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居然还真的是他。”
酒馆的老旧木门在二人身后缓缓闭合，商业街的喧嚣声扑面而来，淹没了门轴的吱呀声，也将那个早已褪色的时代远远甩开去。在二人面前的是聚集在对面那家游戏专营店内外、排列成蛇形队伍的人群。熙熙攘攘之中，有一个无比显眼的高大身影。身材宏伟、棕色皮肤的男人推开店门，弯着腰从“低矮”的门框里挤出来，而店门口的人群则自觉地给他让出一个通道——无他，体型实在太有压迫力。就算男人的面相并不凶恶，甚至大抵符合多数人的审美观，光靠几乎相当于一个普通成年人身高的肩宽和隔着几层衣物还能凸显出轮廓的胸肌就足够吓到人了。
男人把一个纸提兜高举在胸前，有些抱歉地低头冲着周围的人笑了笑，快步走到了一旁，打开提兜，似乎是在检查里面的物件。
当安雅向着那个男人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对方也向这边抬起头来。他稍稍楞了一下，接着便露出微笑，招招手，也向这边走来。
“好久不见，安雅。”
“基洛师兄。”安雅加快步伐走上前去，给那人一个拥抱，准确来说是尽力踮起脚、张开手臂拍了拍他的腰腹两侧：“你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健壮了，好像还更高了？”
对方弯下腰轻轻碰了一下少女的后背作为回应，“虽然听上去像是在夸我，不过你确定那样不会是个恐怖故事么？光是你在学校的那段时间里宿管部的詹妮女士就让我赔过七个门框上沿，以及两盏晶石吊灯了。”
“如果你改掉走路发呆的习惯，这些都不会有。”安雅转过身，“希佩莉安，这是我的师兄，基洛·灰狼鬃·格里克利。基洛，这位是希佩莉安。”
“您好……女士。”基洛右手抚胸，点了一下头，“老师向我提起过您。”
“基洛，幸会幸会。你看起来比辛西娅形容中更，呃……特别。”希佩莉安仰着脑袋，摆了一下手：“别对我用敬称了，怪别扭的。”
“那么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了，师兄，”安雅决定还是问一下，她指了指被对方郑重其事地举在胸前的纸提兜：“这个是？”
“《光明创造神5》特典版。”基洛面色如常，“辛尼娅老师今天下午有个会议，让我代她来买，说是晚一会儿可能会被抢光。”
“呃，看来老师还是这么……兴趣广泛。”安雅眨了眨眼，“她现在不看飞行曲棍球比赛了？”
“前几年开始老师负责的几个实验室日程越来越满，”基洛摊了一下手，“飞行曲棍球的两个顶级赛事都在西半球，老师错过好几次金狮队的比赛，一气之下把攒了十年的周边都挂到闲虾网上卖掉，退坑了。现在入了游戏坑，家用机掌机堆了半个屋子，还搜罗了两箱子正版盘和卡带，最近空闲的时间都在沉迷《光明创造神》和《利奥赛马车》……”
两个人对视几秒，很有默契地同时摊叹了口气。
希佩莉安在旁边有点发愣，“辛尼娅那家伙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直这样，大家都习惯了。”两人转过头，异口同声。
“那你们就这么揭她老底……”
“她也习惯了。”
“……”
“咳，好了，家常话就唠到这里吧。”基洛咳嗽了一下，“那么二位现在是正打算坐接洽列车去学院？”
“对。”安雅点点头，“四点那班。”
“那刚好，”基洛笑着说道，“我也在同一趟。你们都有些年头没回来了，虽说现在信息发达，在外面能了解到东西的还是有局限。路上正好给二位简单说说千塔城这些年的变化。”
走出没多远，魁梧的男人又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虽然可能有些早，但既然我有缘碰巧接到你，便抢在辛西娅老师和师弟师妹们之前先说了——”
他转身，张开柱子一般的双臂，笑着低下头。
“安雅，欢迎回家。”
……
尽管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新的事物，但是从踏上那列老型号接洽车的一刻开始，熟悉感仍旧扑面而来。
安雅离开千塔城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十二年，足够一个稍微用功的学生从初入学园的懵懂学子成长为一名能一秒钟点两个样本的老资历研究员，或者某家新兴公司里已经开始带过好几茬新人的老员工，也能让一名初次执行任务，独自面对三两只低级异生物都要险象环生、费好一番功夫的黑盔骑士成长为随身携带几公斤高能爆炸物的……
总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千塔城那几乎贯穿了希卡马洛山脉最宽阔处的宏伟岩盘已经在此处沉眠千年之久，那笼罩整座“城”的半球状人工天穹，亦与千年前一般模样。
十二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但千塔城依旧是千塔城——她同时拥有着富有蓬勃活力的一面与历史沉淀的一面。
千塔城主要街道的地砖是混合了金属成分、镌刻符文的附魔石板。即使少数的砖石在时光磨砺中缺损、破碎，替换上去的新石板仍旧保持着和千年前一般无二的规制和图案。整座城中共有五十七个学院，其中三十九个都有八百年以上的历史。三十九座造型简洁的尖顶高塔与它们的附属建筑群也同样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尽管内部可能已经大不相同，所属实验室的数量和面积也因为越发成熟的空间拓展技术而翻了数倍甚至数十倍。
