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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暑假初的一天,窗外轰轰烈烈响着夏日蝉歌的明亮房间里,一平见到了表妹宝钻,依偎母亲含羞站立,大眼睛充满不信任望定不速来客。

“叫表哥!”于珍用手推女儿。

“我们见过了,那时候你这么小,”一平用手比画,“你舅舅叫你塞豆窿[5]。”

宝钻眼神一动,似是对这外号留了神。

“咦,真漂亮!”一平拿起书架上的一件摆饰把玩。是个用牛奶盒做的纸模型,细看是个收银机。他摇了摇,听见里面有响声,宝钻马上过来讲解:“按这个键,柜桶就可以拉出来。”她示范,拉出个小抽屉,里面有一格格,格里放了真钱币。“里面装了个活钩,柜桶一推回去,就勾住了,懂了吗?”

“懂了。”一平郑重回答,“你自己做的?”

“当然自己做,我照着超级市场里的做的。”

“就爱花时间做这些没用的,美术拿高分有什么用?”于珍插嘴。

书架上还有其他纸模型,有洋房、家具、乐器,各式各样,用饼干盒或糖果盒做成,这孩子显然喜欢剪剪贴贴做劳作。

碍于于珍在场,他不好问松木板上钉着的那张粉彩画里的女性头像是不是他猜想的那个人,宝钻却自动报说:“那是嬷嬷。”一平淡哦一声去看另一张画着蓝衫妇人的画,宝钻又报说:“那是恒姨。”

两张画都流露出一个小孩的真情,一平不觉纠正了自己的想法:看来黄老夫人的丧礼上不是没有人掉泪。

有个圆圆的东西顶他的膝盖,他一低头看见是那只他上次来见过的大白狗,摸它的头笑道:“是你!”蹲下揉狗毛。“它叫什么名字?”问宝钻。

小女孩居然用代入方式代狗回答:“我叫布布,我全名叫威廉·布朗臣,嬷嬷给我改的名字。”

“是牧羊狗吗?”

宝钻瞪他一眼仿佛他是白痴,仍然用狗腔说:“我是大白熊狗,我的祖宗是比利牛斯山来的啊,我会打猎又会牧羊,不过在这里我只是玩接球比赛跑,我体重一百二十磅,今年十一岁,如果我是人已经九十岁,眼睛快看不见了但是鼻子还很灵。是不是呀布布?”

布布眯眼仰脖,一副幸福大老爷样接受女主人的爱抚——

自此一平每周三天来到黄宅给他新收的学生上课。尽管长途跋涉,但他宁可搭公车而坚拒接受于珍的建议让司机接送。头两课平安无事度过,一平正暗喜进展顺利便发觉有点开心得太早。先是交下来的作业做点不做点,真是逼得紧了便写个一页,也马虎潦草。上课她也不留心听讲,每十五分钟就要告个假离开桌子,要去拿吃的拿喝的、要去带布布“便便”、要去抱抱她的椰菜娃娃之类。要不就是闹肚子、胃痛、头痛。旧点子用老了便换新点子,比如课本或作业簿不翼而飞,指天誓日说找不着了,又比如干脆逃课跟姊姊购物去了。又有次她拿出最近去过的宴会的照片要他“给分数”,盯着他问:“姊姊漂亮还是我漂亮?”“姊姊的衣服漂亮还是我的衣服漂亮?”他稍为大声喝叱:“别闹了好好上课!”她抓起照片便撕,一点不手软。他发觉这小女孩软硬都不吃。消极抵抗、赖皮、撒谎,是她的拿手好戏。四分之一个暑假便在混乱无序中虚掷,每次上完课他都带着挫折感离开。

他动肝火那次,是发现有人代她做作业,字体仿得有七分像但他看出是仿的,质问是谁帮做的,她坚说是自己做的,一平将一新一旧两本作业簿打开摊放她面前:“你仔细看看,是同一个人做的吗?”

小女孩脸绷紧,两眼朝他放箭。

对峙中银姐像平常那样敲门送糖水[6]进来,看见室内的情形面不改色:“侄少爷吃糖水,莲子炖雪耳。”

宝钻摸摸碗,叫住银姐问:“怎么不热的?”

“太热烫嘴的,二小姐。”银姐说。

一平抓起自己那碗唏哩呼噜喝起来。

宝钻眼一瞪恶狠狠对银姐道:“我要热的!”手一拨将未喝那碗拨倒,书簿杂物全弄上黏答答的糖水。

银姐手忙脚乱就近扯些洁面纸扔到糖水上面应急,随即出房去张罗抹布,一平抢救桌上属于自己的东西扔进书包。

“还没够钟!”小女孩瞪眼。

“扣人工吧!”他抛下一句,背上书包离开了房间。

平常他会去于珍的房间问个好再走,今天也没心情了,懒懒地下山,想到跟一个小女孩搞到斗法也自好笑,但他其实更气那个捉刀人,对宝钻是失望多一些。

隔天来上课,小女孩在听音乐节目。她哥哥新送给她一部新力牌音响,一定要听完那个节目,怎样都不肯听话关掉收音机。一平一个快动作按停了机,叫她打开课本上课,小女孩硬颈地又按开机,一平又按停。如是两三回,一平取过作业簿打开看到都没做,啪的扔到她面前说:“给我做好,不做好不下课。”拉开椅子捧一本书读,不朝她看也不说话。

小女孩装不在乎,索性戴上耳机听音乐。一平气不过又按停了机,硬把她的耳机扯下来。

小女孩尖叫:“你扯痛我头发!”

一平把耳机一扔:“你想全班考第尾,科科不及格,这些都没关系,可不要叫我跟你一起浪费时间。”

“我最憎补习!”小女孩大叫。

“干脆你别读书,待在家里别上学,那就用不着补习!”

小女孩的坚硬外壳有了裂缝,眼眶浸浸地红了。

这时候银姐又送糖水进来。“吃红豆沙!”她用讨喜的声音说。有了上回的教训,红豆沙是滚烫的。

“最憎红豆沙!”宝钻大叫,手一拨将托盘拨翻,热腾腾的两碗红豆沙落地四溅,一平跳起来急退绊倒了椅子,椅子撞到了书架,架上的小摆饰小玩具哐唧哐当悉被震落地面,立刻引起多人过度反应的忙乱场面——银姐连声哎呀去张罗拖把、昆姐闻声跑来看一眼便又跑开一叠连声叫“太太”、于珍连声“怎么了”从走廊另一头跑来、宝钻冲进浴室把自己关在里面、布布钻了进来团团转像福尔摩斯研究犯罪现场似的。一平离开时没人阻止他,只有耳里久久回响着布布的低呜。

这阵子他都是用西边的侧门进出,因宝钻的房间在西面,这样既可缩短路程,又可省掉通过主楼与屋里其他人交集的麻烦。多半是花王[7]全伯听到门铃声来给他开门,离开时也是他来关门锁门。他觉得经常麻烦他,有次送了他两条烟,迎来送往更加殷勤。这天他仍旧从西门走,绕过西侧花园的花草,经山风一吹怒气消了一半,暗悔说了那样的重话。全伯赶来送,说:“侄少爷今天走得这么早?”

