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嘉院打死了丫头虽然是府内的事,但说出去亦并不好听。昌国公本来就是战场上血和泥中滚出来的,对这等小事自然并不在意。但大家闺秀出身的宋氏却十分重视于邓家的体面,更怕教邓异生出冷血无情的脾性来。
所以,那一日夜里,她强撑着柔弱的身子训斥了邓异半宿。本想将他禁足思过半个月,奈何他身兼公务,无计可施。盛怒之下,竟将他院子里的丫头从头到尾清理了一番,一连遣了三四个模样妖娆兼有小性子的丫头,又换了一批自己身边的老姑娘。
长嘉院里顿时人人自危,连冷阮,宋氏也懒得给个好脸色。
但因着她手臂受伤,她意外得了几日休息,不必去畅恩堂,连端茶递水的小事也免了。连一向公务繁忙的邓异,每日亦早早回家陪伴她。日日除了同邓异赌书泼茶闲话棋语,便是懒懒地歪在屋里歇息。
外头暑气难挨,越发地叫人懒怠走动。邓异特意叫人从外头每日运来新鲜瓜果,自己倒不怎么吃,全入了冷阮的胃。
她资质不高,又自幼少学,邓异索性充当起半个师长,教她读书写字、下棋烹茶,但凡寻常贵族家的小姐姑娘会的,他都一样样不厌其烦地教她。
连小芷亦每日里调侃,说她如今过得不是丫头的日子,竟是正经小姐的作派。
树大招风,这当口,文姨娘第二回开口向宋氏要冷阮过去伺候。
宋氏也并非那等愚不可及的人,近一个月来长嘉院的事情接踵而至,她也不得不猜疑文姨娘在这里头的干系。往日一向对文姨娘温柔宽容,这回竟然不留情面地一口回拒。
她虽并不是如何喜欢冷阮,小小年纪已然生得众人不及,恐她恃宠而骄。但又喜她进退得宜,懂事体贴,连带着近几个月连邓异对自己说话也和软温柔了许多。她便认定,这丫头骨子里是好的。心里既认下了,面上自然也竭力维护。
所以当文姨娘再度开口时,她仍旧笑道:“这丫头我看着喜欢,以后要给异儿留在房里的。妹妹若要去了,日后还得还回来,岂不麻烦?”
此话一出,冷阮的身份算是在整个后院都明朗了。那些丫头婆子待她亦如对半个小主子,虽不如何殷勤恳切,却也都十分温软客气。
还有那起子胆大的,竟然偷摸寻了好东西跑来拉拢关系,叫她偶尔在宋氏面前说两句好话,替自个儿寻个得力的好差事。
冷阮既不全推拒,亦不全然接纳。捡那起新鲜喜欢却并不如何值钱的礼物收下了,回头还有意无意在邓异面前交底,并道:“后门上的李妈妈送了我两只精巧可爱的银鱼儿,我瞧着喜欢就收了。不过李妈妈叫我替她女儿在咱们院里寻个差事,说是越轻松便宜的差事越好。”
“那你怎么说?”邓异温柔地抚着她的鬓发。
“我只说那得先瞧瞧她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若是偷奸耍滑的呢,我自然就推辞不提。若真是个聪慧机灵的,接进府来也未为不可。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还得回过尚妈妈才是。咱们院里近来缺人,挑个可人乖巧的进来少将军瞧着也喜欢不是。”
“那……你这算不算收受贿赂?”
“挑进来的女孩儿,还不是给少将军使唤的?奴婢觉得自己甚是深明大义。”她道。
邓异唇角微弯,笑道:“是什么银鱼儿你这么喜欢?”
“倒不是奴婢喜欢,只是恰好小芷瞧见了欢喜,我顺道便送给她了。”她天真无邪地道。
烛光下,冷阮明眸善睐,双目盛满盈盈春水,细致如玉瓷的轮廓映着朦胧寂静的昏黄,实在是说不出的温柔妩媚,叫人没有办法不欢喜。
夜里,冷阮和瑞书一道从正屋里出来。瑞书走在前头,冷阮跟在后头。
“姐姐近来是怎么了?总对我爱搭不理的。”
瑞书回头瞧了她一眼,神情闪躲着,没有答话。
这几日,她虽不提却实实看在眼里。一向待人和颜悦色的瑞书,难得对她冷漠少语。不像是她出了什么错,倒似乎是有些躲着她。
“姐姐有什么话便直说,免得我心里揣度不是?”冷阮语气微微一冷,脸上却仍旧含着半丝古怪的笑。
前头的瑞书默默走了半晌,忽地顿住脚步,眼神闪烁地看着她,“你做过噩梦麽?”
冷阮不解,“什么意思?”
“这几日,我总做噩梦。”她慢慢道,“梦到坠儿和茗香,还有玉簟狰狞的哭声。你呢,你梦见过她们吗?”
冷阮微微一哂,“不曾。”
“冷阮,”她叹道,往日她都叫小阮来着,此时却不知为何改了称呼,“你让我觉得惧怕。”
“姐姐此话怎讲?”
