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生皇帝在位十一年,子夜,长华宫。
金色的殿宇重重,一砖一瓦,一珠一帘,都流露着泼天的富贵,长长的石阶直通云霄。而这大殿里头住着的,正是那位垂帘听政,权倾朝野的端禧太后,这曾经是后宫的女人斗了一辈子都想要的归宿。
纵然慢慢长夜如此压抑,也难以掩盖它的绚烂。
只是此时此刻,却再没有一人愿意踏入这漆压压的黑洞。
“你们这群木头到底是干什么的,朝廷整天给你们这么高的俸禄做什么?治不好太后,你们谁都别想再活!”
“你是死人吗?愣在那里干什么?快去,将后头的药火速端来,不然我让你死!”
“臣……臣也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床前的太医齐齐地跪了一地,全多都是大气不敢喘的,此刻只有那年迈的老太医还颤抖地抬起头来,“太后娘娘年事已高,油尽灯枯,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的啊!”
“你再说一遍。”
“国师大人还是着手为太后娘娘布置丧事吧,娘娘她,怕是度不过今晚了啊。”
冰冷的利刃“嗖”地一下穿过了那太医的胸膛,刹那间,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一呼一吸之间,又是一条人命。这个早先眉宇之间还透露着英气的男人此刻就如同地狱门前的恶魔,重重地喘着粗气,凌乱不堪。
原本就充斥着血腥气的大殿此刻的气味更加的刺鼻,令人作呕的味道从闷热的殿内传到了殿外,门里门外的丫头全都跪在了地上,将头埋下,冷汗湿透了衣袍。
那一刻的空气仿佛闷到了极点,漫长的黑夜仿佛无边无际的没有尽头。
谁都知道,那位太医所言定是不假,等到太阳升起,一切就会结束。而床上那人,纵然曾经再怎么风光,也必然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只是可怜了此时此刻跪在长华宫外的近百名宫女侍卫,殊不知太后娘娘一旦闭目,他们也一样无法活到明天。
丑时的钟声敲响,短短两声,听起来却如同丧钟一般悲切。
“主上,眼前十万天盛军均已就位,只等您的一声令下。”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幽幽飘来,“您放心,无论怎样,一切都将在今晚了解。”
树丛里,枝条下,尚有丝丝凉风吹来,吹起了面前人紫色的衣摆。
此人,正是前朝皇帝亲自册封的程家世子,程玉璟。
他静静颔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平淡如水的目光中,透着不知是喜、是忧、是怒的复杂,归为一摊深水。
平日里人们都说宗盛的亦王府世子生的一副狐狸长相,面容美艳胜似妖孽,堪比寻欢楼的花魁。
可是此刻,地狱一般的长华宫前,漆黑的夜里,他却如同早已看透了世俗一般清冷。眼前的一幕幕就如同即将落幕的话剧。
他的嘴角一如往日一般淡淡勾起,任谁也看不出他的情愫,他却仿佛早已看穿众人。
身后跟着两名黑衣隐卫,在黑夜之中几乎显不出身影,是他惯用了多年的贴身隐卫,莫臣和莫瑶。而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位照着面纱的红衣女子,那也是他带来的人。摄人魂魄的双眼,藏着些许幽怨。
“主上……”
“你放心,这点事情,我撑得住。”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恨,全都如同一场闹剧,将在今晚落幕。
太久了,这场仗,委实已经打了太久。
“属下明白。可是大国师那边,一旦发起疯来也着实可怕,反正现在大势一定,何不尽早将他解决?”
大国师苍琳,一样的苟且之辈,却偏偏权势滔天。他正是那大殿之上的杀人狂魔,仅一个晚上,他的手上就已经沾了不知道多少人命。
“不急。”
“那咱们便站得远些,免得那人身上的戾气伤了主上。以那人的怨气,若是真让他发现了你在此处……”
莫臣话未说全,便一语成戳。刚刚一时没有注意,却见那“疯子”顷刻之间已不在殿里,同他们只隔了一段石阶的距离。
也许是恨急,他竟一句话也没说,石阶上面原本就气得发抖的苍琳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的戾气。他顷刻之间调了周身全部的内力,集于指尖。眨眼间的功夫,那染血的红剑伴随着疾风,朝着面前的紫衣刺来。
苍琳在成为当朝国师之前,师从九幽关,是个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大弟子。后来的十几年更是在丹药的作用下内力暴增,这一剑下去,戾气带动了周围的草木,两侧娇弱的宫女刹那间卧地而倒,树枝应声而断。
“程玉璟!你这个混蛋,罔顾人伦,必遭天谴!”