“给炒鱿鱼了!”一平笑道。

“二小姐又发小姐脾气了?”全伯笑问。

他是胖人爱笑,有张喜气的脸,却是一对小眼很精明,一平猜这里的事没什么能逃过他的这对眼睛。

“以前那两个补习老师,是什么原因辞职的?”他想起来问。他一直找不到机会问于珍,这会儿觉得问全伯更好。

“小孩的恶作剧。两个老师一个男一个女,分别动用了狗大便和死蟑螂,其他你自己想吧。”

一平笑个不迭。“看来用红豆沙招呼算优待我了。”因把红豆沙事故说了。

“那是把你当贵客了!”全伯哈哈笑。

回家路上一平越想越是有愧,自己其实没有好好想过该用什么方法帮助这小女孩。因为只想混到暑假结束向于珍交差,因此他用了最懒惰的方式,依书直说、留作业,他在学校里一贯避免采用的。也是因为宝钻的任性刁钻帮他确认了他对这类优渥家庭的孩子的观感,所以打一开始便抱着放弃态度。

细想来,宝钻的问题很明显是整个成长环境的问题。她每天接触最频密的人是银姐,最好的朋友是布布,假日娱乐是去马会、去坐游艇、去会员制的俱乐部餐厅吃大餐,要不待在家里做劳作或看大量的卡通片。她有个个人名义的银行户口任她提钱零花,但她的日子是大片的冷清,装饰着零星的豪华的热闹。于珍毫无章法的规管不生效力,父亲与哥哥只知给她买玩具,姊姊又只是她美貌上的假想敌而不堪做她的榜样。明明智商与学习力都不缺,就是没有人能说服她为什么好好用功有它的好处。她不是完全不懂事,比如有次她问他为什么舅舅唤她“塞豆窿”,他告诉她说塞豆窿就是“小洞洞”,因为她那时候小不点儿又很顽皮,往哪个桌子洞一钻便找不着她,舅舅便这样叫她,她听了居然说:“我长得小因为我早产,我在防菌箱住了二十九天因为妈妈跟嬷嬷吵了架吃安眠药自杀,我不想妈妈死只好出生了。”使一平为之失笑,同时不免对这小表妹生出怜惜。上一代的不健全关系显然已影响到这小女孩的人生观。祖母与翁管家的相继离去对她有多大影响无从估计,但是假如宝钻的成绩退步,与身边少了两个关怀她的女性长辈有关,或许她的无心向学只是过渡的,是她的感情生活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大洞所致。

三年的男校教学生涯,让他闯过了一趟教育事业的木人巷,看尽学生百态、教育制度的百弊、师生间的百般恩怨,使他深深领悟,父亲当年在他心中奠定的以孔圣先师为理想的教师典范,是他今生只能心向往之却无能实践的。教员室内,总有那以教育英才为己志、理想主义的一群,也总有那为谋取薪水与福利的纯粹打工一族。至今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属于哪边,或许因为他知道他用不着选边,最后自有个分晓在那里。在课堂上他力求做个公事公办、公正严明的老师;课堂外他不拘小节,不介意跟学生有说有笑,但是心底里有道泾渭分明的师生界线。如果他还算受欢迎,那是因为他不端架子、不施惩戒、不讲大道理。偶遇顽劣学生,他相信即使校规不起作用,也自有达尔文的物竞天择定律在运作,而他因为怕影响别人的人生,一向是信赖这两种力量来替他代劳,自己则采无为之治的方针。他选择与父亲一样的职业,不过是贪图它的平凡安稳,他认为是颇为适合他缺乏积极性的个性的,因此一年年续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让他可以在社会上有个栖身的职场。

但他至少记得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教育不是为了知识的教导与传授,是为了让学生自由地学习。”

次日他在家里接到于珍以约时间为由打来的电话,然后便听见话筒转手、宝钻用蚊细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对。”虽明知于珍是台词的幕后作者,他也就趁此下台阶。再见面,女孩有些腼腆,眉宇间尚残存着冲突的阴影,但是一看到他带了玩具来便笑开了。是新出的美国进口游戏,有个形似唱碟盘的调色盘,在上面滴上不同颜色的牙膏装颜料,按个键那轮盘便飞快转动,颜料四溅转出各种好看的漩涡纹图案。宝钻的美术神经被挑动立刻沉迷,两人转轮盘转了一下午。

为了补回之前浪费掉的时间,暑假尾段他天天来,惊喜发现不留作业而拨出时间跟她一起做习题,小女孩的学习兴趣马上提高,原来她只是希望有人陪她做功课,有谈有讲,让她随时发问。他开始给她买图书,《一千零一夜》《伊索寓言》《鲁宾逊漂流记》,一本本添加上去。看着她从前只有美劳册的书架丰盛起来,他感到近乎成就感的满足。但他没有改变初衷做到暑假结束为止,一来开学后肯定忙不过来,二来他觉得宝钻实际上不需要专人替她补习,只要于珍肯抽时间陪女儿做做功课就可以,而于珍答应他会这样做。

开学前的周末上最后一课。其实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旁边看她紧紧张张往一个新书包里塞课本塞文具,笔盒都有两个,都是哥哥姊姊送的。他看不过眼说:“放不下啦!出国留学都不用带这么多!”索性把书包取来放自己腿上,帮她全部掏出来重新收拾,一边婆妈叮嘱,新一年的课程大致都跟她预习过,有不懂的地方随时打电话问他。

“我也有开学礼物送你。”他从书包取出一个包着礼物纸的扁平盒子。

宝钻拆开看是个计算机,满口谢谢之余又忧虑地说:“其实我不想名列前茅。”她用了个新学的成语。

“为什么你不想名列前茅?”一平忍笑问。

“因为如果我考第尾,也许你就再来教我。”

一平又好笑又感动。这些日子他已习惯了她虽然有时语出惊人,却有时又稚气得像个幼稚园生。

“你受过我这名师指点,想考第尾不大容易啊。”他说。

她打开一本新电话簿要他把电话号码写在上面,他说“你有我电话了啊”,但她一定要他写在那簿子上。他翻到Y字母那页,她看他写,原子笔划在纸上发出嚓嚓声。

2

开学刚一星期便打了场十号风球的大台风。他一早接到宝钻打来的电话,叽里呱啦报告说不用上学开心死了,爸爸跟哥哥都在家没上班,家里很久没这么多人过,妈妈进厨房做了个好久没做的巴西炼奶蛋糕好好吃啊,姊姊没吃到因为她整晚没回家又没个电话回来,爸爸发了大脾气……兴奋过度一口气讲个不停。他问她开学的情形,她可怜兮兮说:“下星期一默书,都背不出来……”

扯了半天说出心里话:她想他再来一趟。“只是这一次?”

次日是周末,下着台风后雨,他在西门前按了十分钟门铃都没人来应门便绕到前面大门,看见一辆电单车在私家路上掉头,擦过他身旁拐出路口,尖啸着消失大马路上。金钻站在大门口往手袋里乱掏,一头波浪卷给风吹得惊涛骇浪的样子有些狼狈。一平走过去把她遮到伞下,两人同时说“这么巧!”,都笑了。

“你不是不来了吗?”

“来帮她准备个默书。”

“撒娇把你缠来的吧。”金钻笑道。

全伯正在院子里挥动斧头砍一棵断树,看见两人同撑一把伞从外面进来不免面露讶色。

“没人应门所以绕到前面。”一平解释着不觉更窘。

“对不住对不住,我在这前面没听见。”

“玉兰倒了?”金钻望着地上的断树。

树上犹自盛开着尖牙形的白花,芳香四溢。

“这回连老树都撑不住,老爷今早看见了心里很不爽。”全伯说着把挡路的断树搬开让两人过。

雨中同行,踏过一地残花败叶,淅淅雨声是伞下世界的唯一声音。他想起小时候一同玩耍的情景。在九龙塘那幢小洋房的院子里打羽毛球踢毽跳绳玩得不亦乐乎,可是自从在这屋里重逢,偶尔碰面也不过点个头,不知她还记不记得儿时的事。

来到门檐下都各有半边肩膀给雨打湿了,他正要把伞靠在门侧壁上,金钻伸手说:“给我。”

一平不好拒绝便交给了她。“那麻烦你。”

到了里面便分道而行。一平去到楼上房间看见房门半掩,进去看见宝钻正趴在床上捧一本书看得入神。他悄悄掩到她身后,拎起她的一条辫子拉了拉,口里发出“玲玲、玲玲”的声音冒充门铃声。宝钻甩了甩头把辫子抽回来扁嘴道:“你迟到!”

他一侧身也趴在床上,扳过她手中的书看见是《姊妹》杂志,笑道:“这是你要背的书?”

“姊姊扔掉我捡来的,”她辩解,面朝书说,“天平座这星期运程很好啊,参加聚会遇见一位倾心的异性……”

“真的?”一平抢过杂志,看了一会嘎嘎笑,“白羊座周末不宜外出,小心误交损友……”

“什么是损友?”

“会让你伤风感冒的朋友,”一平随口诌,“你姊姊什么星座?”

