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痴迷绘画的徐悲鸿来到蒋府,被用人请进客厅。徐悲鸿刚坐下,用人便给他端来香茶。徐悲鸿还没顾得上道声“谢谢”便眼前一亮,墙上那幅吹箫引凤的《仕女图》,深深地吸引了他,画中吹箫仕女,美丽无比,动人心弦。箫声悠扬美妙,优雅动听。“妙哉!妙哉!”徐悲鸿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仙女下凡蒋府了!”他近前细看,右上款:庚辰三月吴郡唐寅写。“呀!唐伯虎真迹也!衣带飘飘如行云流水……”徐悲鸿大为惊喜。唐伯虎,生于明宪宗成化六年庚寅年(1470年)寅月寅日寅时,故名唐寅,字伯虎,号六如居士。晚年生活贫困,54岁就病逝了。唐寅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才子,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众所周知,唐伯虎擅画仕女,比较有名的仕女画有《玉蜀妓图》《牡丹仕女图》《吹箫仕女图》等,徐悲鸿想,这些有名的仕女画,过去只在书上读过,今天总算在蒋府一睹风采,大饱眼福!此乃人生一大快事!
徐悲鸿有些陶醉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吹箫的仕女,看着,看着,耳边忽然响起悠扬动人的箫声……
声音是古老的《引凤曲》。他十分惊讶,这越来越近的《引凤曲》,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是从画中来?他目视吹箫引凤之仕女,竖起双耳贴画细听……
徐悲鸿不仅喜欢画画,也喜欢听年轻貌美的女子吹箫奏琴。此时此刻,古老的《引凤曲》回荡在徐悲鸿的耳边,让他不由得联想起《列仙传》中记载的一段箫史和弄玉两人因箫结缘,一个乘龙、一个跨凤飞升而去的爱情故事……
这时,蒋梅笙先生走进客厅,突然出现在徐悲鸿眼前。此时的徐悲鸿由于太专注于画中吹箫的女子,并没有注意到蒋先生的到来。“徐先生,让你久等了!”蒋先生十分礼貌地说,“你如此喜欢绘画,好哇!你笔下的奔马前无古人,斗志昂扬奋进不息,鼓舞人心,催人奋进啊!我喜欢你的绘画,更喜欢画画的人。认识你这么个宜兴同乡,我蒋某人实在高兴啊!欢迎你常来寒舍做客。”
“蒋先生好,蒋先生好!”徐悲鸿一看是他所敬仰的蒋梅笙教授,赶紧说,“先生过奖了,先生过奖了。能到贵府拜访,我徐悲鸿深感荣幸。”
“徐先生太客气了,徐先生请坐!”蒋梅笙说,“不是我过奖,刚才我看到你观看仕女吹箫时的神态,便完全证实了我的看法。”
“刚才我在细读《吹箫》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箫声。请问先生,这是我读画时的错觉,还是贵府确实有人吹箫?”
“嗬,我看你那已经陶醉的神态,似乎也有幻觉的成分。”蒋先生亲切地微笑道,“悲鸿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吧,吹箫的乃是我家小女棠珍。她闲来无事,吟诗吹箫是她最大的乐趣。”
“啊,没想到贵府千金的箫吹得如此娴熟美妙!”徐悲鸿赞美道,“她把这首古老的《引凤曲》演奏到极致了,真可谓引人入胜,动人心弦,美妙无穷啊!”
“哎,悲鸿先生过奖了。小女只不过是喜欢而已,吹得没那么好。”蒋先生美滋滋地说,“小女就在楼上,我不妨唤她下楼来,同先生见见面也好。我们是宜兴老乡嘛!”
蒋教授一语道出了徐悲鸿的心思。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喜悦,轻声说:“那也好,那也好。”
于是,蒋先生把小女棠珍唤下楼来,并向徐悲鸿做了介绍。棠珍羞涩地低头微笑着说:“徐先生好!”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弯腰鞠躬礼。
蒋棠珍漂亮出众,犹如一株含苞欲放的出水芙蓉。徐悲鸿禁不住为之心动。徐悲鸿万万没有想到,蒋先生还有这么一位比唐伯虎笔下吹箫的仕女还要美丽动人的女儿。他立刻联想到,假如唐伯虎能活到现在,也能像他这么幸运地出现在这里的话,肯定是灵感突发,马上就可以通过他手中的那支神来之笔,勾画出一幅更加美妙的《吹箫仕女图》。在我们中华民族的艺术宝库里,又增添了一件人见人爱的无价之宝。
蒋棠珍为蒋教授的小女儿,1898年4月9日出生在江苏宜兴。说来也巧,她出生之时,东书院中那棵海棠恰巧盛开,于是,祖父便为小孙女取名“棠珍”。
宜兴人杰地灵。棠珍的父亲蒋梅笙,早在光绪年间乡试和院试皆第一,后来清政府废除科举制度,蒋梅笙断了读书做官的念头,立志教书育人,成为复旦的教授。棠珍的母亲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能诗善书,不仅善于吹箫,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她时而赋诗,时而夫唱妇随,这一切都时刻影响着棠珍。
徐悲鸿喜遇棠珍,暗自兴奋不已……
蒋棠珍有着一种深藏的美。她美得不招摇,不夸张,一举一动间,都透着大家闺秀的隽秀。在知书达理的父母培养下,她好似一株郁郁葱葱的玉兰花,散发着无限诱人的魅力。
徐悲鸿与棠珍尽管谁也没有说什么,但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不约而同,默默地看了一眼。
这对年轻人的目光刚一碰上,便撞出燃烧的火花……
对于徐悲鸿来说,他是第一次见到棠珍;对于棠珍来说,这并非是她第一次见到徐悲鸿。令她遗憾的是,那次见面她只是偷偷地看了一眼徐悲鸿,而徐悲鸿却没有看见她。
这事发生在她的老家宜兴。当年徐悲鸿还在家乡同时兼任三个学校的图画老师时,他和棠珍的伯父、姐丈是同事。当时,棠珍家还在宜兴城内,她经常从伯父和姐丈那里听到些有关徐悲鸿的轶事趣闻,这引起了青春萌动的棠珍的注意,她盼望着有一天能见到这个徐寿康。让棠珍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果然盼来了,而且来得这么突然。
那一天,徐悲鸿应约来拜访棠珍的伯父。好奇的棠珍,自然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她轻手轻脚地隐身到客厅房后,用舌尖把窗纸轻轻舔破,本来她可以一饱眼福,可因心里过于紧张,怕有人发现,就没敢多看一眼。虽然见到他了,却没能看个仔细,只是看见他和别的青年人长得也没啥不一样。虽然没什么不一样,可心里总想着他。连棠珍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难于言表的感觉。
事后,她一想起用舌尖舔破窗户纸的办法就感到好笑。其实,她这一招,是从古典小说里学来的。这是古典言情小说里,小姐们惯用的法子。
尽管棠珍觉得徐悲鸿同别的年轻人相比,也没啥不一样,可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从偷看徐悲鸿那一刻起,就天天盼着什么时候能同徐悲鸿单独在一起,好好说说她的心里话……
棠珍做梦也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她和日想夜盼的徐悲鸿在上海家里,通过父亲的介绍见面了。
徐悲鸿应邀前来拜访蒋教授,棠珍已经知道,于是,当她听说徐悲鸿已经来到客厅时,便在绣楼上,悄悄取出自己心爱的那管箫,吹奏起古老的《引凤曲》……
棠珍回到绣楼,回忆起这段有趣的往事,不由得笑了起来。这犹如一池平静的湖水,一块石子突然投入水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徐悲鸿走进了蒋家,给蒋家平静的生活增添了活力,也给蒋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11
徐悲鸿和和蒋棠珍这一对才子佳人,就这样相识了。徐悲鸿在棠珍心里,播下了一粒美好的种子。在棠珍的眼里,徐悲鸿外貌英俊,举止潇洒,谈吐不俗,言谈中显现出他那勤奋好学和对绘画艺术的深刻见解。
