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京都冬日的夜,比西梁更可怕百倍。
一阵北风呼啸后,紧跟着便是一场雪。幸而那日雪并不算很大,忽而轻忽而重,若疾若续,绵绵不断,竟不肯下个痛快。漫天的白色飘零如柳絮,风往哪里走,雪便跟往哪里。屋檐上的白积了又化,化了再积,脚下漫长的宫道如同覆了层薄冰,人走在上面,亦有碎冰渣子破裂的声响。像微弱的呻吟和嚎叫,软弱无力地响在寂静而漫长的夜里。
因春羞月事突来,她原本殷殷期盼的涿州王燕寿景突然不再命太监来召她。这几日,她一面忍着月事的疼痛不便,一面强自洗衣做活。终于出了岔子,将整整一池子的太监服制混了色,连带着拖累了无辜的冷阮,被罚在浣衣局后院的宫道上跪上整整一宿。
听说,往日这条巷子,是冻死过人的。
冷阮努力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宫道高高墙上连绵的青瓦,风雪刺痛了眼睛,视线渐渐模糊,黑沉沉的屋檐沦为一道张牙舞爪的轮廓。
一旁的春羞缩着身子,倚靠着墙根。半死不活地呻吟着,“我要死了,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下身的血汕汕地流,任由它淌湿了内衣和袄裤,她却已经根本无暇顾及。只觉得随着那血,身体仅有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流逝而去,连心也一并凉下去。
远处有琵琶声传来,和着婉转动人的歌调。那声音遥不可及,似乎被风送来,又被风卷走。如这漫天的雪花般,被无情地打散,飘零在半空中。再如何仔细听也听不明白,反倒像女鬼在哭,鬼声幽噎,凄厉哀婉,又叫人背脊发凉。
阿禾曾说过,宫中有两个乐司,上乐司里有整个大周最厉害的乐师,因住的都是男子,所以位置在外宫围,离东宫很近。平乐司则养着整个大周最好看的歌姬乐伶,两司距离很近,仅隔了一道外宫围与内宫苑碧华门,因此离东宫亦不远。
她忽然想起来,吕屈,那名乐师,想必便在那上乐司中。
可是,浣衣局处北宫偏僻角落,怎可能越过重重殿宇宫苑听到来自平乐司的歌声呢。
她恍惚觉得自己是幻听了罢。
“等我怀了王爷的儿子,我看他们还敢如此欺辱我麽?”
春羞骤然咬牙切齿的喃喃自语,打断了冷阮的思绪。她回头看向春羞,见她冻得瑟瑟发抖,双唇亦颤抖着一张一合,似乎还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默默别过头,懒得理会她。
深夜,有太监悄悄打开了浣衣局紧闭的后门。前头的太监用宫灯照着路,紧跟在后的,是另两个太监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那只纤细苍白的手死命拽着身上单薄的被单,冷阮听见她凄厉又虚弱地叫喊:“你们不要……不要动我的孩子。它可是……可是涿州王的亲骨肉……你们敢……”
没有人留意墙角的两人,只是匆匆经过她们,朝巷子尽头的宫门快步走去。那担架后头,绵延不绝、滴滴答答地落下蜿蜒的漆黑的液体。
冷阮不需要问,便知道那是鲜血。
雪水会冲散血的痕迹,即便冲不干净,明早当值的宫人也会及时抹去它的痕迹。叫人永不知道,这条晦暗孤僻的巷子,曾有过多少凄楚的怨恨悲鸣。
她回头看向春羞,好想嘲笑一句,却似乎连便动弹一下肌肉的力气都没有。
时间越久,身子越僵。冷阮从跪坐变成抱膝而坐,努力使自己蜷缩成一团,用窄窄的短袄挡住膝盖,脑袋埋在膝盖间。不说话不叫喊不动作,努力为自己保留仅存的一点点的体力。
她们两个晚上都没吃饭,胃里空空如也。现在只觉得肚子一阵紧缩的绞痛,仿佛是饿意在反噬她的身体。闭上眼睛,全是往年冬日,娘亲亲手做的热馄饨,她缩在被窝里,只伸出两只手吃得分外香甜美满。
儿时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意识却逐渐模糊不清。她甚至怀疑,这是她的末日,不是说人临死前总会想起一些最叫她难以忘怀的记忆麽。
她埋在双膝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忽地,身旁的春羞虚弱地惊叫了一声,扑倒在湿滑的地上。
冷阮勉强抬了抬眼皮看向她,才见着有只漆黑的野猫子从她身后的墙根上窜下来,从春羞的裙琚处跑过,一溜烟跑出老远,正在远处的墙边上目光炯炯地瞧着二人。
这只猫她见过两次,黑色在月色里既模糊又清晰,全身只尾巴一根白色,最顶端又是一团黑。瞧人时总是既警惕又充满审视,似乎在思考什么。并不像宫里其他野猫子一般,见了人就躲。它若见了人,还得远远站着审视地打量一番,若遇着不好欺负的,便远远躲开。若是好欺负的,便故意在你身边晃荡一圈,或拉扯你的裙角欺负你,或可怜兮兮地向你企食,或躬起背竖起毛发吓唬你。只是它实在瘦得厉害,尽管它生得很是漂亮俊美,却仍然掩饰不住瘦骨嶙峋的脊背。
冷阮从怀里摸索出方才一直舍不得吃的饼子,打开手帕,扯下一块,朝那猫儿丢过去。
“你有吃的不早拿出来,给猫都不给我?”春羞喘着气责问。