“巨蟹。”

一平念巨蟹座的今周运程:“爱情出现小风波,多注意仪容可带来转机。”

“怪不得姊姊换了新发型。”

“挺适合她的。”一平道,回想那一头波浪卷。

“你看见她了?”

“在门口碰到。”把门前巧遇的经过略做报告。

“有人送她回来?”宝钻大感兴趣。

“戴头盔看不见是什么人。”

“是阿汉!阿汉有部电单车。”

“那也不稀奇,阿汉本来是这家的司机。”

“干吗用自己的电单车送回来?”

“也许凑巧碰到,像我跟她那样。”

“姊姊整晚没回家,不是第一次了,妈妈说她不正经。”

“十号风球怎么回来?”

“下午就改挂三号了呀,银姐说有次在街上看见她跟阿汉一起。”

“那也不犯法,法官大人。”

“妈妈说不该跟自己家的司机好,因为身份不同。”

“我看你是吃醋吧!”他逗她,一面却心悬适才雨中的一幕。

上课当中,那个造成悬念的巨蟹座女生捧着热茶点心出现在房门口。一平忙起身道不好意思:“今天怎么你拿来。”“我把银姐的托盘抢了来。”金钻说着把托盘往书桌上放。

“我的书!”宝钻凶着脸拿开课本。

点心是两块切成三角的海绵蛋糕,上面用白色糖霜和红樱桃点缀,黄白红相映煞是好看。

“你做的?”一平笑问。

“都说妈妈做的!”宝钻瞪眼抢白。

“我哪里会!二妈拿手的。”金钻笑弯了腰,准备小驻片刻似的抱臂靠在门框上,一平要端椅子给她,她说“不用了,不阻你们上课”,人却站在那里不走,闲聊起台风夜她在朋友家,那一带遭水淹了,她被困那里回不来。他注意到她换过件衣服,那“波翻浪涌”发型也重吹过,特别有种女子理妆后的光彩。束腰裙穿得她腰细细的,藕白臂膀光裸着,给人的感觉也分不清是冷是热。

临走她说:“那把伞我放在门口,走时记得拿。”

“好的谢谢。”一平笑笑点头。

金钻走了半天了,一平犹自感到她先前占据的那片空间有个光晕。宝钻盯了盯他呢喃道:“天平巨蟹合不来的。”

“谁说的?”

“我看到书上说的。”

看小女孩认了真,一平扯扯她的辫子说:“我只跟梳辫子的白羊座姑娘合得来。”

她给他个忧郁的“谁信你”眼神便低头看课文。

宝钻对姊姊怀有轻蔑与嫉妒混杂的情结,是他早已察觉的。而于珍口没遮拦地讲继女的是非只让女儿更偏激。身为续弦妻的于珍,对丈夫前妻的女儿始终有隔阂也许是难免的,然而令到姊妹间感情疏远却未免是憾事。就连他也受了微言的影响,可是有过两回接触,金钻给他的印象并不坏。举止端庄,话不多,会打扮,唇边总是含笑,眼睛带几分混沌地看人,纵使有时给人距离的感觉,他也认为是东方古典的朦胧美。那天上完课他为了取伞,没有像往常那样走侧门而是绕到前门,看到那把伞斜倚墙角,干净整齐等着他似的,从来他没看见过它这个样子。

在没有谁要求他做出承诺的情况下,他开始不定期和不定时来给宝钻看看功课。他再见到金钻是两个月后的傍晚,他上完课离开时路过泳池,远远望见金钻刚游泳完在用大毛巾擦身,看见他便向他扬手,那手势像是招呼,也有可能是招他过去,正踌躇间她已一边穿浴袍一边走过来说,刚下课?他说是呀。她说白天太阳猛,这时候游泳凉快些,仿佛觉得有必要解释。他眼睛避免朝她浴袍里面看,但她既跟他说话,他不能什么都不说,便说:“今天没出去?”

“上午去上了两个钟头驾驶课。”

“想自己开车?”

“是呀,阿汉光要接送爸爸跟二妈都忙不过来,第三重要是妹妹,最后才轮到我。”

“我这次来是觉得这里人手少了很多。”

“以前几个旧人都是翁管家带的,她走了之后没人管事,爸爸就开始减人手,说这样简单些。”婉转笑笑。

他知她是不好批评于珍不管事。

“怎么很少看见你哥?”

“他是工作狂,把这里当酒店。”

她问他放假都做什么,他笑说:“备课、改作业、改测验卷。”

“不看电影?不去的士高?不去郊游?”

他一律摇头:“有时入大屿山看我妈。”

她眼睛一亮:“好多年没看见舅母了,她还在长沙那里?”

这一声“舅母”叫得很自然。当年于太太因为不想金钻觉得被排拒,让她跟宝钻一样喊自己舅母、喊于强舅父,看来她都记得。一平顿生好感说:“她问起过你呢。”

“真的?记得那年我去长沙吗?舅母叫你带我去逛沙滩,你一味跟我讲数学理论,什么宇集空集的听得我一头雾水。”她笑着回忆。

“是吗?我哪有呀?”

“有啦,我以为你讨厌我呢。”

“没有的事。”他矢口否认。

“你什么时候再去?下次跟你去行吗?”

“随时欢迎,妈妈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回家路上一平反复回味泳池边的对话,慢慢想起金钻那次来长沙的情形。那时她已是个十三四岁的长身玉立的少女,两颊酡红短发覆耳,他因为父亲的病心情不好,对于陪伴表妹的这个差事感厌烦,因为一起偷听了姑姐和父亲在沙梨树下的争执,她便多嘴地问东问西,问你想到外国留学吗,又问你什么科目最高分什么最低分,又讲起她在英国念书的哥哥是怎样的优等生考上怎样厉害的大学,唧唧呱呱的长舌样子很可笑,他有心戏弄她便开始讲数学理论,又故意走很快,她走得又热又喘要脱大衣,口袋里的物件剔哩嗒啦掉了一地,他蹲下帮她捡那些梳子钱包润唇膏手绢等女孩用的物事,她窘迫地低着头仿佛被看见了重要隐私——

金钻说做就做,那个礼拜六早晨两人在中环碰头,一起坐船到大屿山,在梅窝下船后搭巴士到长沙下村。

于太太看见儿子带了个女孩回来本是一喜,及至认出是金钻,那欢喜便打了个折扣,最后是她天生的热情胜出,不住口赞叹当年的黄毛丫头出落得多么标致。她去菜园摘菜金钻也兴致勃勃跟了去摘了一大篓菜回来,刚好龙眼结果又摘了一大堆龙眼。回来金钻在厨房帮忙洗菜择菜,饭店开始忙午市便帮忙端菜,倒是把一平冷落一边,最后硬被于太太拦住,拉她到景观最好的窗边桌按她坐下,吩咐厨师做了几个菜,三个人吃了顿午饭。饭后于太太自去午歇,留下两个年轻人在饭堂里喝茶吃水果聊天。去沙滩还嫌早,一平建议去打乒乓球,或者去看鸠叔跟棋友捉象棋,金钻全没兴趣,便瓜分一份报纸各看各的,沿窗的夹竹桃蜜蜂嗡嗡,又不断有苍蝇营营扰人,两人不时分神赶苍蝇。

“乡下地方就是蛇虫鼠蚁多。”一平歉笑笑。

“你以为山上没有?更大更毒的都有。”金钻处之泰然。

他见她很细心在看招租广告,随口问:“怎么看这个?”

“不知道,就是喜欢看,你住的地方租金多少?”

“一个月千八,两房一厅,旧唐楼。”

“我都租不起。”

“你想搬出来?”他很惊讶。

“发发梦,哪里可能。”

“为什么?”

“爸爸不会答应。”

“听说你在姑丈公司做过事?”

“别提了,一壳眼泪。”却又顺乎自然说下去,“那些人看我是老板女儿又是名校出身,表面对我好,背里搞乱档,我有苦说不出,爸爸认定是我不肯做事,我也懒得跟他讲。”

“你想找事做?”