蒋棠珍在她的回忆录里是这样写的:“徐先生一到我家,就给大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因为他外貌英俊,态度落落大方,不拘小节。那时候,他对我们一家都非常亲切随和,父亲作一首诗,他会击节称赏,母亲烧一道菜,他也会夸赞一句‘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这是徐悲鸿的口头禅,是他赞美一个人或赞美一件事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徐悲鸿一生性情刚直,疾恶如仇,而对他认为美好的事物,不管大小,总是极力加以赞赏、推崇。在蒋宅,棠珍的父母都很喜欢他,同时念他一人独身在外,对他也格外关照。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徐悲鸿进出蒋家就如同蒋家人一样随便。只要一有空,不管蒋教授在不在,他都来蒋家待着,常常是今天吃过午饭来,明天早晨起床才走。时间长了,棠珍直接或从父母那里间接地知道了徐悲鸿的身世,还有他那些从小到大的传奇般的奋斗故事……
就这样,她对徐悲鸿也就越来越欣赏、越来越喜欢了。蒋棠珍回忆道:“父母亲都十分喜欢他……徐先生的故事确曾使我感动,并且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钦佩和同情兼而有之的复杂感情。那时候我只十八岁,刚刚从古老守旧的宜兴,来到五光十色的上海,在这接受新潮流思想最快最多的中国第一大都市……”
徐悲鸿成了蒋家的常客。蒋梅笙欣赏徐悲鸿的正直和厚道、勤奋好学。只要徐悲鸿来家了,蒋先生总是喜欢同徐悲鸿一起论诗说画。而蒋棠珍呢,每一次都会静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倾听父亲和徐先生十分有趣的对话。他们两人聊得总是那么投机,那么开心。有几回,棠珍看着父亲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而徐先生这时也跟着一起乐。
徐悲鸿闯入蒋家,给平日只能接触到家人和亲友的蒋棠珍,带来了诸多的新奇感,被他的故事,特别是他那矢志上进的毅力所感动、所折服。棠珍常常感受到徐悲鸿对她有着很大很大的吸引力。她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位痴迷书画的徐悲鸿。如今,徐悲鸿已经占据了蒋棠珍的心灵……
棠珍回忆道:“有一天我听父亲在母亲面前谈他,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我正聚精会神地在听。父亲夸奖徐先生,认为他的人品才貌都难得,他断定他是一个可造的人才,母亲默默地听着,不时嗯啊两声,或者是颔首同意。那时候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最后,父亲慨叹地说:‘要是我们再有一个女儿就好了。’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受了极大的撼动,父亲的话意说得太明显了……为什么要‘我们再有一个女儿’呢?因为父亲母亲有两个女儿,我姊姊已嫁到程家,我也和查家定了亲。如果再有一个女儿又将怎样?很显然的,他希望能有这样一位才貌出众、画艺高超的女婿。”
就在这个时候,查紫含先生,也就是棠珍父母为她定亲的那位“未婚夫”,考试前让弟弟来蒋家索取父亲出的国文试题,蒋棠珍知道后,心理上受到极大的刺激和伤害,她认为这是作弊行为。她举一反三,对查紫含的人品产生了怀疑,打心里看不起查紫含。蒋棠珍的心目中,查紫含本来就没有树立起伟岸和努力上进的丰碑,而徐悲鸿在她心中,却是梦想中的白马王子,对她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没有差异就没有比较,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徐悲鸿和查紫含谁个优谁个劣,对于蒋棠珍来说这并不是个难题,她把两个人放在一起加以对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的神人、一个在地上的小丑。于是,在蒋棠珍心中的天平上,她完全倒在了徐悲鸿这一边。天真烂漫的蒋棠珍真希望作为蒋家二女儿的自己突然死去,然后自己再作为蒋家的第三个女儿诞生。这样,她就可以嫁给父母都喜欢的徐悲鸿先生了!可她面对的现实,说什么也无法挽回了:在那样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社会里,她又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儿女终身大事只能由父母说了算的家庭里,已经名花有主的她,是绝对不允许花移他人的。蒋棠珍想到这里,一下子陷入绝望的痛苦中。
棠珍已经听徐悲鸿说过,由父母包办在老家娶了一个媳妇。为此,徐悲鸿曾经逃过婚,被父亲抓回完婚,尔后生下一子。徐悲鸿实在无法忍受了,再次离家出走逃到上海。后来父亲重病,又不得不回到家乡宜兴,同时兼任三个学校的美术课,每日赶路五六十里,比顺水船还快。不久父亲病逝,儿子和他母亲又相继去世。徐悲鸿为父亲料理丧事后,为酬谢厨师,特为他画了一幅《和合二仙》。
颠沛流离多年的徐悲鸿,一旦步入顺境,不仅外貌变得精神了,而且心情也变得爽朗了。同棠珍在一起,他总是满怀希望精神抖擞,快活极了。徐悲鸿对蒋棠珍这样一位可以入画的少女,触发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恋情。棠珍听了徐悲鸿讲述的这些娓娓动听的故事,感到非常新奇,一个“传奇人物”在她头脑中日渐加深。从此,她开始渴望着梦想着,有一天能与徐悲鸿比翼双飞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起。
徐悲鸿知道,他心目中的美神蒋棠珍,早在13岁时,便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她许配给苏州望族查家的二公子查紫含了,并与查紫含正式签订了婚约。查的父亲曾做过宜兴知县,是她父亲蒋梅笙的世交。
徐悲鸿和蒋棠珍虽然经常见面,但彼此很难听到对方的言谈笑语,因他们两人很少单独在一起。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封建家庭里,让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青年男子单独在一起,那是绝不允许的。即使有偶然的机会,她和他也尽量避免说话,以免被他人看到说三道四。
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徐悲鸿来棠珍家时,她父母亲恰巧都不在。棠珍和悲鸿迎面碰上了。棠珍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人,就收住脚步偷偷对徐悲鸿说:“徐先生,我要去林天木家开办的一所学校里工作了。林是父亲的朋友,到了那里我给您写信。”棠珍说话的声调虽然很低,但对于一见钟情的徐悲鸿来说,却很甜美,很有磁性。她说完,脸一红,头一低,匆匆走开了。
对于徐悲鸿来说,这真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因为棠珍一离开这个家,就等于小鸟出了笼,不仅她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了,而且他们之间也可以通过信件互相倾吐爱慕之心了。
自从棠珍到了林天木家开办的学校上班后,她的心里话便不断通过情书传给徐悲鸿;而徐悲鸿也同样把心里话通过笔端,倾吐在一封又一封寄给棠珍的情书里。棠珍与悲鸿情书往来不断。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两人的恋情如火如荼。
人们知道康有为有变法维新的功,也有保皇倒退的过,但不了解他在徐悲鸿和蒋棠珍的事情上,还是个颇为热心的“月下佬”!已经娶了六个老婆的康有为,主动安排这对恋人,在他的住宅——辛家花园后园中约会。
在一棵散发着幽香的桂花树下,悲鸿与棠珍分别坐在两块鼓形的太湖石上。眼前是一个椭圆形的花坛,花坛里高低错落地开满了各色各样鲜花。这确实是一个僻静、非常适合恋人幽会谈情说爱的场所。
初次幽会,话从哪里说起呢?两人沉默了片刻后,还是徐悲鸿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取名棠珍呢?”