固化有除尘术的洁白塔顶与塔尖上悬浮着的，象征各个学院的巨大魔光徽记使得各学院的主塔永远是千塔城中最显眼的地标。在这之中，外域生物学院有些可怖的“扭曲颅骨荆棘”徽记总是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外域生物学院的教学区建筑布局也与其他学院有所差别，在最外围更是多出了一道常年处于半休眠状态、永远配置最新型号心灵阻断装置的防护围墙。本学院所属的实验室拥有最高的安全防护措施，这座千年来从未启动过的“围墙”以及花费在维护与设备更新上的资金似乎显得有些不必要。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对于那些直面不可名状之物、试图解析和寻求其根本的实验而言，再多的谨慎也不为过。
这座被对内的防护措施环绕的学院，同时也是卫戍教团一个特别的“训练营”。尽管教团内部也有独立的研究机构，数十年前那场令教团损失惨重的黑境涌现还是反映出了卫戍教团在纯粹的战斗力以外的诸多不足，而这些不足的方面恰恰又是教团履行其职责的根本。因此，从那时起教团便与千塔城外域生命学院签下了合作条约，自此每一名新晋黑盔骑士都要在学院进行四年的学习，在这段经历之中获得的纸面知识将在之后漫长的战斗生涯中融合、转化为赖以生存的宝贵经验，深深刻入他们的大脑与每一寸肌肉筋腱。
在这当中，或许许多教团骑士都对学院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也许其中也曾有一些在为卫戍教团的信仰战斗数年之后又因为某种原因回到这里。
无论如何，安雅现在回来了，以不再拥有其他归属、孑然一身之人。借由教团的名义将她曾经委以性命的武具箱送上列车，是卫戍教团对前骑士无声的送别。现在，“无色执行者第十七小队所属安雅·希尔文”已经从档案库中注销，塞在外套内兜中的那只特制的晶板终端也无法再连接卫戍教团的内部网络。
如果没有辛尼娅老师的那封信，安雅大概会选择去往南方的布鲁克林港，从那里坐船前往位于世界另一半的坎佩尔大陆。那里是名为“冒险者”的群体仍旧活跃的地区之一。凭着自己的实力与应对异生物和感染魔兽的经验，多半也能混得不错。
不少年轻人或许会向往那种“流浪”、“冒险”与战斗的生活。也的确有很多人在真的成为冒险者之后享受这样的生存方式——至少在他们尚未疲累衰老之前如此。但安雅并不属于其中。无论如何，她仍旧希望拥有一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回去的地方，或者说，家。
十八年前，这个地方是白岩镇，在那之后，是卫戍教团。而今后……会是千塔城么？
“安雅？快到站了，我们准备下车。之后先去托运出口取一下你的武具箱。”
希佩莉安的声音将少女唤回现实。窗外的景物飞逝的速度逐渐减缓，而千塔城的人工天穹已经看不到了。从山脚下一直向上延伸而去的玻璃巨柱近在眼前——那是前往学院必经的大型升降机。
“啊，好。”安雅拍了拍脸颊，随着其他乘客一起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一行三人走进大厅。安雅一边走着一边和武具箱的背带较劲，不知是不是因为肩膀有些僵硬，她试了好几次才安稳地将没比自己矮多少的黑色箱子背在背后，而这时他们已经快到大门前了。
走在前面的基洛突然停了下来，安雅差点撞在他背后。
而一个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的熟悉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好吧，这个算我的。快过来在这儿等着，你师妹她们马上就要出来了，应该就是这班车……哦……”
基洛无言地让开身子，于是安雅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名金色长发、赤红眼瞳的漂亮“小女孩”，穿着一身有些滑稽的超小号正装，正冲这边半张着嘴，神色中带着些许尴尬。
“……基洛，你把她们挡得太严实了。”
接着，她收敛了神色，快步走到安雅身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那封信件中的内容一下子浮上少女心头。当初在千塔城就读的时候，辛尼娅老师就看出了她那缺乏“生存欲望”的异常心态，为此说过她好几次。现在……她一定很生气吧。
这样想着，安雅有些紧张地低下头。而对方则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少女的想法一样继续盯着她的眼睛。
忽然，辛西娅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笑意逐渐爬上她的面颊。她抬起手，搭在安雅头顶，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傻姑娘，欢迎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