“也想啊,可是像我这么笨,去做售货员人家都不要。”

“学会了开车可以去开的士。”他说,看到自己的话把她逗笑便十分受鼓舞。

他早就察觉她有心事,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乎成了她的个性。但他到底是外人,不便交浅言深。

太阳降温后他们去了海边,淡黄色沙滩呈弧形伸到很远,只有疏落的三数泳客与滑浪客,天气够好因此看得见突出地平线上的石鼓洲与索罟群岛的岛影。潮声吵耳,说话要挑两次涌浪间。她快乐濯足、逐浪,还原成无忧的小女孩。这片他看惯的黄沙浊水,因为有她的身影在其中而增色,但她背后那个家族威权让他自我约制不敢往下想。

并坐沙上观夕照,金钻说:“下次你来也叫我,可以吗?”

“真的?你喜欢这里?”

“不过要是会打搅舅母就不好了。”

“怎么会?只怕乡下地方招待不周。”

金钻笑起来:“是不是教书的都像你这样说话?又是乡下地方又是招待不周的。”

一平发觉被女孩取笑的感觉不坏。

他送她到梅窝码头,看着她上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船开,金钻来到船栏杆边向他挥手,花裙子在港风中扬起,和天际的晚霞形成非常悦目的画面。

3

一平再到黄家,看到那里正大兴土木,房子主楼以及东西两翼都搭起了棚架,主要通道围上木板,装修工人正围聚园子里吃下午茶吸烟小憩。全伯一面在前面领路一面笑呵呵报告说是为了少爷的订婚舞会大装修,东西两翼跟主楼都大翻新。

“自从老夫人过身一屋子人不开笑脸,有桩喜事冲冲喜,好过求神拜佛。”全伯高兴的程度比前不久告诉他嫁女时还要高几度。

“就是施家那个女孩?”

“是呀,一定是老夫人在天保佑,让黄家有个这样的好媳妇。”

一平早已从宝钻口中听说过“哥哥的女友”便是香港房地产大亨施伯祺的独生女儿施纮蒂。施伯祺已是大大有名——在香港有百年历史的中葡英望族首长兼四海金曦集团的董事长。而留英回来后便在父亲的公司任职副董事长的施小姐,年纪轻轻便跻身企业高层,很快成了名媛界的耀眼新星,名头比父亲还响亮。然而订婚的事一平是第一次听说,也许是最近决定的而他有好一阵子没来黄家,他又少读报纸杂志的花边新闻。

客厅里,于珍正监督女佣搬家具。很久一平没看见她这么精神奕奕在房外活动,见到他便迎来道:“你来得正好,帮个忙?”

于是一平发现自己跟那个叫阿汉的司机分立一张大油画的左右,合力将它从墙上卸下,裹扎好,又合力抬上一部推车,将它运送到屋后与佣人宿舍相连的储物室。来回跑了多趟,将所有想必价值不菲的画、雕塑、大件摆设等一一如法炮制,很快一平便感两臂酸软,特重物件都全靠阿汉,那像是健身室里练出来的健硕体魄累不倒似的。

宝钻跟进跟出加入监督,布布跟在小主人后面起劲地甩着尾巴完全忘了自己是只高龄狗。个多小时后终于全搬妥当,两个男的都一身大汗,在厅外檐下的花槽坐下各喝着一罐宝钻给捎来的可乐纳凉。一平用眼角余光留神着,却四处不见金钻身影,旁边有只手伸来,阿汉说:“禾边程,程汉。”

一平没想到他会来这一着,握了握伸来的手:“于一平。”

“你刚来时以为你是二小姐的新老师,听他们叫你‘侄少爷’才知你是太太的侄儿,失敬得很。”

“我跟你一样是打工的。”一平笑道,摇摇头拒绝递到面前的骆驼牌。

程汉自个点了支吸着,闲搭讪说:“宝贝玩意真不少,你看都是真货吗?”

“不知道,我完全外行。”

“他们家做骨董起家,该是识货吧。”

“应该是吧。”

“听说有的有钱人怕张扬,只把仿制品拿出来摆。”

“这也可能。”一平道。

“这些有钱佬钱多到咬手,把废物当宝物又把宝物当废物!你试试看跟他们讨两个钱花,喷得你一脸灰!”

一平暗暗惊异程汉谈吐不俗,只是都发挥在自作聪明上,表现他是醒目仔、世界仔[8]。他外貌也有这气质,眉宇间有股桀骜,因为年轻尚未有深度,使一平想起学校里那些被标签为“坏”的学生,因种种原因过早地离开校园到社会里打滚,变得世故或愤世,眉精眼企练精学懒。

谈谈讲讲喝完可乐,便看见金钻立在对面喷水池边向这边招手,一平一时以为是叫他,正要过去便听见她叫:“阿汉!”程汉伸个懒腰咕哝:“有加班费才好!”把烟头往花槽里一扔便快步向金钻走去。

接下来的半小时,一平在宝钻房里尝试在各种施工噪音中用数学习题把小女孩在外游历的魂给唤回来,但是很快发觉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何况被格外恩准到房里陪读的布布一身泥趴在桌脚边,对小女孩来说是个太难抵挡的“外头有好玩的啊”讯息。原来当晚有个大节目,静尧做东包下了山顶餐厅的户外场地招待公司高层员工与未婚妻全家去看庆贺市政局成立百周年的烟花汇演。一平一说下课,小女孩等不及地便试穿准备今晚穿的晚装,又穿上新买的两吋高跟鞋在他面前表演模特儿步,差点扭了脚。

“喂,小心呀。”一平连忙把肩膀借给她靠,“脚都没长好,当心把脚穿坏了。”

“穿晚装一定要穿高跟鞋。”

“爱靓不要命!”他笑她。

“姊姊今晚穿黑色,露背的。”

“你也想露,是不是?”

“才不!”她用力甩头。

她央他帮她练习,他只好从命,在布布的守护目光下扶着她从房间一头走到另一头又走回来。

“哥哥的女朋友也来啊,你要不要来?”

“她来关我什么事?”

“她很美啊,像白雪公主,不过她不白。”

“你也是公主,不过是丑小鸭公主!”

“你来你来!”宝钻央道。

“等你十八岁做了天鹅再请我,我一定来!”

一平一溜烟跑了,却在楼梯上遇到于珍给拦下来,抓住他说:“怎么走了?你给我待着,我说了算!”

她已化好妆,丝绒旗袍领子敞开,拿着串珍珠项链想找银姐帮她系。一平就在楼梯上给她系上,推说“要忙下周的期中考”,怕纠缠下去,用跑的下楼到了外面。

装修工人都收了工,纷扰之后的安静里,树声风声飕飕。高处的天空仍是亮蓝,一层层深下来,与橘红粉紫的晚晴余晖搅拌成鸡尾酒色。路过泳池时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来自高处,一抬头看见二楼露台的藤架底下有个人影,是静尧。巧的是那一刻他正想着他,想着今天听到的消息。

“上来坐?”静尧微举手中的酒杯相邀。一平看他似是独酌无聊,心下迟疑人已走了过去,从泳池侧的楼梯拾级上,来到一个宽敞的平台。藤架底下有套欧式白铁桌椅,周遭的花槽全是盛开的繁花,连续两场台风之后全伯新种的。

“来一杯?”静尧从酒车取出一只高脚玻璃杯向一平示意。

“我不行的。”一平道。

“那正好,这雪利是入门酒,不喝酒的人喝正合适。”说着往杯里斟至四分之一,用卫生纸抹干净瓶口塞上瓶塞,做个请坐手势。

“该恭喜你,我今天才听说。”一平道。

两只杯子“叮”的一碰。

酒甜甜的有些腻喉。静尧递上登喜路,看一平犹豫便不由分说取出一支递给他替他点了火,给自己也点一支,懒懒地伸直了腿,总有六呎的体育健将身躯拉扯得长长的,吞云吐雾望向一池蓝水,轮廓深峻的侧脸显得阴郁,满腹心事的样子不像快要做准新郎的人。他先是探问宝钻的学业状况,说因为忙,没时间多管教这个小妹妹,听说她考试分数跟班中排名都在上升,都是他这个补习老师的功劳。一平谦逊两句说“是她肯用功”“其实她人很聪明”,看静尧没在听也就不往下说。