“因为在我出生的那天,正巧我家东厢房前的海棠花开了。祖父看着那美丽的海棠花,默想片刻,忽然兴致勃勃地说:‘有了有了,就为我的娇孙女取名棠珍吧!’我祖母也说:‘好,她姐姐叫榴珍,她叫棠珍,再好不过了。’”棠珍静了一会说,“也许是祖父母都喜欢海棠花的缘故吧,从那以后,我这棠珍的名字就叫开了。”
“‘棠珍’这个名字倒是蛮雅的,有诗情画意。不过,海棠花太娇嫩,缺乏一种不怕严寒、不怕酷热、坚忍不拔的精神。”徐悲鸿听到这里摇摇头一笑说,“以后我一定要为你取个比‘棠珍’更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
“鸿,那你打算给我取个什么名字?”棠珍急忙问,“能不能现在就说给我听听?”
“现在还不到时候。”徐悲鸿神秘地一笑放低声音说,“这样吧,等我好好考虑考虑,然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叫悲鸿呢?”棠珍轻声问道。
“我原名不叫‘悲鸿’,叫‘寿康’。”徐悲鸿瞟了棠珍一眼说,“寿康这个名字是我父亲给我取的。至于为什么叫‘寿康’,我想老人家的本意是希望我健健康康,能快快乐乐长寿过百岁。可事实上,我们家灾难一个接一个,我打小就身体不好,不好到想在黄连树下唱句歌儿都唱不出来。于是,我就来了个自作主张,把‘寿康’改成‘悲鸿’。”
“那你这‘悲鸿’是什么意思呢?”
“除了伤心、痛苦,还能有什么意思!我常常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孤独大雁。”悲鸿长叹一声说,“我讨厌‘寿康’这个名字。我家境贫困,夜里常做噩梦,半夜里悲从中来,犹如鸿雁悲鸣。因此,我就改名‘悲鸿’。‘悲鸿’真正替代‘寿康’,还是我到上海以后。所以,上海的朋友只知道我叫‘悲鸿’,并不知道我还曾经有个名字叫‘寿康’。你喜欢我自作主张为自己取的‘悲鸿’这个名字吗?”
“喜欢。”棠珍红着脸说,“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悲鸿和棠珍两人的心里话如同潺潺的山泉水一样,源头一开,就长流不止,不知烦絮,不觉冗长,始终津津有味。棠珍告诉悲鸿,她小时候相当顽皮。因为父亲不赞成女孩子读《论语》《孟子》一类的书籍,所以,她八岁时读的是《世说新语》和《虞初新志》一类有趣的故事书。棠珍是个爱热闹的姑娘,她在书房里坐不住,便和一位堂妹悄悄溜出去,到院子里捉蜻蜓,并把它拿来喂蚂蚁,观察蚂蚁列队搬运的有趣情景……
“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伶俐,我很笨,有一次竟然把老虎画成了看门的狗……”徐悲鸿接过话茬说,“我不听话,父亲就抄起木棍打我。他追我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着:‘大人打小孩不合理,大人打小孩不合理……’”
棠珍听了悲鸿边挨打、边逃跑、边讲理的故事,感到十分好笑,情不自禁地乐了起来。乐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徐悲鸿盯着开心大笑的蒋棠珍,他发现棠珍笑起来更美,比盛开的红玫瑰还要美。
“这有什么可笑的,大人打小孩就是不合理嘛!”徐悲鸿争辩道,“父亲追我还跌了一跤,最后还向我承认不对。”
棠珍停止了笑声,甜蜜地微微一笑说:“鸿,你们家在宜兴屺亭桥,那里是不是有座桥呀?”
“有,有座非常美丽的拱桥。”悲鸿用手比画着说,“宜兴有条河叫塘河,塘河流过我们村时,河上建了一座拱桥,取名屺亭桥。听老人说,过去我们这个村从来没有名字,自从有了这座桥以后,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这个村,就有了‘屺亭桥’这个名字。”
“‘屺亭桥’这个村名蛮好的。”棠珍说,“有亭有桥,富有诗情画意,多好啊!”
“对对,富有诗情画意。如果画幅画一定是很美的。”徐悲鸿自豪地说,“那座桥确实很美。桥下四季流水,小船划来划去,两岸花木飘香,鸟语花香,图画一般的美丽。我还在桥下捕鱼捞虾过呢!”
“真的,真有那么美啊?”
“真的,我不骗你!”徐悲鸿十分认真地说,“我们家很穷,从小我就得帮助家里干些农活,每当西瓜快要成熟的时候,我和父亲便在西瓜地里搭一个小席棚子,我夜里有时就睡在棚子里,以防有人来偷瓜吃。成熟了的西瓜,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总是全都卖了换回一点钱过日子,只留下生的、烂的自己吃。每当把那些又大又圆的西瓜装上木船,从门前的河里运走的时候,我总是怅惘不已,久久地站在岸边,望着那满载西瓜的船只走远了,小得看不见了,这才肯回家……”徐悲鸿稍停了一下,深有感触地说,“贫穷而勤劳的家庭,使我从小养成了吃苦耐劳、穷则思变的奋斗性格,对世道不满,对穷苦人满怀同情。所以,我常常在我画的画上,盖上‘江南贫侠’或‘江南布衣’的印章,告诉人们,我徐悲鸿是个胸怀大志、对世道不满的‘布衣’‘贫侠’……”
悲鸿和棠珍从童年说到现在,又从现在说到将来,天色已近黄昏,两人还在轻声细语地说个不停……
12
五光十色的大上海,受到新潮流、新思想的冲击,年轻人自然成为旋涡的中心。18岁的棠珍从封建守旧的宜兴老家来到这儿,难免也要被卷进去。开始时,她的活动天地仍局限于一宅一楼一室的家庭里。她所接触到的人也只是家人、近邻和近亲好友。她对于自己生活的目的茫然无知。哪个青年男子不善钟情?哪位妙龄少女不善怀春?自从徐悲鸿闯入蒋棠珍的生活后,她便满心欢喜,觉得给她的生命带来了活力、神秘和梦想……
喜悦加上新潮流的鼓荡,棠珍已从心底里爱上了徐悲鸿。
徐悲鸿在艺术上由于受康有为维新思想的影响,心里总在盘算着如何寻找机会到日本学习美术,如今他又想着怎样才能使棠珍尽快逃出这个封建家庭。
时间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降临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
这件事在棠珍的回忆录里有记载:“一天早晨,母亲为我梳辫子,徐先生坐在一边看,嘴里在和母亲聊天,母亲随便地告诉他说:‘查家明年就要来迎娶了。’我听了不觉一震。……剩下我一个人在楼上,思前想后。不禁悲从中来,就伏在桌上饮泣……”
深藏在徐悲鸿与蒋棠珍之间的秘密,蒋教授一点都不知道,蒋太太更是没有察觉,老两口一直被蒙在鼓里。当徐悲鸿听了棠珍母亲无意中说的那句迎娶的话,禁不住大吃一惊,神色一变。好在只顾给女儿梳头的母亲,并没觉察到徐悲鸿的表情变化。棠珍一听这话更是为之大震。给女儿梳完头,蒋太太便忙着办别的事情去了。脑子在激烈思考着怎么办的徐悲鸿,这时也赶忙告辞离去,只剩下棠珍一人在楼上。作为一个定了亲的女子,除了感叹“恨不相逢未嫁时”,只能是在闺阁独自饮泪。她思前想后,感到大事不妙,一辈子就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吗?想到这里,她不禁悲伤起来,独自伏在书桌上抽泣着。突然,棠珍停止了哭泣,赶紧擦干眼泪。她猛然意识到,形势逼人,必须找个借口赶快逃离这个家。聪明的棠珍,断定自己深爱着的徐悲鸿一定会想法子把她救出去!