瑞书环顾了一圈四周,夜已深,邓异也已歇下。寂静的月色下,廊上的烛火黯然,远处似有蝉鸣蛙叫,在夏夜里催发着灼人的暑意。似乎没有人听得到她们说话。
“那日,公子爷明明只说打她们三十板子,逐她们出府。你为何要在那个关头替她们求情,使得公子爷更加怒火中烧。我不信一向聪慧过人的你,偏偏糊涂至此。还有前头玉簟的事,你看起来好像毫无关联,可我却总觉得前后这两桩事你脱不了干系。”
冷阮待说话,不觉浅浅一笑,“姐姐可知道,有些事心底明白不一定非得讲出来这个道理。”
月色下,冷阮的脸雪白,连笑意亦毫无温度。
瑞书的身子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罢了,当我没说。”她拾起裙裾,借着廊上摇曳的灯笼,匆匆离去。
瑞书瞧出来了,文姨娘自然也瞧出来了罢。
冷阮望了一眼夜色里,长嘉院四四方方的天空。沉黑的屋檐雕梁画栋,房梁上的石兽仿佛欲展翅飞离。墨色浓重的天空不见几点星光,黑云压顶,似是风雨欲来之势。
深宅大院,女人多了,果然一刻也不得安宁。
不知道,于南替她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她似乎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
紧接着,便是四五日的大雨。从清晨下到午时,又从傍晚下到深夜。
冷阮枕着雷雨交杂声辗转反侧,她本就觉轻,那铺天盖地的声响折磨得她无法入眠。一连几日,皆睡得断断续续,白日连一点精神也没有。
邓异只当她有心事,索性趁着下雨找了个借口,一连在家歇了好几日陪着她。
终有一日等到雨过天晴,天朗气清。邓异叫她梳洗打扮换了身簇新的衣裳,命后门的小厮备了马车,带了她一个人出门散心。
马车出了城,一路往东南方向行去。
“我们这是去哪里?”
“香积寺。”
冷阮瞧着窗外越发冷清的大路渐渐变窄,地势缓缓拔高,一道山道蜿蜒向上,两旁竹林草木越发繁盛,坡上怪石嶙峋,坡下溪水潺潺。偶尔见得两三个附近的农户路过,却不见得什么富贵人家的车马。
大周皇室百年来笃信佛法,所以京都周围佛寺众多,久负盛名的寺庙也有好几座。而香积寺因地处偏远,山名不显,寺庙建筑古朴老旧。加之开寺主持乃是楚国人,一砖一瓦颇有楚风,所以并不怎么受皇亲贵胄的欢迎。靠着附近县域镇市的普通富庶人家的香火延续至今。寺内和尚不足十人,不是年龄偏大,便是智齿小儿,一个正当青年的都没有。
香积寺地处积山,就地取名,建于两座山峰相交的脊骨处。马车行到一半便不能再往前,邓异与冷阮下车,沿着忽而陡峭忽而平缓鳞次栉比的青苔石阶缓缓向上,山路旁野花繁盛,两山间的空谷近在脚下,陡崖上树木斜生,林中云雾缭绕,苍翠郁葱,听得忽而鹧鸪啼鸣,忽而飞兽游走。偶见得半荒废的石碑竹屋点缀在山谷间。这山中风景,倒不如大周境内常见的气势磅礴,竟有种楚梁山水的清幽缠绵。
郁郁葱葱的树林一去大暑热气,清爽的雨后草木之香悄无声息地弥漫蒸腾,仿佛空气中亦带着一二分透人的湿意。
两人走到香积寺门口时,已经是午时。庙里的佛像菩萨大多都掉了漆,露出斑斑驳驳的灰石,但精致华彩的雕工似乎还在彰显着曾经的荣华。原本大红的廊柱也早已呈了暗红色,沧桑地流淌着岁月的痕迹。
冷阮在大殿里拜过菩萨,便有年迈的主持亲自过来迎客,“斋饭已经备好,将军和小姐请随老衲来。”
寺里的和尚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要来,早早生了炊烟,冷阮走到待客的饭厅门口,便已闻到菜香。
“今日还有两位客人在此用饭,望将军勿怪。”老主持的声音平和,仿佛并不是请求,只是一句随意的闲谈。
“无碍。”邓异道。
冷阮跟在邓异身后进了门,才见着并不是很大的饭堂却收拾得十分整齐干净。当中不过三张饭桌,各自离得很开。右边那张桌子上摆了七八道素菜,桌旁坐了两人。
一人着绛红宽袍,体壮身健,身高九尺,蓄着络腮胡子,皮肤黝黑,年约三十来岁,似是常年习武之人。因人中处有道伤疤,因此即便平和无言时,那凌利的神情亦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势。再看他身旁那一人,却是如雪般的肌肤,一身妃色锦带罗裙,重重墨发钗环琳琅,将柳腰纤体裹在织锦繁华间,越亦衬得她娇艳欲滴,唇红齿白,一颦一笑皆是风流。
“姐姐。”冷阮不可置信地唤道。
冯赛赛猛地转回头看向她,用手帕掩住了满脸的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