两人随意聊些读报看电视看来的时事之类,从最近的黑色周末——港元危机引起的超市购物潮,到政府接管恒隆银行、到佳宁集团诈骗案、到核数师被弃尸大埔蕉林疑案等,转而将话题引申到九七恐慌、八一股灾、经济前景等。讲到九七静尧说:“我们这代人政治冷感,只知有家不知有国,也到了该觉醒的时候。”说到经济前景则说:“股灾之后厂家们变保守,收缩资本,囤外汇,其实该做相反的事,港元与美元挂钩只能解决汇率变动的问题,出入口增长仍然要建立在投资者的信心上。”

起初一平有点顾虑自己的不善辞令会扫了对方的兴,结果发觉是多虑的。静尧不过想要个俘虏听众,而他乐意做这个听众。聆听这个气宇不凡的青年谈天说地,便仿佛能想象当年他在伦敦国王学院的学生宿舍与二三好友高谈阔论天下事会是怎样的情景,会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就连弹落烟灰的动作都附带着理论。

成功是属于他这样的人的,一平暗想,回忆初识时的静尧。那时他就是小孩眼中的偶像,大人口中的乖学生。每次他跟金钻玩耍总看见静尧拿本书在读,不论任何场合他都是在用功,从来不参加周围的嚣闹。有次在九龙塘会所的康乐室,他看见静尧对着那里新置的一台桌上足球像是很想一试的样子,而那游戏必须两个人玩。他主动提出玩玩看,两人操控着那些木制的足球小人激战十数合到大汗淋漓,直到大人来催才肯停。此后他每次去会所都期盼再遇见静尧,但他没有在那里再出现过,桌上足球游戏成了无法重复的经验。今天是适逢其会才有这场花间对酌,就算静尧还没忘记儿时的事,一平有个感觉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与自己相关的往日时光自然也是无足轻重的。

“大学时代我们系里有过个争论,”静尧在说,“一派是洛克自由主义信徒,主张人权,一派是拉斯基社会主义信徒,主张有平等才有自由。”

“你是哪派的?”一平尽听众之责地问。

“当然是洛克。”静尧笑答,“回香港做了几年事,我发觉什么主义都是空谈,所谓公平竞争其实一点也不公平。社会主义相信只有国家制度才能有效防止不公保障平等,但也催生了合法的掠夺。说到底人性本贪,商业行为的动力来自人的利己欲,经过层层剥削,最后只有一小撮人得益。你去查一下那些大公司大财团的董事局名单,哪间不是家族操控的,世叔伯关系姨妈姑姐关系,瓜拎藤藤拎瓜,像爸爸就是个既得利益者,老爱在人前吹嘘黄家怎样打江山怎样发财,但他从来不讲从两代以前他们就占了子承父业的便宜,起码谢瑞麟是真正的白手兴家,爬梯子一样一级级爬上来。霍布斯的丛林法则不限于原始社会,要生存就得服从生存的规则,分别只在于这规则是谁定的,是你还是别人。”

纯粹为了有所回应,一平道:“我想……就像龟兔赛跑,各凭本事吧。”

静尧仰天笑,烟头指着一平说:“我喜欢你这句各凭本事!”

之后似乎谈兴更浓,讲起他近期在进行的、在上海杭州广州等几个内地大城市开设首饰专柜的方案。

“计划书递上去好几个月,今早开会给我一堆理由,什么中英谈判未明朗、内地制度繁琐、先试水温。这种事都是先到先得,多少商家都在密锣紧鼓了,他老人家还一味观望。我怀疑是那个柳伯跟他咬了耳朵,自从有次他有条报销账目报假数给我捉到,他就跟我过不去,偏偏老爸又特别相信他。”

原来是为了方案受阻喝闷酒,一平想。“谁是柳伯?”

“我爸的左右手柳荫棠,我们叫他柳伯,跟林力士有点远房关系。人很古肃,动不动给人一顿道德训话,他自己不见得有多道德,抽鸦片养妾,在力士集团混不下去才过档[9]来,老爸耳仔软才会收留他,之前我有个买卖黄金的方案给他拿了去居功,给公司带来多少进账!到现在爸爸不承认那个提案是我的,可是我能怎样?我不想让爸爸为难才没有跟他斗,他是黄氏的老功臣我也得罪不起。”说着笑个一笑置之的哲理的笑。

听起来是那个永恒的代沟问题,一平不便置喙却是同情的。漂洋过海学了一肚子学问回来,正想学以致用一展身手,处处受朝中老臣遏制也难怪他心中不平。

静尧默默吸一会烟又道:“不怕跟你讲,黄氏要是再不改革会很糟糕,老爸那套家族制经营模式十年前就过时了。刚从英国回来我就跟他说非要企业化多元化不可,款式和用料非要跟上时代,去年碎石市场转活我提醒他大批入货他不听,我说员工过剩非裁减不可他又不听。这一代的消费者主要是中产,追求时尚、艺术感、名贵又不太贵、却又不失浪漫,有个爱情故事做主题就更好了,都给洗脑了不是吗?没有一个像样的钻石戒指,休想哄得女朋友跟你走趟红地毡。”

“你呢?用多大一颗钻石哄得施小姐点头的?”

“六卡拉。”

一平扬眉笑。“我该震惊是不是?”

“老实说很委屈了施小姐。”

久远以前的一幕乍乍然闪过脑海:母亲站在当铺的高柜台前,掌柜将一件件金器玉器举到灯下检视——

“我还真见过宝物,”静尧用忆述的口吻说,吐着迷濛的烟,“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吃过生日蛋糕爸爸把我叫入书房,从保险箱拿出个黑色天鹅绒盒打开,里面的天鹅绒上躺着颗钻石,他十二分小心取出托在掌心,我没见过那么大的,切割成梨形,亮晶晶黄澄澄,光芒四射,整只手都变成金色的,不管转到哪个角度都是那么纯净的金黄。纯碳钻石是无色的,但是如果它的构成里有氮原子就会有黄色,这么大颗又这么高饱和度的非常稀有,古往今来叫得出名堂的只有那么几颗。我完全被它的光芒震慑住,第一次相信世上真的有宝物,爸爸把它放在我掌心上让我把玩了五分钟,我想它背后一定有个故事,他不说我也没问。”

“像伊莉沙白·泰勒、李察·波顿那样的故事。”

“说穿了只是地底的碳,火山爆发给岩浆带到地表,人们从这样的倒置酒杯形的矿脉将它掘出来,”静尧说着将桌上两只喝光的酒杯杯口朝下倒放,“砸烂上百吨石头采到两三卡拉,不充饥不解渴,扔在地上种不出东西,又不像房子和股票至少能保值。它的价值只是个假象,要不是生产商严格控制产量随时跌价到一文不值。迪比尔斯每年花费多大笔的宣传费来维持钻石永恒的神话你知不知?让许多准新娘都梦想行婚礼时新郎能给她的手指套上钻石戒指。”

“博美人一笑,就是它的价值所在不是吗?”一平道。

“原来你是另一个爱德华八世。”

两人相对笑。

“那么我问你,爱德华八世,怎么会吃了教书这行饭?是受令尊的影响吗?”

“其实他叫我去考公务员,我也听了他的话,可是坐了几个月写字楼坐不下去,刚好有个机会就转了行。”

“你认为转行转对了吗?”

“还不知道。”一平笑笑。

“我羡慕你可以转行。珠宝虽然是大生意但不好做,风险高又周转慢,不像地产和金融,一个回合可以致富。香港的房地产给四大家族垄断了去,小公司只能捡些掉下来的面包屑,可内地开放是个黄金机会,光是需求量就有保证。”

“你想转行做地产?”

“阿蒂家做地产的,当然我们希望合作搞项目。”

“你没跟姑丈商量?”