徐悲鸿和蒋棠珍心想到一处了。过了没多会儿,棠珍忽听楼梯上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心里一喜,原来是徐悲鸿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他想到棠珍此时此刻的心情定然难受,便走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说了句:“不要难过。”徐悲鸿说完又悄悄塞给她一个纸卷儿,然后赶忙折身下楼,走了。
棠珍赶忙打开纸卷一看,是一张画,是他亲手画的一幅美丽的画!画的是池边一汪春水,一株垂柳树下,男女二人并坐吹箫,天空飞翔着一对凤凰……
棠珍看着看着,脸上渐渐绽开了甜蜜的微笑,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徐悲鸿身上了。她信赖他,他期待着她……
徐悲鸿在人不知鬼不晓地秘密行动着。棠珍认定徐悲鸿是她值得信赖,也应该信赖的人之后,顿时有了主心骨,情绪稳定了下来。
1917年5月,徐悲鸿同康有为、朱了洲商量带着棠珍一起去日本的具体事宜。康有为、朱了洲当即表示,全力支持徐悲鸿带着心上人蒋棠珍一起出走。不过他们再三提醒徐悲鸿:要小心谨慎,绝对保守秘密。
尽管朱了洲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是,他在蒋棠珍和徐悲鸿私奔的这件事上,却扮演了一个最为关键的人物,成败同他有着直接关系。这一点,徐悲鸿和蒋棠珍心里最清楚。
徐悲鸿考虑到,如果自己跑到蒋府贸然向棠珍提出,肯定风险太大,弄不好就会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他只能通过纸条,偷偷告诉棠珍,要她放心,他正在想办法。但这个办法她能不能接受,徐悲鸿心里还是没底。徐悲鸿真的犯愁了,在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碰到如此伤脑筋的问题。徐悲鸿眉头一皱,咬了咬牙,猛地拍了拍脑袋:嗨!办法有了。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好朋友、宜兴老乡朱了洲。徐悲鸿断定,请能说会道的朱先生出面,准能当好他们的“红娘”,说服棠珍同他一起私奔。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个时候,热心肠的朱了洲不请自来了。徐悲鸿一看见朱了洲向他走了过来,便喜出望外。于是,便把刚才心里想的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告诉给朱了洲。朱了洲听罢,捧腹大笑。“你笑什么?都快把我急死了,你还笑呐!”徐悲鸿心烦意乱地说,“我可不是同你开玩笑哦,这可是件大事,是件要命的大事啊!”
“我笑什么?我笑你是个书呆子,彻头彻尾的书呆子!”朱了洲笑止,看看周围没人,贴近悲鸿低声道,“别看你画画有着超人的本事,可你在女孩子面前嘛,却就像个大笨蛋了。”朱了洲停了会,又看了看四周,然后进一步放低声音,冲徐悲鸿咬耳朵道,“为这事,你大可不必犯愁,就全包在我朱了洲身上了。我一定竭尽全力成全你们这对‘才子佳人’——中国当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怎么样?我这个宜兴同乡,够意思、够朋友吧?”
朱了洲看着徐悲鸿那个样子,又“哧”地笑了起来。他收住笑说:“我把你们比喻成欧洲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比喻成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徐悲鸿活像个孩子似的问。
“你这个只会画画,丝毫不懂得如何谈恋爱的大傻瓜。”朱了洲回答徐悲鸿,“因为罗密欧与朱丽叶要比梁山伯与祝英台浪漫。”
“都快把我急死了,你还给我说笑话。”徐悲鸿说。
“你知道这个忙我能帮好,还急什么!”朱了洲说,“人家棠珍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同你是初恋,你呢,你都结过一次婚了,还装什么呀!”
“谢谢了!请你先受我徐悲鸿一拜。”徐悲鸿说着弯腰施礼,然后认真地问,“你打算怎么帮我的忙?”
“帮你我心甘情愿,感谢大可不必。”朱了洲说,“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
“那好,我也不客气了。”徐悲鸿叮嘱朱了洲,“一是要稳妥,二是越快越好。你能做到这两点吗?”
朱了洲如此这般地向徐悲鸿细说了一遍他的安排。徐悲鸿一听,觉得很周到细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悄悄向朱了洲先生交代道:“这是我写给棠珍的,是裴多菲的一首诗。你可以先看看,要不要交给她,什么时候交给她,用什么方式交,都由你来定。”
“好的。”朱了洲接过信封说,“你放心就是了,这方面我比你有研究。请我来办这件事,你算是找对人了。”
“谢谢!”悲鸿又说了声,“拜托了!”便悄然而去。
徐悲鸿走后,朱了洲打开信封一看,是许多人都倒背如流的那首家喻户晓的五言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他笑了,然后把信封用糨糊封死,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口袋。
5月初的一天,朱了洲独自悄悄走进棠珍家。他见蒋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便悄悄上了绣楼,叩门走进棠珍的闺房。朱了洲一见室内没有别人,还没等棠珍说话,他就突然发问:“小姐,你回答我:假如现在有一个人,想带你到国外去,你去还是不去?”
棠珍听了朱了洲这话,先是一愣,然后默默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她内心很矛盾:如果去,必然要给父母带来莫大的痛苦和折磨。父母如何向查家交代?如果不去,势必我得嫁给查家。要是这样,这一生我可就全完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时间逼人,我必须马上做出抉择。
“我说蒋棠珍小姐,没有时间再犹豫了,现在分分秒秒都能决定你一生的命运。”朱了洲万分着急地催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若再不马上做出决定,你一直梦想的美好前程,就全让你自己给毁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朱了洲,已经猜到棠珍在犹豫,赶紧向她走近一步,低声说:“这个人就是传奇人物徐悲鸿。他最近就要去——(他多了个心眼,有意把日本说成法国)去法国留学。他很想带你去。因为他非常非常爱你,非常非常需要你。”
不用朱了洲点明,棠珍已经猜到是谁了。朱了洲心里着急,又拿出一招,列举了诸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实例,劝说棠珍打消犹豫,痛下决心。他一再启发她:“这个大好机会实在得来很不容易,过了这个村,可真的就没这个店了。”
这事来得太快了,棠珍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要带她一块到国外去,而且事情这么突然,连好好再想想的时间都没有了。
“徐先生可是一表人才,少见的有志之士。俗话说,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今天我完全是为了你们的自由幸福,冒着好大的风险来劝说你的。”朱了洲停了一下又说,“我还告诉你,他父母逼他娶的那个女人和孩子已经病死了。”其实,这事棠珍已经从徐悲鸿嘴里知道了。
朱了洲出门看了看楼梯上没有人在走动,迅速回到屋里,神神秘秘地把一封信塞给蒋棠珍,低声说:“这是他托我交给你的信,快看看吧!”
看过信后,棠珍迅速找出笔和纸,当着朱了洲的面写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鸿,我向你发誓:我蒋棠珍决定抛弃一切,不管你去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爱你!永远爱你!要用灵魂爱你,与你一生相依,生死不离!”落款:“你的永远属于你的棠珍。”
蒋棠珍把信封好,交给朱了洲,并叮嘱他:“请你务必尽快交到徐悲鸿手里。”朱了洲连连点头称是,并笑道:“我朱了洲办事,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朱了洲注意到,眼前这位大家闺秀已经羞红了脸颊。办事向来以细心周到而著称的朱了洲,心里明白,在徐悲鸿和蒋棠珍没有离开上海之前,还不是他彻底高兴的时候。此刻,他也叮嘱棠珍:“这件事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棠珍微微一笑说:“说到办到,我记住了。”朱了洲说完便轻声告辞。可他刚迈出房间,心里还觉得不够踏实,又回头告诉棠珍,“关于出国的一切手续,你不必操心,徐先生自会妥善安排。他将在近日内把信照旧寄到你工作的那所学校里去。当前最要紧的是保密,保密!”
