:“金玉神驼!我的兄弟!你永远是我的兄弟!金玉神驼!你身上个枪伤是替我背走的啊!”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金玉神驼”似乎毫无知觉,没停留,没回久?,一直向前走,直到消失在和田河河谷里。
接着,从昆仑山里,传来阵阵低沉的声音,如涛如潮,不断汇聚,不断扩散,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灵。雪莲惊喜说:“这是父亲的声音,他在念诵《法句经》!”
年老体弱的卡特坐着驴车来到牧场看望斯坦因。
“大人,我的儿子,就是当年在和田城外迎接过您的那个年轻军鼓手,他走错路,跟着周易造反去了,我发誓,再也不认他。唉,寒浞最后都醒悟了,可是,我的孩子却迷路了,都是命啊!大人,我知道你要来的,那是天性啊。大人,骆驼奔波一生,都有退役的时候,您也得停下来啊。我在约特干新形成的脚印绿洲上给您修建了一座石头书房,不怕大风,也不用四处漂荡,如果您嫌寂寞,我用所有积蓄铸造一口铜钟,每天敲响”
斯坦因激动地说:“谢谢你,我确实累了,需要在那里的芦苇地中休息,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派人将这些文书运回国,然后,才能住进你修建的书房,安度晚年。”
卡特固执地说:“这次,我要跟着您!不然,您又忍不住要进沙漠。”
“请相信,我一定去住。让艾伦先拿些书,跟着你去看看,好不好”卡特激动得热烈盈眶,“哦,终于有女人能拴住您了!”
斯坦因找不到《十一页桦皮书》、《冰泉浴》和《葫芦漂在沙海上》。艾伦说:“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书。”
斯坦因回想一阵,疑心丟在了罗布荒原中。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卡特伤感地说:“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但是,书房会永远给您留着。”
斯坦因、八荒带领驼队将文书运送到喀什。
潘其禄率领的一队士兵挡在城外。
“我奉新疆省政府命令,暂时接管考察队所有挖掘到的物品。”
斯坦因望一眼前来迎接他的舍里夫:“是这样吗?”
“对,还包括普鲁前期运来的那些文书。”舍里夫摊开双手说,“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无论如何,得遵照人家的法律和规定。”
斯坦因脱掉帽子,转身朝骆驼客挥一挥,说:“就到这里吧,结束了!兄弟们,再见了!感谢你们始终如一地跟随我出生人死!”
八荒将联结骆驼的皮绳拽断,宣布解散。斯坦因过去,拿起一截“皮绳”,惊呆了。
“你们竟然用芦苇绳蒙哄我!”
八荒爽朗地笑笑,“沙洲商驼的骆驼,中亚沙漠里的骆驼,从来不会在绳子的约束下走路。我们没有对您失信,相反,您倒让骆驼受委屈了呢”
斯坦因挽起艾伦的手,向城里步行。
晚上,舍里夫再三劝慰,斯坦因只是不理,甚至拒绝共进晚餐:“我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中国内地对我的行踪掌握得如此详细、准确?”
“你的这次考察,已经给英国外交造成很大困难,考察队已经被中国舆论塑造成到处抢劫的匪军了!”舍里夫气愤地说,“你要是知道谁在其中捣乱,就不会埋怨我无能!”
“谁”斯坦因大声问。
舍里夫说:“就是你资助过的敦煌、长城、楼兰和米兰!他们分别是中国内地各大城市学潮的领导人。”
“他们?”
“还有沙洲商驼中的骆驼客,随时随地给他们传去消息。”
斯坦因颓然地靠在椅子上,喃喃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舍里夫沉默一会儿,说:“你带领考察队人员先回印度,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只要文书在喀什,我就有办法让它们到达欧洲学者的手中。”斯坦因摆摆手,舍里夫走了。
过几天,潘其禄派人邀请斯坦因和艾伦到寓所。
斯坦因冷冷地问:“我打算永远做新疆的流浪者,你不会驱赶我吧?”“先生,我是奉命行事,万望您勿见怪,“潘其禄连声道歉,“不过,我还是非常钦佩先生的学识和探索精神。所以,我还要竭尽全力,为您整理、研究文书提供方便!”
斯坦因惊喜地问:“你有办法让我把文书带走?”
“现在,全中国人的眼睛都盯着您,那样肯定不行。”潘其禄低声说,“不过,谁也没说不让您研究,对不对?所以,我特意邀请当地的学者前来帮助您。我能够做的,只有这些了。”
“谢谢,非常感谢”
“另外有件事,还需要您帮助。”
“说吧,什么?”斯坦因愉快地说。
潘其禄尴尬地笑笑,说:“还是枪的事情。金主席发来电报,向您表示慰问,并邀请您到乌鲁木齐去访问。”
斯坦因沉思一会儿,说:“没想到,在你和我之间也睪搀杂利益成分。”“唉……”
“你不用为难,我同意。”斯坦因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同舍里夫谈。”
三天后,斯坦因与当地学者开始整理文书。艾伦来向他告辞。
“怎么?你要独自回去?”斯坦因惊讶地问。
“我打算经过俄国直接回英国唉,都到了这个年纪,我还那么善于幻想。呵呵,我原来打算和你在约特干的沙漠绿洲上平静地度过晚年呢,“艾伦笑一笑,自嘲地说,“可是,我错了。一直以来,我对于你,可有可无再见吧,亲爱的!”
“我你你已经决定了吗?”
“决定了。”艾伦平静地说,“舍里夫的妹妹来到中亚旅游,她的朝气与活力提醒我,我也是女性。是啊,我是女性,可是,我像男人活了大半辈子我年轻时也同许多少女一样,热爱自然,喜欢漂亮的服饰,向往男人开阔无私的怀抱,还有原野上自由轻松的漫步但是,这些人世间最简单、最普通的事情却距离我总是那么遥远。我曾天真地以为,你真会同我在卡特修建的石屋中安度晚年,可是,从你现在的谈话和行动看,那是不可能的你让我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现在,剩下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是,我要回归自己”
“我送你过天山吧。”
“谢谢,不用了。”艾伦淡淡地说,“我与舍里夫的妹妹同行。旅途虽然漫长,但并不寂寞。我跟随你在中亚荒原错过的美丽景色可以从她的描述中得到补偿。”
斯坦因伤感地望着窗外。远方,蓝蓝的天空下,慕士塔格雪山静静地耸立着。
艾伦离开后五个月,斯坦因带着整理好的文书目录及摄影资料,率领考察队翻越帕米尔高原,回到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的朴素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