“我都知他会说什么。他主张做一行专一行,做到老。”

不知不觉聊到夜幕低垂,一枚榄核月被云层半遮若隐若现。不是放烟花的最理想天气,然而又没有坏到要取消。

后来应静尧之邀,一平还是跟黄家一起去了山顶餐厅。程汉出动那辆八人座位老爷丹拿,除了静尧是自己开车去接未婚妻全家,一平与黄家老小四口一车子到了餐厅。所有户外座位都给黄氏包下,晚餐吃到一半便纷纷离桌去看烟花。所有瞭望点都爆满,已有公司员工预先去占好最佳位置,让几个少爷小姐挤到人墙前面,静尧与他的未婚妻肩挨肩,金钻被挤到了一平旁边,五个人挤作一团遥望山下维港,只见整个海岸线镶金戴银,那夜景像是七彩碎钻堆起来的。一平静尧合力用四只手搭了个“轿”让宝钻坐上去将她托高,此起彼落的赞叹声嗟呀声中,居高俯瞰人间烟火,看烟花蓬蓬开落,噼里啪啦一阵也就完事。一平觉得是时候了,找到静尧告个辞便悄悄离去。

一个人下山,顿感烟花过后的寥落。夜深他躺在床上想起种种,愁绪像张恢恢大网向他罩下。很久他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感觉阶级、鸿沟、地位差距——这些东西,而且这样在意。在身份悬殊的两端是他和静尧,一个是营营役役胸无大志的粉笔族,一个是将下聘礼于名门千金的商界菁英。很久他没有这样自惭形秽过,当他面对静尧集学养与教养于一身的青年才俊风范。也很久他没有想过,自己走了一条怎样的路。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他对于就业问题仍旧一片迷茫。有个时期也想过出国,弄个学士后证书,回来在政府部门谋个职位或回到学院做研究。最终他报读了本地大学的研究所,但在他入学那年,他那系里的指导教授休学术假一年,代理的导师只顾忙自己的研究任他自生自灭,他这新生成了系里的孤魂,觉得气闷。有天打开报纸看到政府招考公务员的广告,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便去应考,想着出来做个两年事再回学校不迟。在审计署做了几个月,再度觉得气闷,又有天打开报纸看到有所中学招聘数学老师,心血来潮写信求职,竟获录用。一年约满后学校邀他续约,没怎么考虑他便签了约,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告诉自己只想做一个浮世里的凡人,人事纷争名利征逐,都只擦身过。但他不确定是他本性如此,抑或他是为自己的懦弱自圆其说,也不确定自己是选择了较难的路抑或较易的。营营此躯,有什么足以令他不枉此生?生于今活于今,多少人一旦进入社会这部大机器,便成为这机器的齿轮,在所属的小岗位上耗尽此生,不知往哪里去亦不知有什么可期待,最终走上消极与厌世的道路。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一群中的一人?未经他的授意,在那睡与醒的溟濛边界,思想把他带回山顶上看烟花的一刻,与金钻并肩,粉香糅合硫磺的气味和热烘烘的体温已无法在回忆中追回。那一切并不属于他这世界而只能是倒影,正如他这世界的一切只能是那世界的倒影,彼此只能以倒影的方式存在如同镜花水月。他告诉自己必须有这样的觉悟。

4

一个月后某傍晚,他离开黄家时在西门遇见程汉,避不开,只好一同走向小巴站。自搬画那天聊过,程汉似乎觉得跟他熟,每遇上必闲扯个几句,一平勉强应对,总也生不出好感,去酒吧喝酒的邀请也婉拒过两次。但他观察到这屋里的人已越来越倚重这个新员工。实在是这个家长期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太需要一个精壮男丁的力气。程汉一来便分担了许多杂活,工作范畴无可避免地从开车接送扩大到所有重物担抬、水电维修等。于珍也常差遣他跑腿办事,不但已很少听见关于他的恶评,且常常听到“帮到手”“话头醒尾[10]”等赞词。一平自知对程汉的成见其实是非理性的,只因无法确知他与金钻关系的深浅而产生了心结。

有段路特别黑,程汉从口袋取出个小手电筒照路。“不是别的,狗地雷多。”他笑笑解释。

“这一直是我的疑问,家里那么大的花园还出来遛狗?”一平笑道。

“掩眼法啦,跟哪个相好的约定时间出来打打牙骹[11],讲东家长西家短,很好的饭后节目。”

两人跟着晃动的光圈到了大马路,程汉收起手电。

“有几次开空车下山看见你在等小巴想停下载你,但这里规矩是老板没吩咐不能载客,怕我拿车子去捞外快吧。”

“你回家?我以为这里包住的。”

“两个星期休假一天,我回去看我妈,我同我妈住。”

一平听了心里一动,心想他跟自己一样,也是与母相依。

程汉问他住哪里,他说青山道。

“哪路段?”

“跟嘉顿面包厂很近。”

“那我们是旧街坊,我在深水埗住了很多年,去年才搬到美孚。”

两人说着话来到小巴站,刚一递烟,程汉便一笑缩手。“想起来了,你不抽。”迎风点了几次才点着了烟。

“听说是王伯荐你来的?”一平问。

“他跟我妈是老同乡。本来我在片场打工,武馆的师兄带我入行,跑龙套做做替身,给邵氏拍过几部戏,有次拍打斗戏吊威亚摔伤,我妈不让我再回片场,其实那时候公司已经要跟我签合约,说新戏里会给我个角色。”言下不无遗憾。

“打算在这里长做?”一平问。

程汉耸耸肩:“好食好住,几部名牌车轮流开,天下哪有工有这份享受。”

“起码不用高空打斗。”一平笑道。

“服侍太太小姐们也不轻松,二小姐的降龙十八掌听说很厉害啊。”程汉幽他一默。

看来泼红豆沙事件已传遍遐迩。

“孻女拉五脏[12],难免娇惯了些。”

“大小姐的性格就随和,听说像她母亲,和气又手爽。王伯跟我说她还在的时候这里天天有牌局,动不动一张大钞塞到你手心,个个月大宴小宴,年年过年除了双粮还有大红包,好像后来跟老爷搞到不和就是因为打牌。”

听来有点嫌这里油水少。听王伯吹嘘这里的排场听多了,发觉与期待不相符。

程汉像是突然省起一平的身份,多加了两分小心说:“你姑姐人也很好的,给我钱买衣服,说接送客人要穿得体面,那天帮忙搬画她也给了我茶钱。”

“你我都来晚了,看不到以前那种风光。”一平笑个表示中立的笑。

“你知谁最孤寒?少爷那些乜乜[13]亲戚,姓原那帮人,他们不像你会自己搭车,来一次接送一次当自己大老爷,小费一次没给过。”

“静尧跟生父那边有来往?”一平讶道。

“去年老太太过身后突然冒出来认亲认戚,男女老幼越扯越多,老板不招待又不是。”

“内地来的?”

“多半吧。”

小巴久等不至。程汉像是不耐山夜寒冷手抄在夹克口袋里缩脖勾脑,鼻子嘶嗦响,烟屁股含在嘴角,喃喃抱怨他那部铃木铁马仔不争气拣这时候要入厂。

终于有小巴靠站,两人坐到中环的总站下车。一平以为程汉与他同路回九龙,不料程汉说有约要转车去湾仔,却又流连不去,两只脚挪来挪去,最后才为难地向一平一笑道:“我记错日子以为今天出粮,现在口袋里只有十几块,偏偏今天约了朋友……”

一平没等他说完,口袋里的几百块全给了他。

“谢谢你于老师,出了粮就还你。”

这一声“于老师”一平听着觉得碍耳。程汉举手到帽檐行个敬礼便匆匆转身,不一刻身影消失在霓虹亮处。

5

一平再来给宝钻上课已是期中考过后,只觉山上很有秋意了,该落叶的树都开始落叶。他放学才来,站在西侧门前按铃时天已半黑,却是银姐来开门,看见他像看见救星似的急急告诉他说二小姐被老爷关在房间大半天了。一平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听银姐唠唠叨叨叙述始末:起因是中午吃饭二小姐发了大脾气用热汤泼了昆姐,昆姐手烫伤了,偏巧老爷今天回家吃中午饭,当场就用拐杖打了二小姐手板,揪到房间锁上门,严令他回来前谁也不准放她出房,把钥匙交给昆姐径自回办公室去了。

“阿宝什么事发脾气?”