棠珍频频点头并低声说:“请你告诉徐先生放心,我会做到万无一失的。”
朱了洲来此,要办的都办了,想听的都听了,应该交代的交代了,需要叮嘱的也叮嘱了,这才放心地走出蒋家大门。
朱了洲走了,整座楼、整个院子都显得那么寂静。棠珍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在父母眼里,她很快就该出嫁了,哪怕天塌下来,也变不了蒋家与查家的婚事。可她渴望自由,渴望幸福,因此才决定不顾一切,同徐悲鸿一起离家出走。
徐悲鸿也在煞费苦心地准备出走。他有意四处扬言,说最近要动身去法国留学。其实呢,正在悄悄为东渡日本做准备。
姬觉弥为徐悲鸿的法国之行表示祝贺,还设宴送行,并赠他上千块大洋。蒋梅笙也高兴地设家宴为他饯行。蒋先生夫妇在宴请时,还特意唤棠珍作陪。蒋太太说:“棠珍,你看人家徐悲鸿先生多体面,多光宗耀祖呀!他马上就要留学法国了。你要是个男孩子,也能像徐先生那样出国留洋,让做母亲的体面体面该多好呀!”聪明的棠珍撒娇地说:“妈,我哪里都不去,女儿就是要跟妈妈过一辈子!”说完,她偷偷瞟了徐悲鸿一眼,徐悲鸿微微笑了笑。“你还跟我出国留洋,人家查家很快就用八抬大轿来迎你了。”
蒋太太分别给徐悲鸿和女儿夹着他们爱吃的菜说:“傻丫头,哪有女儿跟妈过一辈子的,你看,连徐先生听了你的傻话都发笑了。”
蒋梅笙先生也乐了。
徐悲鸿一方面扬言5月14日起程赴法国,一方面悄悄订好了5月14日清晨驶往日本长崎的“博爱丸”的船票。
5月10日后,徐悲鸿隐居在辛家花园康有为的家里,等待私奔东瀛。
在徐悲鸿携蒋棠珍去日本之前,康有为先生特意挥毫题写了四个大字:“写生入神”,赠送悲鸿。题款曰:“悲鸿仁弟,于画天才也,写此送其行。”尽管文字不多,却表达了康南海先生对徐悲鸿的艺术评价,同时也充满了对这位弟子的无限希望。
在徐悲鸿离开上海的前一夜,康有为设宴为他饯行,并预祝他与蒋小姐的私奔顺利,留洋圆满成功。
5月13日上午,棠珍收到了徐悲鸿的密信。下午,她便告假离开林家学校回到家里。徐悲鸿知道她很少单独出门,所以在信上写得特别具体。徐悲鸿要她千万在天黑之后,避开家人,悄悄溜出家门。然后雇辆黄包车,坐到爱多里亚路长发客栈,他在那里等她。徐悲鸿还一再嘱咐,雇车一定要找留辫子的车夫,因为留辫子的车夫比较老实可靠。
棠珍收到悲鸿的信后,一直忐忑不安,紧张焦急,总感到时间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才熬到傍晚。条案上的大座钟响过六下以后,夜幕降临。她母亲吃过晚饭就到隔壁人家打牌去了,父亲和其他家人也各自上了楼。棠珍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她平静地走到窗口,看看窗外天色,又把早已预备好的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在母亲亲自掌管的日用钱账的抽屉里。她知道母亲在每天睡觉前习惯于打开这个抽屉看看钱账。棠珍故意把这封信写得含含糊糊,让父母自己去琢磨、去猜测……信中有几句话是这么写的:“……我觉得人活在世上实在没多大意思。不知为什么,我深感人生的无聊和乏味。有人生怕死,可我恰恰相反……”让父母看了这封信,既觉得它是出走的告别信,又感到它像是死前写的绝命书。
棠珍把信放好后,悄悄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人走动,就两手空空急匆匆地离开家门。邻家的灯火已经亮了,她清楚地听见弄堂里孩子们的嬉笑声。她心慌意乱地迈着步子,走到巷口,按照徐悲鸿的嘱咐,叫了一辆黄包车。她把地址告诉了留辫子的车夫,车夫拉起车来一路小跑,超了一辆辆前面的黄包车,棠珍还觉得太慢,嘴里不住地催促着:“师傅,快点!快点!”
这时,徐悲鸿正站在长发栈门前的台阶上,踮起脚来东张西望,等得火急火燎。他并不担心棠珍不如约到来,而是怕万一走漏了风声,露了马脚,那就前功尽弃!
正在他心绪不宁,急得抓耳挠腮时,一辆黄包车飞奔而来,车上坐的正是棠珍,徐悲鸿心中大喜。
两人顾不上交谈。粗中有细的徐悲鸿为防万一,赶忙付钱给车夫,又迅速给棠珍穿上一件新的外衣,悲鸿带着棠珍一起来到了康有为事先为他们两人安排的辛家花园后院。1917年5月13日当晚,恩师康有为的话成了悲鸿一生的动力:“悲鸿,别管别人怎么说,说什么,只要你勇敢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底,就一定能获得成功!”
这天夜里,徐悲鸿给棠珍戴上一枚刻着“悲鸿”二字的水晶戒指。同时还送给她一方刻有“碧微”两个朱文篆字的名章。“碧微”两字,是悲鸿特意为棠珍取的新名字!蒋碧微亲手给悲鸿戴上了刻有“碧微”二字的水晶戒指。“悲鸿”与“碧微”,多么的诗情画意!蒋碧微顿时感到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她一下子扑在悲鸿的怀里……
从此,“碧微”代替了“棠珍”。
碧微细看手上的戒指,问:“这碧微二字是什么意思?”徐悲鸿笑着说:“意思很简单:你是一块很小很小的但又是很美很美的碧玉。这块人世间最小的也是最为美丽的碧玉,因为小,没引起别的男子的注意,却被我这个平生多悲、一副傲骨的徐悲鸿发现并且深深地爱上了。”
听了徐悲鸿这富有情趣的解说,她从心窝里涌起一股无比幸福的暖流。
碧微看着那枚精巧妙趣横生的印章问:“哎呀!悲鸿,你还会刻印章?”
“是呀,中国画讲究‘诗书画印’一体,我对金石篆刻也很有兴趣。”悲鸿告诉碧微,“我在宜兴三校同时兼任图画教员时,余暇即临习甲骨、金文,学习篆刻。”
“没想到,亲爱的,你实在是才华横溢啊!”
