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异因城防营等诸事繁忙,有好几日没有回来。自然,也不知道冷阮在畅恩堂立了好几日规矩的事情。
冷阮倒也乖巧。每日用了午饭,准时过来。若大夫人尚在歇息,她便候在廊下候着。若安妈妈有事,她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能帮一把时便帮一把,帮不上忙时便乖巧地立在一边听吩咐。
不过,安妈妈其实并不怎么爱使唤她。许是收了她好处,多给一二分方便。倒是院子里的一二等丫头,喜欢明里暗里折腾她。端洗脚水,捧汤羹,添炉火,倒夜壶,洗衣服,专干费力不讨好的活。有人打趣她时,她便微微一笑,脸红着不说话。有人给她绊子使时,她便静静立着听她们训话。
但凡宋氏醒着,她便总是被唤到屋内立规矩。有两回在宋氏小憩时,她在炉子边睡着了,被大丫头们结结实实骂了几回。她遂更加安静顺从。连院子里最末等的洒扫丫鬟都在背后议论她没脾气,越发地敢欺负她。
这些日子,因近年下,院内处处都热闹,唯独畅恩堂冷清寂静。但凡有人拜访,宋氏都推拒不见。
宋氏长病习惯,虽歇着的时候多,却也是个明眼人。何况,安妈妈又从不瞒她。宋氏瞧在眼里,自己置身事外,倒成了个十足的看客。端看冷阮这小丫头能撑到几时。这仿佛成了她冷清的日子里,唯一激得起兴趣的事情。
冷阮在的这几日,昌国公从不在畅恩堂歇息。不过是偶尔过来瞧她两眼,说些场面子话,转而便去了就近的暖香斋。夫妻两个相敬如宾倒是真的,情谊多么深厚却未见得。
昌国公来时,冷阮便总是躲在门廊下,不敢进去伺候,自然那些大丫头也不许她进去服侍。但每每昌国公离开,宋氏的神情里瞧不出甚何喜悦或伤感,仿佛那些都是平凡不起眼的琐事。
过了十余日,她日盼夜盼的邓异终于回来救她了。
宋氏端端地坐在榻上,因为消瘦,她多少有些撑不起身上厚实又华丽的衣裙,且那暗茶色越发衬得她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眼底下一圈乌黑,却强自撑着精神。冷阮听说,她时常失眠多梦。
而邓异根本无暇去顾及她母亲近来身体是否安好,一进来,便先瞧见跪坐在地上给他母亲捶腿的冷阮。
“母亲。”邓异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他身上穿的还是未来得及换下的盔甲。那银白色将他衬得高大耀眼,英俊潇洒,活脱脱一个气度轩昂的明朗少年。
宋氏看他的目光,十分的欣慰里又多了些意味不明的苦涩,不悦地斥他:“刚回来,不回去换身衣服,先来我这里做什么?你别说,是来看我。”
邓异一时怔住,看了看冷阮,又看了看宋氏,犹豫着道:“儿子的确是来看母亲。”
宋氏一挥手将怀中的暖炉砸到他跟前的地面上,大声斥道:“狗屁。”
那火星子溅了一地,把邓异的靴子烧了两个小洞。
这一声把冷阮吓了一跳,忙拿开了捶腿的手,不敢再动了。这几日瞧着宋氏温柔静默的模样惯了,骤然见她发火,实在是有些惊异万分。
邓异倒仿佛见怪不怪,只是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下头,模样有些瑟缩。
宋氏这一声斥完,不由伏在几上一连嗽了几声,方道:“你打量我老糊涂,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可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那眼神里琢磨些什么我可一清二楚。”
邓异微微动了动嘴角,终究还是没开口。
“怎么?又听了那起子不要脸的在你耳边撺掇,说我欺负你的心肝宝贝?”
邓异还是不语。
“一个丫头罢了,也值得你如此。我悉心栽培你多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如今都将我的教导都喂了狗了?”
邓异想辩解,刚开口唤了“母亲”二字,便被宋氏打断,“怎么,你今天是想从我这里把她带走麽?”
邓异终于鼓足了勇气,“母亲,小阮是我屋里的丫头,若她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我自会让尚妈妈负责管教,母亲尚在病中,应该好好歇息调养才是。不应,不应为这些琐事分神。”
宋氏看他的目光里,痛心又带着失望。不由又剧烈咳嗽起来。屋内没有旁人,独安妈妈连忙上前递茶劝慰。其他人早被吓跑了,估摸着正躲在窗下听墙根呢。
“请母亲好生歇息,儿子不打扰了。”他语气生硬地道。伸手欲拉起冷阮。
谁知,冷阮将手腕从他手心里挣脱,仍旧跪在地上。“少将军说什么呢,夫人见奴婢初来乍到就能近身服侍,怕奴婢年纪小,又不知道礼数,日后难免闯祸。所以特意叫奴婢来,让安妈妈亲自教导。这是夫人看重奴婢,奴婢感激还来不及呢。”
邓异微微皱了皱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也似乎根本不信她说的话。
宋氏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亦微微有些诧异。
她却微微笑道:“少将军不是说要给夫人带留芳斋大师傅的糕点麽?”