“昆姐没问过二小姐就将布布盖的枕头呀毛毯呀玩具呀,扎做一包让收垃圾的人收走了,说是怕有菌,二小姐知道了就疯掉了……啊,你还不知?”银姐眼湿湿瞅着一平。“布布走了,就大前天,突然吃东西吐,送到兽医那里救,打了针以为好了,当晚就没了。没看见过二小姐哭到这样,抱了回来就抱到自己床上,不上学不吃饭,抱着布布只是不放手,怎么劝都不行啊。”说着眼泪哗啦哗啦落,不住用袖子擦眼泪。

一平“哦”一声,想起布布的可爱友善,心里也自难过,宝钻的难过可想而知了。

“四点多钟小姐嚷着要小便,我去找昆姐要钥匙,说什么都不给,打电话到写字楼想找老爷说情,说他在见客不接电话,少爷到内地公干了,阿汉又载了大小姐出街,我急得不得了,打电话到你学校说你走了,我就在后门口守着等你来,她一个小孩整天粒米不进怎么得了啊,要罚要骂,得让我送饭进去呀。”

“太太呢?”

“跟老爷大吵了一架把自己关在房里了,找她也没用,她没钥匙。”

经过于珍房间一平略住足,将门推开一条缝往里张望,鸦黑里依稀有个人影侧躺卧榻上,发出微细的鼻鼾,猜想不是酒就是药。

“昨晚又一夜没睡。”银姐悄声道。

一平用表情打个问号。

“太太怕做梦,晚上不睡白天睡。”

说话间来到宝钻房外,他敲门叫“阿宝”,耳贴到门板上,立刻听见细碎的布拖鞋声来到门前。“阿宝你没事吧?”他说。

门另一边传来小女孩的呜咽:“布布死了平哥哥,布布死了。”

一平心都乱了,试了试那球形门锁,锁芯感觉很结实。一连几种方案掠过他脑海,撬锁、踢门、拆门、找锁匠。这里离任何市集都远,要下山到湾仔或上环才有可能找到锁匠,而且都这时间了,他没信心能找到还没收工又肯丢下晚饭跟他上山的锁匠,而就算找到,一去一回最少要两个小时,便隔门对宝钻说:“你再忍一会,我去去就来。”

他在厨房找到昆姐,正坐在桌边吃面,用那只被纱布包扎的手有点困难地操作筷子,空气里有浓浓的冬菇肉汤香。

一平客客气气叫了声“昆姐”:“对不起阻你吃饭,你的手没事吧,我代阿宝向你道歉。”

“侄少爷太多礼了,我哪里敢当。”头也不抬向着面碗说。

“通融一下把钥匙给我可以吗?让我进房看看阿宝。”

“银姐没跟你说?老爷吩咐我保管钥匙,谁来要也不给,等他回来他会处理。”

“就跟他说是我要的,我会同姑丈解释。”

昆姐吸了口面条,咀嚼有声道:“我是这里打工的,老爷怎么吩咐我怎么做。”

“这个很好解决,你把钥匙放桌上,继续吃你的晚饭,老爷回来你就说有人在你看不见时拿走了,他只会怪我不问自取,不会怪昆姐。”

“哎哟侄少爷!”昆姐轻蔑一笑,“你同我开玩笑吧。我在这里打工几十年了,什么叫责任我懂得!老爷吩咐得清清楚楚,凭你一句话我就听了你的,怎么向老爷交代?你是太太的贵亲我不敢开罪你,可你也不要叫我为难呀。”

好利的一张嘴,倒像是他在欺压她!一平早就听说这昆姐难缠,可是也没想到她这么一副铁娘子架势。听于珍说是黄景岳的前妻过门时从娘家带来的人,仗着资历老而黄景岳对她又礼遇,翁管家离职后气焰一天比一天嚣张。因为视他为“于系”的人,平日看见他都爱理不理,这会儿有“老爷吩咐的”这块免死金牌撑腰更是有恃无恐,可是就这样撤退太便宜了她。

“也许是你有理,昆姐,可是就连监狱里的囚犯也可以上厕所,喝口水吃碗饭,我不相信姑丈会叫你虐待他的女儿。”

昆姐小眼睛睖着他毫不示弱:“侄少爷,那个门可是老爷亲自锁上的,钥匙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你有理跟老爷说去。”

这半天缩在一平背后半声不敢出的银姐这时忍不住插嘴:“昆姐,你就当可怜二小姐!”

昆姐“叭”的撂下筷子跳起来,舞动着包纱布的手破口骂:“我几十岁人了,谁来可怜我呀!皮都烫掉了一层呀!医生说我岁数大了,最快要半年才能长出新皮来!我看在老爷的面子上才没有报警!老太太一走就一个二个都大声夹恶起来!”扯开喉咙骂不停口。

为了远离那叫骂声只好逃开。一平走到院子里,凉风一拂感觉脸是烫的。一定是他脑子里在想着宝钻房间的露台门所以信脚走到那个向着西侧花园的露台下面。一般露台门是从里面上锁,然而这门的设计是两边都能锁。天气太热时他们会开着门上课,放下窗帘挡蚊子。依他记忆那门锁是个上下扳动的塑料把手,操控打横拉开的轨道门。露台与二楼平台连通,从花园有楼梯可到。全伯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默不作声跟他一起上楼梯到露台打量那门锁。

宝钻听见有人走近露台门便过来拉开窗帘,抱着椰菜娃娃立在门的另一边,辫子乱乱的,哭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银姐全伯两人你言我语商量怎样找锁匠、再打个电话找老爷、怎样再试试拍门叫太太,一平都没听进去,试了试那门柄便四顾找工具,眼睛落在平台另一头的户外用白铁桌椅,跟他曾经与静尧坐着喝酒聊天的那套一个样式,便过去将其中一张椅子搬来,只觉入手沉重,打手势叫宝钻退开并拉上窗帘,看她会意照做,抡起椅子用椅座猛砸那门锁,“哐、哐、哐”一下又一下,终于在第七或第八下,锁板连着把手整个歪落,同时锁侧玻璃喀勒勒出现了网状裂纹,便索性朝玻璃砸去,立刻一整块哗啦啦瀑布泻地落一地碎片,声势煞是惊人,以致在场的三人作声不得只是怔立。两个家佣面面相觑,虽只字不说都是一副“这怎么得了”的大难临头表情。一平自也心惊肉跳,被怒火冲昏的脑袋清醒了些,定一定神用椅脚将门框周围的残余玻璃敲落。“别动。”他给宝钻个预警,踩着遍地玻璃屑,拨开落地帘极小心跨过破洞进房间,开了天花灯。

宝钻在床上缩在毯子做成的帐篷里,听见他进来便掀开毯子,怀里抱着的椰菜娃娃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也是扎两条辫子瞪两只大眼,毯子底下突然露出这样两个头来有种卡通效果,一平笑起来。

“吓坏了吗?”

小女孩摇头,目光烁烁满溢着什么。

银姐小心翼翼从门洞进来:“这房间今晚不能睡了。”

宝钻偎到她耳边咕哝句什么,一平听见是说她尿床了,故意走开假装没听见。

银姐抱起宝钻让她站床上,大致检查过确定宝钻没受伤,拍拍她说:“小意思,洗个热水澡换套干净衣服。”去开衣柜取衣服。

“我去拿点牛奶饼干给二小姐先吃点。”全伯说毕自去。

“牛奶热一下!”银姐对他的背影喊。

一平用毯子把床前一带的碎玻璃拂了拂。“地上有玻璃,我背你出去。”用毯子盖住宝钻的头以防有未清除的玻璃从门框掉下。

小女孩趴到他背上,他感觉到那小身躯在颤抖,紧挽他脖子的两手却异常有力,于是背着她从门洞跨出。银姐拎起宝钻的拖鞋跟出来,抖掉上面的玻璃屑让她穿上,一手拿着换洗衣服一手领着宝钻往露台楼梯走。

“你别走。”宝钻回头对一平说。

“我不走。”他说。

全伯拿扫帚来扫碎玻璃,喃喃说:“昆姐也是好心,怕那些东西有菌。”又说:“狗也只能活到这岁数,那只狗陪着二小姐长大的,她出世前老夫人有天从外面抱了只小狗回来,说小孩要有个玩伴,有狗做伴没那么寂寞。”

一平将口袋里的几百块塞到全伯手里说:“麻烦你,这是玻璃的钱,我只有这么多。”

全伯往回推:“别给我,你跟老爷说去。”

“不见得我再来,当帮我个忙?”