5月14日一早,徐悲鸿携蒋碧微向康有为告别,离开康有为家,悄悄来到码头,然后登上“博爱丸”号。汽笛长鸣,轮船徐徐远去,徐悲鸿与蒋碧微从船舱里向前来送行的朱了洲挥手告别。
“博爱丸”号渐渐驶出黄浦江……
13
徐悲鸿和蒋碧微冲破世俗的冒险,既惊心动魄又充满诗情画意。昨日的蒋棠珍今日的蒋碧微,不顾一切地跟着徐悲鸿私奔东瀛,不难看出蒋碧微的性格:亮丽柔美的背后是果断,是刚烈,是勇敢,是她的敢爱敢恨。她与徐悲鸿的私奔,发生在五四运动之前,足以表明她是一个敢于冲破旧俗的先锋女子。
轮船在海上遇到恶劣天气,风高浪急,千万个浪头像千万匹奔马,向着船头冲来,拍击船舷,又折向大海,毫不吝惜它那无穷无尽的力量。巨大的船体在浪峰中犹如一片树叶,随波逐流。这壮阔的情景,使初次远渡的徐悲鸿兴奋得手舞足蹈,也使初次漂洋过海的蒋碧微惊诧得目瞪口呆。
人们不难看出,这是一对深深爱恋着的中国青年男女。
轮船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中时起时落,上下颠簸着。
该吃晚饭了,徐悲鸿和蒋碧微手拉手一起走进餐厅。这里没有中餐,全是西餐。他们谁也不会使刀叉。蒋碧微暗暗注视着周围的人如何吃西餐,如何使用刀叉。她细心观察,依样画葫芦。徐悲鸿却不管那一套,怎么方便怎么来,用他自己的方式吃,旁若无人地自由自在地吃着西餐。“看人家做什么?吃饭又不是演戏,怎么方便就怎么吃,吃饱肚子了事。”徐悲鸿一边吃一边劝说蒋碧微,“是你吃西餐,又不是西餐吃你,刀子、叉子、勺子都是为方便你吃西餐服务的。你看着怎么顺手就怎么来,怎么合适就怎么吃,只要能把你想吃的饭菜顺顺畅畅地送到肚子里就好……”
旁边临桌两位女士听见徐悲鸿的话,看到他吃西餐的样子,不由乐了起来……
“亲爱的,你听见没有,还不注意点。”
“人家想乐,那是人家的自由,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是我的自由。”徐悲鸿满不在乎地说,“微微,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吃你的。”
徐悲鸿这么一说,周围一些就餐的也笑了起来。
晚饭后,太阳落入大海。风止了,浪静了,银波万里。月亮像一只银盘,高悬在海天之上。星星眨巴着笑眼在俯视大海的美景。徐悲鸿、蒋碧微相偕走出船舱,手挽手地站在甲板上,一起欣赏大海的夜景。
入夜,带着丝丝凉意的海风迎面吹来,让这对情意浓浓、心旷神怡的恋人,深深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开心、快活。
天空的月亮率领着星星,过往的男女用羡慕的目光,都在羡慕着这对激情燃烧的恋人。不知他们两人亲吻拥抱了多长时间,偎依在徐悲鸿胸前的蒋碧微温柔地说:“亲爱的鸿,你也来朗诵一首爱情诗,你的微微想听。”
“好的。”徐悲鸿说,“亲爱的微微,我背诵一首泰戈尔的诗《我爱你,我的爱人》。”
我爱你,我的爱人。请饶恕我的爱。
像一只迷路的鸟,我被捉住了。
当我的心抖战的时候,它丢了围纱,变成赤裸。
用怜悯遮住它吧。爱人,请饶恕我的爱。
如果你不能爱我,爱人,请饶恕我的痛苦。
不要远远地斜视我。
我将偷偷地回到我的角落里去,在黑暗中坐着。
我将用双手掩起我赤裸的羞惭。
回过脸去吧,我的爱人,请饶恕我的痛苦。
如果你爱我,爱人,请饶恕我的欢乐。
当我的心被快乐的洪水卷走的时候,不要笑我的汹涌的退却。
当我坐在宝座上。用我暴虐的爱来统治你的时候,
当我像女神一样向你施恩的时候,饶恕我的骄傲吧,
爱人,也饶恕我的欢乐。
“一切都是这么美好。”蒋碧微深情地说,“现在,天下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就是你和我。月亮升起来了,你和我一起尽情地欣赏这令人陶醉的海上美景吧!”
悲鸿深情地问道:“亲爱的,难道你真的这么爱我吗?”
“亲爱的,难道这个你还用问吗?”
“同我朝夕生活在一起,你真的永远不后悔?”
“亲爱的鸿,要不是真的,我就不会抛弃父母家人私奔了。”蒋碧微说,“我蒋碧微面对大海向我的爱人发誓:我所说的、所做的,全都是真的。我今生今世……”徐悲鸿同蒋碧微面向大海,不约而同地宣誓:“永远都不后悔!”
这幸福无比的一对,在月光下又幸福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又是一阵疯狂的吻……
“微微,此时此刻你父母正在恨我,恨死我了。”徐悲鸿说,“因为我抢走了他们最最疼爱的娇女棠珍。”
“不,不完全这样。”蒋碧微柔情地说,“亲爱的鸿,说老实话,我父母他们也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只是因为他们早已把我许配给查家了,要不他们也会……”
“那怎么见得?”徐悲鸿插话说,“我想,没准你父亲已经到衙门去告我这个忘恩负义的穷光蛋了。”
蒋碧微连连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爸和我妈对你的印象是非常好的。我记得有一天吃过晚饭,我到父母房间去取东西,无意中听到我父亲直夸奖你,说你的人品、才貌都是难得的,将来一定会在绘画事业上做出惊人的成就来!”
“你母亲又怎么说呢?”
“我母亲只是静静地听着,有时嗯啊两声,表示附和。我听到父亲对着我妈妈感叹道:‘唉!要是我们再有一个女儿就好了……’”我激动得险些叫了起来。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亲爱的鸿,你好好想想,若是再有一个女儿会嫁给谁呢?”
徐悲鸿明知故问道:“我又不是他们老人家肚子里的虫子,他们若是再有一个女儿嫁给谁,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这个大傻瓜,就知道读书、画画。”蒋碧微一本正经地说,“再有一个女儿嫁给谁?那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就是嫁给在他们眼里最完美的年轻人徐悲鸿呀!”
“好好,我就是想听这句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徐悲鸿高兴地亲吻着蒋碧微说。
“我不干了,你欺负我,你欺负我……”蒋碧微撒娇地说。
……
徐悲鸿和蒋碧微在上海开往东瀛的轮船上结婚了。对于徐悲鸿来说,这是第二次结婚。徐悲鸿的第一次婚姻是父母包办。第二次婚姻是被迫无奈带着蒋碧微私奔。
蒋碧微依偎着徐悲鸿,仰望悬挂在海上那格外明净的月亮,倾听着哗哗的涛声,谈呀,说呀……
清晨,太阳像一轮火球,一跳一跳地跃出了海面。徐悲鸿和蒋碧微又一起走出船舱。徐悲鸿靠在船栏杆上,打开速写本,开始写生。勾勾画画,寥寥数笔,太阳、大海、轮船便跃然纸上。这时,一个衣着讲究的青年人,走过徐悲鸿身旁,他立刻被徐悲鸿手中那只神奇的炭笔吸住了,出神地看着徐悲鸿的写生。青年人看见速写稿上,清清楚楚地写了“悲鸿”两个字,他惊喜地叫道:“嗬!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悲鸿先生,久仰久仰。”青年自我介绍说:“敝人姓龚,也是去日本。”他问徐悲鸿:“和先生在一起的女士是太太还是女友?尊姓大名?”徐悲鸿不认识眼前这位龚先生,于是,他多了个心眼,脑子一转回答道:“她是我太太,姓郑名碧微。”蒋碧微一听,不由得一怔:嗯?刚给我改了名字,怎么又给我改了姓呢?徐悲鸿担心新婚妻子露出破绽,便朝她悄悄使了个眼色。蒋碧微这才明白了丈夫的用意。龚先生拿出一本非常精美的册页,一再要求徐悲鸿题字留念。悲鸿想了想,写了五个字:“我们都是中国人”,落款“徐悲鸿于博爱丸号,1917年5月”。
船到长崎,徐悲鸿和蒋碧微从长崎转乘火车到了东京。为了保密,不管在什么场合,徐悲鸿在介绍蒋碧微时,总是说“这位是我的太太郑碧微”。因此,在日本期间,徐悲鸿太太是郑碧微。
14
徐悲鸿携新婚妻子来到东京,人生地不熟,又加之语言上的障碍,生活起来,处处别扭。幸好有“博爱丸”号上相识的龚先生帮助,在龚先生住的“下宿”,他们租了一间六席小屋。他们右边住着一位日本小姐,她大概在上班,每天早出晚归。楼上三间住的全是中国留学生。