他如同是抓了狂的,一个劲儿地从楼梯上面扑下。
“是你!是你害死了太后!你这个宗盛的叛徒。来人!快来人!”
莫臣自然不会无所防备,来不及拔出腰间的刀,他便果断地从袖中射出了三枚银针,刹那间改变了剑指的方向。
“大国师莫要叫了,您现在是叫不来人的。”莫瑶的声音清凉,冷冷道:“你这个人狼子野心,我家主上要是真的想解决了太后,早就不会等到现在。”
“主上!”
出乎意料的状况,那变了方向的长剑带着血红色的戾气飞速朝着一处刺去,那竟然是他最不能够忽视之人。
红衣女子的目光却是平静,却是丝毫没有闪躲。
“云乐姑娘当心!”
莫臣一边低呼,一边抽出短刃。他咬咬牙,集中了浑身的内力。
虽说他知道如果仅仅是靠他一个人出手,再次改变剑的方向,这样短的距离其戾气难免会伤了她的心脉。但若有她的内力护着,便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谁料未等莫臣出手,刚刚速度快如闪电的戾剑此刻竟如同瞬间失去了苍琳内力的倚仗,生生在那红衣女子面前软软地落了下来。
速度之快就如同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电,留下阵阵余音。
莫臣回过了神,这世间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化了那样重的内力,除了他的主上又会有谁?
九重云霄,那是传闻中足以冲向九重天去的内力。可大,可小,大可灭军灭国,小不过指尖柔风。
宽大的紫色衣摆之下,他的手臂缓缓落下。不远处的红衣女子目光之中闪过一丝震惊,却无一丝恐惧,他们四目相对,缓缓持续了数秒。
“主上!”
“拿下。”
他回过了头,淡淡吩咐。莫臣紧跟着一个飞身,冲上了石阶,再一瞬间,苍琳已经被他提住了领子,刹那间狼狈不堪。
轻轻地甩了甩宽大的袖袍,他徐徐地转身,朝着那个如同魔窟一般的石阶望去,长叹了口气。
“主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当真是要进殿?”
“自然,让我朝思暮念,茶不思饭不想了这么多年的人,眼看就要灰飞烟灭,总该是要送送。”
“既然如此,属下明白。”
莫臣莫瑶两人在他身后齐齐拱手,此刻无论他作何选择,他们必拼死护他周全。
程玉璟淡淡扭头头,瞥向了身后不远出那艳丽的红,“跟我走吗?”
“不必。”红衣女摇头,“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只想远远地见证一个结果。”
“好。”玉璟点头,“既如此,你也不必等给我出来,想回去的话,就让莫瑶送你。”
“嗯。”红衣女子浅浅笑道:“可还有别的要同我说的?”
“我给你的东西,回去之后,你再打开。”
仅此而已。程玉璟转过了深,乌黑的眸子早已不再她的身上。
长长的台阶直上云霄,每上一步,周围的空气便多一分的凝重。
那上面住的,曾经是宗盛朝里权利的巅峰。可住在那里的人,甚至都不配称为宗盛的子民。
“程玉璟,你会遭报应的!”
苍琳咬紧了牙关,怒而喊出这最后一句,随后便再无一丝力气。刚才的那一剑已经使出了他的全部内力。他原本想着的是玉石俱焚。不曾想到那人的内力,竟然已经如此之强。
他一向将自己比作盛景城里最快的刀,此刻,却不过就是旁人刀俎下的鱼肉。
莫臣早已恨透了他,一剑而下,血光四溅,伴随着难闻的腥臭,在这漫长的夜里飘散。
报应?玉璟冷笑,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怕什么报应?
紫色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渐只剩一个小小的幻影。
周围重又安静了下来,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掌中那一个小小的药瓶,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纸。红衣女子自嘲地勾起了嘴角。
此事一了,便不再相见。她还是想开口冲他说出一句“珍重”,却还是没有开口。
莫臣快步走到了她的身前,将一把反光的利刃生生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是属下失职,刚刚险些伤了姑娘,现任您处罚。”
微风吹乱了黑衣人额间的碎发。他的目光坚定又果决,生死仿佛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莫瑶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目光当中透露着悲痛,却也没有求情。
“莫臣,还嫌这周围的血腥之气不够重吗?”红衣女子抬眸,冷笑。
若非他的失职,若非自己以命相赌,不闪不躲亦不以内力相抗,她尚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竟还值得那人相救。
“多好的月色。”她轻轻抬头,缓缓道:“莫臣,我现在,真的好想念我的琵琶。”
“姑娘……”
“可惜,没人会听,我们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