那是他答应冷阮给她带的,现下听见她这样说,一时有些怔仲,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偷眼去瞧宋氏那依旧愠怒的脸色,犹豫道:“放在长嘉院了,等会便让瑞书送过来。”
宋氏瞧他这般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并不那么生气了,“滚,都滚罢,别在我眼前晃悠,做些正经事去。”
夜里,邓异坐在榻上看兵书,冷阮坐在小登子上剥核桃吃。屋内除了收拾床褥的瑞书冬露,再没有旁人。
他伸手接过冷阮递过来的核桃,瞥见她手上新近生出来的冻疮。旧的好容易好了,新的又长出来了。“你还说在那边没有受委屈?”
“夫人果真没给我委屈受的,不过有时说话严厉些,这你也是晓得的。”她道,“不过是那些丫头婆子,大约是瞧不惯少将军待我好罢。”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在邓异面前仍旧称个“我”字,邓异竟十分受用。
她说的像是大实话,连邓异也不由得信了。“今天,你怎么在我母亲面前那样说?”
冷阮微微一笑,清澈的眼睛里带着半分嗔怪,“我不那么说,难道还告诉你夫人确实在欺负我,求你带我回去?那样,只怕不但夫人会更加厌恶我,也会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
邓异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夫人她也是很不易的。”她道,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却终究没有继续下去。
邓异忽觉得,她或许并不只有温柔可人,还有许多的善解人意他未曾发现。越深入了解一分,他便越在意她。
“过了年,你跟我去北营。至少要待两三个月回来,这府里的规矩就不用管了。”
冷阮很是欢喜,“真的?但军营里允许女眷居住?”
他噗嗤一笑,“自然不是住军营,那附近有我邓家的一所宅子。”
冷阮甚是天真烂漫地牵住他的手,撒娇又讨好:“谢谢少将军。”
次日,冷阮依旧午后去畅恩堂立规矩。
“不是叫你滚了吗?”宋氏刚刚午歇起床,一面梳洗一面冷漠道。
冷阮很是讶异,“奴婢以为夫人的意思还叫我继续来呢。不过能跟着安妈妈学规矩,是奴婢的福气。”
“装乖卖巧。”她斥了一声,想起今天早晨邓异出门前专门来向自己请安,和软恭敬,可见她并未在背后向邓异如何如何抱怨自己,遂态度平和许多,“昨天的糕点是他带回来给你的罢?”
冷阮微微低下头,不答话。
“我就知道,他何时真心孝敬过我。”她这话虽说的满不在乎,却也很是心酸。
冷阮忙道:“公子爷只是不善言辞,其实他心里是晓得夫人的心意的。男儿志在四方,不该被些后院里鸡毛蒜皮的小事牵绊。”
冷阮乍地说中了她的心事,宋氏一时竟无话可说。抬眉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小丫头,她一身淡青色衣裙打扮,还是一般二等丫头的服侍。既未逾矩,也未觉得寒酸。往日只是觉得她脸蛋生得好看,待今儿如此细细一瞧,才觉得她浑身气质出脱,已然非其他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可比,那衣裙衬着她纤细高挑的身量,纤腰盈盈,体态如仪,端的是明**人。
不过瞧她来来去去也就这几身衣裳,不由奇道:“你公子爷这么疼你,怎么没给你做几件新衣裳?”
“公子爷是赏的了,只是太过贵重,不适合奴婢的身份,所以都好好放在那里,未敢穿出来。”冷阮答。
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宋氏心道,遂对正替自个儿梳妆的安妈妈道:“前儿个给丫头做衣裳的事说给秋昀没有?让她们多做几身,给这丫头穿。快过年了,异儿身边的人,也别显得太寒酸。”她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异儿身边那几个大丫头,什么瑞书啊冬露啊,嗯,还有玉簟,也多做两身罢了。”
冷阮轻声道:“夫人不必破费,年下裁缝来给咱们量了尺寸的,文姨娘说每个人都要做两身新衣裳的。”
“这是夫人额外赏你的,你还推辞?”安妈妈打断她,那眼神满是“不识抬举”的嗔怪。
冷阮便忙笑道:“谢夫人,夫人如此厚爱,怕是要有不少人嫉妒死奴婢了呢。”
宋氏见她既聪慧剔透,又天真可爱。心下仿佛能明白邓异为何喜欢她。且不论容貌,便是放身边做个乖巧懂事又能疏解心怀的解语花,何人不喜欢?
末了,安妈妈送冷阮出去。刚刚走出院子,她便道:“明日起你便不用过来了,安安心心服侍好公子爷罢。”
冷阮颇是惋惜地点头,“这些日子可多亏了安妈妈照顾。”
“油嘴滑舌。”安婆子嗔道,“不过,你这个小滑头,小小年纪心思机巧,连夫人都能被你哄圆实咯,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安妈妈说什么呢?夫人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大约是时间长了,瞧我并不是那般心术不正的人,所以瞧顺眼了罢。”
安婆子仍旧一副十分称许的神情看着她,却并不再多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