在国外不懂得所在国的语言,真是寸步难行。徐悲鸿只好破费一笔钱,请了一位老师每天到家里来教他们学日语。
说起吃饭,由于蒋碧微在家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从来也没有做过饭菜,根本不懂家务不会做饭。所以一日三餐全包给房东太太。通常是两菜一汤,白米饭一小桶,放在一个小方漆盘中,盘下有四只支脚,落在地面就是一张小几,吃饭时席地坐在榻榻米上,很不习惯。房租加伙食,每人每月21元日币,同当时国内物价相比,那是相当贵的。隔几天,徐悲鸿就和太太蒋碧微到中国人开的餐馆里,吃上一顿地道的中国饭菜。使他们高兴的是,秋凉时节在东京也可以吃上淡水蟹。因为蒋碧微从小就喜欢吃大闸蟹。
徐悲鸿为了培养太太对中国书法艺术的兴趣,规定每天要抽出一定的时间,教太太练字,临郑文公碑帖。徐悲鸿只要发现太太是由于偷懒没完成作业,他就毫不客气地惩罚她,给她留加倍的作业,如若再完不成就继续加倍,直到完成作业,这才罢休。弄得太太一再埋怨对她要求太严,一点情面都不讲。“只有严师,才能培养出高徒嘛!”徐悲鸿特别认真地告诫她,“对你尤其不能有丝毫的放松。道理很简单,因为你是我老婆。”
对于蒋碧微来说,还有一件事情很使她烦恼,就是生怕有人发现她是跟着徐悲鸿私奔来东京的。每次有人登门拜访,只要她一听见叩门声,心跳就加速,心脏就禁不住怦怦乱跳。家里就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地方,怎么躲藏得了呢?客人待的时间不长还好,在厕所里可以暂时避一下。如果徐悲鸿和来人谈得投机,他往往忘了时间,忘了厕所里还关着自己的老婆。
有一次徐悲鸿来了客人,险些把太太憋死。这位访客同徐悲鸿聊着聊着,客人突然提出来要去厕所方便方便,这下子可把厕所里的徐太太吓坏了。还是徐悲鸿聪明,就在太太吓得浑身哆嗦,尿也憋不住的时候,他一句话解救了她:“厕所坏了,还没顾得上修。要不,我带你去大街上找公厕吧。”客人一定也快憋坏了,急急忙忙地说:“悲鸿,哪里有厕所我比你清楚。我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再聊。”
客人起身急匆匆地走了。客人一出门,蒋碧微就从厕所里一下子冲了出来,然后抱住丈夫说:“亲爱的,你真聪明,要不是你那句话,不把我活活吓死,也差点被活活憋死。”
以往每发生这样的情况,事后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埋怨:“悲鸿,我算是看透了,你心里只装着艺术,还有你的朋友,就是没有我郑碧微,不,是蒋碧微。”还说,“我嫁给你来到东京,本想能度上蜜月的,不但没度上蜜月,倒坐起大牢来了!”有时,徐悲鸿好言解释,怎么说都不成。有时,徐悲鸿好话说尽,还得笑嘻嘻地鞠躬作揖赔不是。让太太更加不满的是,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他又把关在厕所里的太太给忘了。
徐悲鸿的确是想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学习东瀛艺术。
在东京,日本出版的那些琳琅满目的美术印刷品、复制品相当丰富,而且非常精美,让徐悲鸿大开眼界。这些资料加上印刷精美的相关书籍,都深深吸引着徐悲鸿,他总是千方百计去观赏、去购买。徐悲鸿在《悲鸿自述》中写道:“吾居日本,尽以资购书及印刷品。”只要是看到合意的,不管太太同意不同意,他都要想方设法把它买下来,否则就像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安。为此,有几次还引起太太的极端不满,两人还为此打起嘴仗,生一肚子气。
徐悲鸿在日本,时间大都流连于书店和画店了,对艺术如醉如痴的追求,使蒋碧微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徐悲鸿真正爱上的,并非是她蒋碧微,而是他心目中的艺术。太太的这一感觉,对夫妻两人的未来投下了一层阴影。
蒋碧微喜交际、喜欢逛商店、喜欢梳妆打扮,总以为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丈夫才会更喜欢她。蒋碧微是位很要面子的太太,她也很希望丈夫能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把自己打扮得帅一些。这样,两人无论是逛街,还是出席朋友的聚会,会显得更加般配、更加体面。当然了,她也会吸引更多人的眼球,会得到更多的赞美,会让她感觉更有意思。其实,她想错了,她并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一天,她逛商店时,看中了一块女表和一块男表,女表她当时就买下来了。回家后,蒋碧微很高兴地劝说徐悲鸿:“亲爱的,你经常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很需要有这么一块手表。这块表戴在你的手上,能提神,会显得更有身份。在我的眼里,也会感到更帅气、更可爱。”
她劝说完,便顺手把买表的钱交给了丈夫。
“谢谢太太!”徐悲鸿高兴地收起钱,冲太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蒋碧微见丈夫这么听话,打心眼里满意。不过,蒋碧微还是担心他买了别的牌子的手表,于是,她朝着丈夫的背影叮嘱道:“一定要买这个牌子的,两口子戴一个牌子的手表是时尚,会有人羡慕跟我们,学我们的。”
她也不知徐悲鸿听清楚没有,反正他没说话,反正很少看到他这么听她的话。徐悲鸿一句话也没说,冲妻子微笑一下就出门了。
徐悲鸿上午一早就走了,一直到中午,也没回来吃午饭。蒋碧微心里有些不痛快,看了下表,已经下午两点过了,他会不会又去逛书店、画店去了?蒋碧微一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他很可能把买手表的钱挪用去买他想买的书籍画册了,要不他不会不吭声……
徐悲鸿上午出的门,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回来。他一进门,蒋碧微就急急忙忙地问他买的手表呢!
徐悲鸿只顾整理自己一大批新买来的书画艺术印刷品了,头也不抬地说:“买啦,买啦,都买啦!”
“什么买啦买啦都买啦?”太太睁大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丈夫追问道,“鸿,买的表在哪里,是不是戴在手上了?快把手伸过来让我看看……”蒋碧微说着就去看丈夫的手腕。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手腕上根本没有表。再掏他的口袋,口袋里依旧是那块老掉牙的旧怀表!蒋碧微的手像是被烫了似的,气得她一下子就把旧怀表扔到了地上。只见它平静地躺在地板上,照旧在嘀嗒嘀嗒,不慌不忙地踩着点朝前走着。
“微微,你这个人真想不开,又闹什么脾气?”徐悲鸿很不耐烦地说,“买新表干什么?手表和怀表、新表和旧表不都一样看时间嘛!旧表有旧表的优点,比如,既省钱又耐用,也不怕磕磕碰碰的。你还不相信呀!你不是刚才把它扔在地板上了嘛,它现在还不是照常工作,嘀嗒嘀嗒照样走着,多结实!声音多好听!要是你手上戴的那块表,早完蛋了,不信,你就再试试你手上戴的那块表!”
徐悲鸿说着,从地上捡起那块老掉牙的怀表,看都不看蒋碧微一眼,便顺手放进口袋里,继续整理他购买的宝贝。
徐悲鸿软硬不吃,蒋碧微拿他也没办法。她叹息一声说:“表没买,我给你的钱呢?”
“全交给画店、书店了。”徐悲鸿说,“对啦,东京也有地摊,我还逛了地摊呢,蛮有意思的,有收获。急用先买,是我购物的一贯原则。我现在就是把钱花在最需要的地方。”
“你买这些东西,我们还怎么生活呢?”蒋碧微很不满意地说,“还美其名曰‘急用先买’,是你一贯坚持的原则。你要再这样,我们真的住不起了。”
“有事好商量嘛!”徐悲鸿说,“微微,你要知道,我买的这些东西在国内没有卖的。对我来说,对国内那些画画的同行来说,都是些急需的宝贝呀!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亲爱的,今天我警告你,下不为例!”
