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斯用钥匙费劲地打开迈克尔工作室的门锁,推开门。她走进房间,慢慢地深深呼了一口气。尽管被尘封了七个月,空气里仍然透着丝丝甜味,伴着浓烈的混合着雪松、鼠尾草、松树和泥土的芳香。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和迈克尔交织在一起,无法分离的味道。
工作室和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木刨花四处散落在水泥地上。占了整个北面的墙的长工作台整齐地摆放着他的雕刻工具:手锯,凿子,刷子,小金属筛。工作台的一角放着一块块各种木头——雪松,矮松,狐尾松树——这些都是他每次外出从树林里捡回来的。伊莉斯用手指慢慢抚摸着这些木头粗糙的边缘,一度无法呼吸。它们似乎在等待迈克尔去雕琢根节弯曲的部分,等待迈克尔去挖掘它们的内在价值。等待,像情人那样等待心爱的人归来。等待,正如这几个月她一直在等待迈克尔那样。
伊莉斯转过身。房间中央的桌上放着他去世那天在雕刻的那件作品。那是一只乌鸦,两英尺高,骄傲而完美地站立在那儿。它的头微微地转向一边,目光穿越过肩注视着远方。伊莉斯摸着乌鸦折起的双翅,轻触着它凹陷的尾羽。每一片羽毛上精美的线条都由迈克尔的凿子倾注心血地雕刻而成。他把整件作品染成深咖啡色,并镶嵌上两块黑曜石做眼睛。这双眼睛完美无瑕,并且当伊莉斯围绕着它时一直追随着她。当伊莉斯后退时,当她在房间里走动时,这双眼睛好像一直警惕地看着这个金发的入侵者。
其他作品也是四处散落。在一张桌上,一只红尾鹰的头和肩由一块雪松根雕刻而成。雪松的自然色非常完美,因为伊莉斯一眼就能看出迈克尔没有给这块雪松染色。她抽回她的手,沿着桌子发现一块褪了色的灰松,一只小山雀从其深处跃然而生。
现实打击了她:然而她并没有哭。她的双眼已经干涸了。这段日子、这些月以来,她一直回避来这儿,不看他的作品,不去他曾待很长时间的商店。因为她确信这会令她悲痛欲绝——她会忍不住倒在地上啜泣不已,无法再重新站立起来。相反,伊莉斯举手投足之间感到冷静和宁静,就像训练有素的舞者。迈克尔曾经倾注在雕刻作品上的所有的爱,他的鸟们,仿佛仍然在空中盘旋,紧紧围绕着她。这儿很平静,有着他们太过安静的家从未有过的那种平静。
工作室有三面幕墙,伊莉斯转身注视外面。光线昏暗。落日泛着玫瑰色、杏黄色与黄褐色,正在逐渐消失,光线在天空中泛着血色。伊莉斯静静地站在那儿,在乌鸦旁,看着外面的颜色慢慢褪去。几个月来,她不忍来这儿,而现在她又不想离开。她能闻到空气中迈克尔的味道;她能感受到他工作时总是弥漫在他四周的宁静气氛。她转身又环视了一眼工作室。
她的目光停留在乌鸦的黑曜石眼睛上。“哦,迈克尔。”她对着黑玻璃耳语。她盯着那只鸟,陷入其中的一刻,仍然如此频繁,她几乎要相信迈克尔仍然活着,相信她只要一转角,迈克尔就会在那里等着她。被困在疑惑的狭窄空间里,当什么都没有改变时,一切仍有希望。
伊莉斯叹了口气走向门边,迈了出去并从身后关上门,拿钥匙锁上了门。这是她在这群山中唯一锁上的东西。仅有的一个她认为需要保护的地方。他们的家是如此的与世隔绝,如此远离小镇,这些年来他们一直住在那儿,仅有几个来访者。他们常开玩笑说,如果出售这个屋子,他们可能找不出前门的钥匙。因为如此与世隔绝所以感到很安全。
现在,随着迈克尔的离开,这种感觉不一样了。伊莉斯感到孤独与脆弱、与世间隔离,而不是安全和被保护。她转身,沿着通往上面小屋的路走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变成深冰蓝色。外祖母曾称此刻为蓝色时光。此时是生者与死者两个世界之间最接近的时刻,此时也使抓住与死去的人之间的最细纽带成为可能。伊莉斯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搜寻着周围漆黑森林的深处。
她还记得七岁时,在深蓝暮色中和外祖母一起站在外面。像浓雾般的凝重寂静,就在母亲去世后笼罩着她们。她俩都静静地站在那儿,在暮色中肃静——对伊莉斯母亲的回忆触动了她们的脸庞和胳膊,后脑勺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伊莉斯哆嗦了。与死者交流的想法把她吓回了现实。她知道所有关于行尸走肉、幽灵以及小哭孃的事,等在水边的女人,时刻准备着抓走那些在外面待到太晚或者靠河边很近玩耍的孩子们。这些想法使她颤抖起来,和祖母一起站在蓝光中,等待着死去的母亲的幽灵来打破这寂静。
孩提时,此事从未发生在她身上。但现在她回想起那些傍晚,不明白比尤莱为何如此想与罗斯交流。当比尤莱自己的女儿罗斯还在世时,她从未有许多话想对伊莉斯的母亲说。这难道就是她为何这么多个傍晚,在暮色中,或是站在花园里,或是靠着客厅的窗边坐着,凝视着渐渐入夜的天空的原因?