“不收不收。”背转身走开。

他心烦意乱待在露台上,倚栏望向夜里有点阴森的花园,若不是答应了宝钻不走他已经走了。银姐带着冲过澡、看来精神多了的宝钻回来,正拿着块饼干吃着。听银姐说要去做饭,一平阻止道:“不用了,我带她去吃个饭,晚点送她回来。”他是不想在黄家多待,免得黄景岳回来,双方都难下台。“等太太起来,请她给我个电话。”

银姐望望全伯,全伯说:“也好,带二小姐去走走,散散心。”

银姐去拿外套让宝钻穿上,给她换上鞋袜,她要带着椰菜娃娃又把椰菜娃娃拿来给她。一平牵着她沿园径向外走,她闷声不响跟着,走到一个岔口她加快脚步超前,拉着他要走那条绕向屋后的小径。“你要去哪里?”他问。她不出声只是走,直走到那片向海的草坪,他一眼看见凤凰木下有个微微隆高的土丘,周围用鲜花和鹅卵石布置,枯叶和豆荚覆了一地,前面竖了块粗制木牌,小孩笔触的一行墨漆字写着“我最亲爱的威廉·布朗臣”。

小女孩停不住地哭,呼唤着布布的名字哭得极是凄凉。一平怕她着凉把她裹在自己的外套里,不知说什么好就只是紧搂她,只觉那飘落不止的树叶,都是因她的哭声而凋落的。后来还是他劝她留下椰菜娃娃陪布布,就等于是你在陪布布了,宝钻才肯跟他走。

坐的士到山下,在湾仔找了家小饭馆,叫了许多菜两人大吃一顿。那两天于太太刚好在城里,他借饭馆的电话打回家跟她说了梗概,问她于珍有没有来过电话。

于太太回答说:“没有。”又说:“这样吧,你先带阿宝回家来,晚一点我打个电话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于是搭巴士过海到九龙,宝钻一路安静看风景,忽然回头说了一句:“原来你来我家这么远。”竟似是不过意。

一平心血来潮问有没有去过荔园,乘兴搭车到荔园游乐场玩了个饱,那些旧时代气氛的简陋电动游戏机都是宝钻没玩过的,又去动物园看狮子和大象,直玩到园门快关了才尽兴而归。

于太太在家里早已等急了,看那样子分明是黄家来过电话而且不只一次,但是两个大人都机警地不在宝钻面前提。今天一天的经历在她来说可说是高潮迭起,情绪又大起大落过,累得眼睑抬不起来,于太太带她进房,就让她在自己的床上睡。

母子俩这时才有空说话,于太太轻声告知金钻来过电话,请他回来打电话过去。

“没说别的?”他没想到会是金钻打电话来。

“我假装什么事不知,问她你姑丈回家了没有,她说回家了,没说别的。”

饭桌边坐定,一平把今天在黄家的经过又详细说一遍。于太太的反应是感性而直接的,儿女是母亲的责任,她首先就指责于珍:“阿珍这是怎么回事,女儿出了这样的事,她跑去睡大觉一点不管!”

“我看她也是没办法,那个昆姐一点都不怕她,姑丈这人又是很执拗的。”一平帮于珍说话。

于太太把儿子的脸扳向光看了看:“你脸上有碎玻璃。”

于是去拿急救箱来,用小钳子钳出好几片玻璃屑,用酒精洗伤口,禁不住抱怨说:“你跟你爸一个脾气,许久不发作,发作起来比谁都凶,没闯更大的祸算你好运。”

“当时气昏了头。”想起宝钻用毯子蒙头的样子笑起来,“阿宝真逗,好像也没被吓到。”

“补习怎么办?你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答应姑姐的事,只能做到这里。”

“本来跟他们家还是少来往的好,是你姑姐想不开。”

一平不觉默然。没多久金钻来了电话,谈话内容很简短,她直截了当说马上过来接宝钻,问他要了地址。一平跟她说楼下不方便停车,把附近的一条横街的街名给了她,说他带宝钻到那里等。

他让宝钻多睡十分钟便进房叫醒她,借着门外的光看见她缩在被里睡得正香,尽管不忍还是不得不轻轻推她,叫着“宝、宝”。

见她睁眼便说:“起来了,你姊姊来接你。”

“不回去!”斩钉截铁。

“在这里过夜吗?”一平笑。

“不回去不回去,一世都不回去!”她拧头大叫,扭来扭去两脚乱蹬像个三岁小孩。

于太太听见哭闹声进来帮劝,一平回头向母亲说:“要不让她在这里过一夜?”

于太太皱眉向儿子打个眼色,那意思是叫他少惹麻烦。

一平看时间到了,就说先去找到金钻再说,正要出门却门铃响,是金钻自己摸上门来了。“不好意思,看不见你们,干脆跑上来。”跑急了说话带喘,“不着急,阿汉看着车子。”

这回见面,于太太不如大屿山那次热情了,去倒了杯茶说:“请坐。”

“舅母不客气,我马上走。”金钻道。

“他们两个去荔园玩了两个钟头,阿宝玩累了就让她睡一觉,刚睡醒。”于太太帮儿子解释。

“这么好玩,早知道我也来。”金钻微笑看一平。

“我让她多睡一会,过了时间,害你跑来。”一平道。

“是我们不好意思,害你当了一晚上的保姆。”

“我去看看她去。”于太太到房间去看宝钻。

客厅里剩下一平跟金钻,尽管客气微笑着谁也不提玻璃的事,但是谁也没有忘记金钻是被派来充当外交大使的,而这位外交大使这么往客厅当中一站,漫不经心四顾,一点也不知在另外那人眼中她形成了多么活色生香的画面。一平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为这寒伧的家自卑过,在她的照人光彩下是如此不可原谅地简陋,眼前的整个空间被她的人的氛围占得满满的,像夏日的荷花池开满了荷花。

不知于太太怎么劝服宝钻的,这时带着她从房间出来,鞋袜穿整齐了,辫子也重编过。金钻过去亲切搂她,说她这样打扰人家,还不快谢谢舅母。宝钻听话地谢了于太太,目光却避开一平,就像没看见他这个人。

“我送你们下楼。”一平道。

唐楼没电梯,他们从第四层往下走,照明的灯泡有两只坏了,梯级一节亮一节暗,影幢幢的,一平让姊妹俩走在前头,自己殿后,啰嗦叮嘱:“小心点,慢慢走。”

到了街上,金钻带路到车子停泊的所在。店铺十之八九都打了烊下了闸,然而这个日间相当热闹的区域总不至于完全岑寂,尚有许多行人汽车来来往往。一平跟在姊妹俩后面走过一个个街灯,顷刻间黄家那辆香槟金平治便已在望,程汉斜倚车头吸烟,向一平扬了扬手。

一平手碰碰宝钻:“还生气?”被她一摇身甩脱,跑去上了车。

他望望金钻,两人互相解窘笑笑,他向她点点头便转身往回走,她却“喂”一声追上来,他便站住了等她,望着她等下文。

“我有东西给你,”她有点失措说,从毛衣口袋取出个对折的白信封往前递,“你的补习费。”

一平不接。“玻璃我弄坏的,该我赔。”

那白信封悬在半空。一平看她那无所适从的样子,接过信封,将它塞回她的毛衣口袋,放软口气道:“你处理吧。”她欲言又止,到说话时,声音异常地低柔:“爸爸这会儿在气头上,过两天没事我再……”

“怎样都好吧。”他尖锐地打断她。

金钻几乎像逃似的,转身走去上车。一平的两只脚却又不自主直送她到车旁,想着跟宝钻再说次再见,弯腰敲了敲车窗,本来紧贴在窗旁的小女孩的脸断然转向里面,但一平已经看见了小脸上的泪痕。看见她这样,他也非常地怅然。他知她心里在怪他,不该把她救出来,又送她回虎口。他想你哪里知道,我是无能为力的,你想我做英雄,但我做不了英雄,现在你还不知我不会再到你家呢。他自个儿慢慢走回家,一颗心灌了铅般只是重重地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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