“好。”徐悲鸿点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下—不—为—例。”
初到东京时,悲鸿和碧微经常一同上街。在街两边,徐悲鸿只要遇见美术商店或书店,总要进去看一看。更让蒋碧微难忍的是,往往一进去就不出来,一看就是小半天。碰到这种情况,蒋碧微总是无精打采地往旁边一坐,很不耐烦地等着他。她曾数次发牢骚说怪话:“你只爱你的书画艺术品,可就不想想旁边还有我这个大活人在等着你呀!”
“微微,我知道,可我怎么向你解释也没有用。”徐悲鸿万般无奈地说,“你是无法体会到的,观看艺术品实在是人生极大的艺术享受!所以,我一看到字画,即便是印刷品,两腿就迈不开步了!”
蒋碧微更来气了:“看字画是你的人生极大的艺术享受,可你体会到我一直在等你是什么滋味吗?”
既然太太如此不高兴,以后徐悲鸿再去画店、书店,也就不邀太太同去了。
不过两三个月,徐悲鸿就跑遍了东京的大小书店、画店和博物馆,收集了大量精致的美术印刷品和美术典籍。他对着自己买的艺术品感慨道:“日本的艺术家不守旧,会心造物,很值得我们中国画家学习。”
一个钟情事业,一个钟情物质上的潇洒,两人频繁吵架,不顺眼的事越来越多,距离也就越来越远。更使徐太太不快的是楼上的那三名中国留学生,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那位姓龚的同学有时故意从楼上伸着脖子扯着嗓门喊:“喂!徐先生,听说宜兴有位大名鼎鼎的蒋梅笙,你们一定认识吧?”姓龚的如此点名道姓,显然别有用心。这给蒋碧微在心理上带来了沉重负担,经常让她惶惶不安。
1917年9月初,两人来日本三个多月了,正肩并肩手挽手地走在大街上,忽然听见有人喊“棠珍”。蒋碧微吃了一惊,心想:东京居然还有人知道我叫棠珍?她收住脚步,回头没发现喊她的人。徐悲鸿说是她的幻觉,催她快走。刚走了几步,又有人喊了一声“棠珍”,而且喊声越来越近。蒋碧微只得拉着悲鸿停住了脚步。当她回看时,立刻愣住了,是姐夫,姐姐榴珍的丈夫。她想见,又不敢见;她想躲,又来不及了。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刚从复旦大学毕业来东京留学的姐夫,已经疾步走到她的跟前了……
15
蒋碧微从姐夫那里知道了他们私奔后,家里所发生的事情:
5月13日夜晚,就在徐悲鸿把刻有“悲鸿”的戒指戴在棠珍手上的时候,她母亲打开抽屉找东西,要找的东西没找到,却发现了棠珍写的那封“留书”。母亲慌忙拿起来,刚看了个开头,就眼前一片漆黑,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蒋碧微的父亲蒋梅笙看过信后,气得捶胸顿足,双手颤抖,嘴里一个劲儿地叫苦连天,不断地嘟囔着:“我了解她,这丫头是决不会走绝路的!肯定是跟着徐悲鸿私奔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蒋家在上海,特别是在宜兴,是有头有脸的,而苏州的查家就要迎娶了,可棠珍却不见了踪影……”
蒋教授心里很清楚,要想处理好这件事,首先必须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于是,急不可待的二位老人,连夜找到了朱了洲。朱了洲既是徐悲鸿的好友,又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蒋先生猜想,他一定知道女儿的下落。可是朱了洲除了表示吃惊和同情外,实情绝对不露。蒋梅笙也很理解朱了洲,但他作为棠珍的父亲,明知问不出来,也得问。
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的时间,蒋先生的小女跟徐悲鸿私奔的消息,就传遍了蒋碧微工作过的林家学校,传遍了哈同花园,传遍了宜兴城,成了风靡一时的小报追逐的爆炸性新闻。特别是那些喜欢猎奇的小报,不惜版面,大肆渲染,描写得绘声绘色,不堪入目。
“看,这、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蒋先生抖动着一张登载着棠珍和徐悲鸿私奔的小报,气得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羞得他摇头咂嘴:“已经许配给人家的闺女如今跟一个男人跑了,这可叫我怎么向查家交代呢……”
确实把这位清末的举人羞坏了,急坏了,整苦了。但蒋先生毕竟是位见多识广、颇有名望的教授,当他冷静下来以后,联想到女儿处处表现出对徐悲鸿由衷的爱慕,他心里断定小女棠趁留下的这张便条,很可能缘于不便启齿,而摆设了如此骗局,以了却同查家的婚事。对此,蒋教授开始理解痴情小女棠珍的做法。作为父亲的蒋梅笙,小女已经名花有主,她只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跟徐悲鸿一起私奔来追求自己的婚姻自由,除此别无选择。至于所带来的诸多令家人头痛的麻烦事,他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解决。老教授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小女长大了,跟随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离家出走也不无道理,再说,她也没跟错人,走就走吧……”
蒋教授盘算再三,终于想出了一个既能保全面子,又能对付查家的、比较体面的“高招”。他和太太商议后,立即叫太太赶回娘家苏州,假说棠珍到苏州探望舅父,不幸突然染上重病,抢救无效,不治身亡。紧接着,蒋梅笙教授又在上海《申报》显著位置上,刊登了爱女蒋棠珍病逝的“讣告”,借以掩人耳目。
蒋先生绞尽脑汁策划了这出假戏真演,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开场了。为了把假戏演得更加逼真,让看戏的人看不出任何破绽,蒋先生还打发太太在苏州买了一具上等柏木棺材,并在棺材里偷偷地装上一块约有百斤左右的石头,还郑重其事地贴上了“亡女棠珍之灵柩”的黄纸条。守灵三天,一路上几个老妈子披麻戴孝送葬;尼姑敲着木鱼,念诵着经文;还有人摇着幡铃,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假戏真演,一场“哭丧家”的以假作真的戏,演得很是成功。
就这样,蒋家和查家的这门子婚事,总算是名正言顺地到此结束了事。
蒋棠珍自从遇到了徐悲鸿,她的人生,渐渐发生了变化,直到最后私奔,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当年能诗会琴的大家闺秀,竟然做出了破天荒的事情,这与她的气质和从小受的教养太不相符。但是,她已经做了,说什么也没用了。这条路,或许是铺满鲜花,阳光灿烂;或许是风雨不断,充满泥泞。这条路到底如何,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其实,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称得上现代版的《西厢记》,一件发生在旧式家庭里崔莺莺和张生私订终身现代版的爱情故事。这事发生在五四运动前,蒋棠珍称得上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青年。她给那些追求婚姻自由的年轻人树立了榜样。有家小报把棠珍称作“时代先锋”。
这件事让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胡闹!简直要反了!
夏去秋来,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蒋府一切又恢复往常的风平浪静。
徐悲鸿与蒋碧微尽管由于志向不同,有时闹些矛盾,时常发生口角,有时甚至争吵得面红耳赤,但在许多中国年轻人眼里,还是非常羡慕的。事实上,在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完全被禁锢在绣楼里的小姐们眼里,他们如此自由自在生活在二人世界里,还是很幸福的。特别是徐悲鸿,走出国门,打开了艺术眼界,开阔了视野。他在东京购买了那么多精致的美术印刷品,收获实在不小。徐悲鸿怡然自得,很是满意。让悲鸿高兴的还有一件事,他在东京还结识了中村不折先生。在他离开东京时,中村不折先生将他所译的《广艺舟双楫》托徐悲鸿转交康有为先生。
然而,徐悲鸿带来的两千多块大洋已经所剩寥寥无几,再在东京待下去,就得发生经济危机。就在这个当口——1917年11月7日,俄国彼得堡轰击冬宫的炮声响了,这春雷般的炮声震撼了整个旧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从此诞生了。
在十月革命胜利的欢呼声中,徐悲鸿携太太蒋碧微,于1917年11月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