伊莉斯开始走上通往小屋的小路。她的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阵柔和的微风在树顶低声轻语,叹息着从她头顶坠入峡谷的群山中。她把毛线衣往瘦瘦的身上拉得更紧些。
后脑勺的头发都被吹起来了,感觉就好像她被谁注视着。从上方门廊的深处传来了阵阵叮当的钟声。伊莉斯停下来慢慢转身。她细看着周围树丛里的黑影。它们都已经失去了深度,只有扁平的黑影,映衬在漆黑的深蓝色中。她又回头看着工作室。透过玻璃窗,那只乌鸦的黑眼睛仍在闪闪地看着她。
那一刻,周围的声音似乎变响了。杨木的枯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互相碰撞着发出如响板一样的咔哒声。小溪流水潺潺,开始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冬天冰冷的拥抱。沿着山坡,她听见一只孤独的土狼在暮色中哀嚎,紧接着几秒钟后传来山里一户人家的狗吠声。
伊莉斯转了一圈,目光扫视着周围漆黑的树林。“迈克尔?”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就像柔和的呼吸,几乎听不见的一缕空气。
过去几个月里,许多次,她沿着小路走去商店,想要告诉迈克尔一些消息。许多次,每走几步她会停留片刻,努力回忆。许多次,她转过头,想着已经看见他,就站在柴堆外,或者沿着门廊台阶拾级而上。仿佛一直以来他所做过的一切的回忆就在此刻留下了印记,使他能量的影子逐渐消失。有时她转过头或者做其他动作,某个不可名状的东西恰好出现在她视线的边缘。但是当她一转向那里,那东西就走了,用它的幻影来捉弄她,使她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
伊莉斯强迫自己慢慢呼气,从容地、一步步地朝门廊走去。门廊栏杆,身后小屋的黑木头,头上的屋顶——都包裹着她给她一种安全感。她站在栏杆旁,轻松地呼吸,再一次仔细看着树林。
风停了。现在空气也静止了,厚重而安静。她盯着黑暗处片刻,为自己的愚蠢摇摇头。然后她转身走进屋。纱门在她后面合上,时钟随着摆动发出叮当声。
“肯恩?我是伊莉斯……伊莉斯·布鲁克斯。”伊莉斯站在厨房里,手拿电话,看着窗外的漆黑一片。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餐桌上来回地上下摸索。几个月来,她一直很害怕打这个电话。
“伊莉斯!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过得怎么样?”
伊莉斯咬着下嘴唇。她从未信任过肯恩·布莱克。她几乎确信他根本不会在乎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肯恩在圣达非拥有一个画廊,一个高格调、迎合高层次消费者的地方,充斥着金钱、虚荣与华而不实。伊莉斯在画廊里,或者与肯恩和他瘦瘦的、金发花瓶般打扮考究的妻子在一起一直感到不自在。但是肯恩几年来一直出售迈克尔的作品,而且迈克尔很久之前就知道,当谈到那些把本土艺术出售给有钱游客的人们时,保持沉默并坚持自己的判断的重要性。
“我正在尽力。”伊莉斯透着牙缝喃喃自语道。
“太好了。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停顿片刻,好似肯恩在开口问第二个问题前计算着恰当的秒数。“伊莉斯……你有机会去看过工作室了吗?”她几乎笑出声来。布莱克先生直接谈到生意了。直接说回到他最感兴趣的:钱,以及赚更多钱的可能性。
伊莉斯咽了下口水。“是的,我去了。”
“有没有我们可以放到画廊出售的东西?我两周前卖了迈克尔最后一件作品。你知道他的作品一直很畅销。价格一路走高自从……”
伊莉斯在他说完那可怕的话之前打断了他。“没有,肯恩。什么也没有。他只有几件作品刚刚开始……没有什么能拿到画廊里的作品。”伊莉斯尽可能使语气平缓。她从来不擅长说谎。乌鸦的眼睛又回看她了。那件作品已经完工了,但是伊莉斯知道在她内心深处她不能与它分离,无论她多需要钱。那只乌鸦就感觉是仍把迈克尔留在她身边的一根线,是他离开之前最后一次触摸过的作品。
“嗯,我可以发誓迈克尔告诉我他有件作品几乎已经完工了。”停了好长一会儿,仿佛他期待着如果等待足够长的时间她的回答就能够改变。他咳嗽了一下。“伊莉斯?你钱够花吗?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困难,现在……好吧……”
她感觉她在咬紧下巴。她的钱是否够花根本就不关他的事。而且无论她的生活有多糟糕,她都不会向肯恩·布莱克倾吐心声的。“我在尽力。”
“那好吧。感谢你去了工作室。收藏家们一直在追着我,你知道的。但是……如果没有其他的东西,那就没有了。”
伊莉斯感觉她的心在跳跃。“抱歉。”
“保持联系,伊莉斯。如果有任何我能做的……”肯恩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伊莉斯几乎能够感觉到他的脑袋已经开始运转,计算着迈克尔的哪件作品他能重新获得,并且再卖出更好的价钱。“伊莉斯,如果有作品要问世,请务必告诉我,好吗?”
“好的。”伊莉斯按下了电话上的“结束”键,把它放在厨房柜台上。她的肩放松了下来,她走到窗边,站在那儿,看着外面的夜色。身后的屋子漆黑一片,非常安静。自从迈克尔七个月前去世后,她几乎从不开灯,不开电视和收音机。她感到在黑暗中,在寂静中,以某种方式,能够离他更近些。
伊莉斯裹紧了胸前的毛线衣,双臂交叉在身体前。一轮银色的新月挂在西面的天空中,伴随着旁边的金星,像是情侣在夜晚外出散步。它们把天空变成柔和的黑色背景,洒到她脸上的柔和的光,映在玻璃窗上。那光恰好照在她金色的长发上,恰好照在她脸颊的泪珠上,就像小小的、完美的月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