冷阮不理她,见那猫儿嗅了半晌那油饼子,才小心翼翼地接近,叼在嘴里尝了尝味道,方狼吞虎咽起来。
冷阮便又撕下一块丢过去。
手中还剩的一半,她又对半撕下,一半给春羞,一半自己吃。饼子早已冷了,幸而尚能裹腹。没有水,艰涩难咽,却也得拼命吞下去。
那猫儿吃完了饼,用爪子擦了擦嘴,并没有立即离去。反而大胆地走到冷阮跟前,轻轻蹭了蹭她的膝盖。
冷阮小心翼翼抚摸上它的后背,大约因淋了雪水的缘故,湿答答的毛发拧在一块,看起来比平日更瘦了些。两只碧蓝的眼睛瞳孔放到最大,黑色的瞳仁圆溜溜地看着冷阮。
“你也冷是不是?”她轻轻将它抱起来,放在自己怀中。那猫儿先是挣扎了两下,随后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便不动了。
她手指伸到它嘴下轻轻搔了搔它的下巴,野猫儿便舒服地扬起头,微眯起眼睛,靠在她大腿上小憩。
“你还有心思……管一只猫。”春羞不解地怨愤道。
冷阮不答话,只是圈住那野猫子,用身体挡住外头的风雪,给它造出一方狭小的天地。
春羞实在冻得受不了了,便趴在冷阮背上,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两个挨冻的人靠得更紧些,仿佛就更暖和一点。此时此刻,她哪里管得了自己是不是厌恶眼前这个人。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渐渐飘忽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声沉重的吱呀开门声。随着这声门响,怀里的野猫子忽然窜出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冷阮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一个提着宫灯的小宫女打开了门,后头跟着裹得很是厚实的万嬷嬷。
她连忙推了推昏睡不醒的春羞。
“冷麽?”万嬷嬷微微扬起头,不冷不热地问。
“冷。”冷阮诚实地答。
“晓得自己错了麽?”
“奴婢知道。”冷阮垂下头,“奴婢们将衣服洗错了。”
“不是。”她斩钉截铁道,“你来答。”她看向刚刚睁开眼的春羞。
春羞脑子尚且稀里糊涂,似乎根本不明白万嬷嬷问的是什么。糯糯自语了半晌,终究是没有答出来。
“你们错在,好高骛远,奢望着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宫里好东西多的是,但配得上这些东西的人,有几个?别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晓,便妄想着攀上高枝变凤凰。刚刚送出去的人看见了麽?说不定,那便是你们明日的下场。”她冷笑一声,又道:“滚进去罢。”
冷阮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攀着墙根,艰辛地站起来,连带着将身旁的春羞一并扶起来。那小宫女并不想搭把手,只跟着万嬷嬷走了。冷阮便和春羞两人,半死不活地拖着僵硬的双腿往院子里走去。
这一夜后,冷阮和春羞一齐病了。
病来如山倒,第二日她两人便再也爬不起来。
按照惯例,但凡病倒的人,不必请太医医治,只叫两个小太监连被褥带人一并扔出去便罢。
偏偏这一回,竟然没有人来管她们。
睡了一日,几乎病虚脱的冷阮也不由地奇了,忍不住问了阿禾,才知那是万嬷嬷下的令,亲自开口关照二人。
冷阮糊里糊涂间想起初来时孝敬万嬷嬷的那方玉镯,珍贵归珍贵,却似乎也并不至于叫万嬷嬷如此这般放在心上。
不过尚在病中,哪里有闲心去管其他。如今上头都默许自己休息,自然能多歇片刻便多歇片刻罢。
这病势来得异常凶猛,发了一日的高烧,紧接着又是一夜的低烧。伴着持续不断的咳嗽,折腾得没完没了。
万嬷嬷虽没说话,底下的人倒先受不了了。生怕二人生得是风寒会传染,不肯和二人同屋居住。在众人的一致要求下,两人迫不得已暂时搬去了后院右侧最偏僻废弃的杂物房睡觉。
简单的两床被褥将就着铺在废弃的木箱笼上,屋子里灰暗陈旧,连空气中也似乎飘浮着厚重的灰尘,窗户纸到处都破了洞,夜里夜风急啸,屋里和屋外实在差不了多少。
但总算好过真正露宿在外头。
冷阮病得昏沉难挨,却还能勉强撑起分毫精神托付阿禾去御药房要些对症的药材。而春羞则是连起床都难,月事上着了风寒,对她而言便似雪上加霜,一并连月事也加重了,缠绵多日,久久不去。她心里焦,面上焦,只身子瘫软沉重,实在无能为力。
头一日,阿禾铩羽而归,不仅半分药材没要回来,还得了好一顿冷嘲热讽。
第二日,万嬷嬷将阿禾叫到跟前,有意无意问了两句冷阮的病情。竟然主动塞给阿禾一枚银锭子,叫她去御药房相熟的太监处取药。因浣衣局煎药不便,还特许她用御药房的地方煎了药提回来。
提回来的药虽然既苦又冷,但比没有总算强上许多。
只是,万嬷嬷出乎意料的举动,叫还尚且保持两分清醒的冷阮惊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