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北周邓皇后乃是周帝的第三任皇后,出身为依附北周的边陲小国车乘国王室后裔,车乘因国力弱小,建国不过百年便被北周吞并。而原车乘王室因主动降周,被封为贵族,赐居京都。邓皇后这一支并非是嫡裔,但因父兄善战,家中又陆续有三女入宫为妃,便逐渐崛起。
直到邓皇后登上国母之位,邓皇后嫡子入主东宫,邓皇后之兄邓简刺封司马大将军,邓皇后之弟邓薄做了吏部尚书。这邓家才算走到了权利的巅峰。
现在城东邓家,可谓风头占尽,一时无两。满京都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匹敌的家族。
但邓家子息倒不算多么昌盛。司马大将军邓简年过半百才老来得子,膝下仅两女一子,邓异便是那唯一的一个儿子。于是这邓异,自然也就成了整个大司马府的宠儿,如珍似宝地教养长大。外有邓皇后的宠爱,内有司马大将军做靠山。所以哪怕那些血里泥里摸爬滚打十余年才混了个三四品衔的校尉将军如何在心里瞧不上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须得装出一副谦恭讨好的模样。
少年气盛的邓异,一心想靠自己的能力挣一番事业出来。所以才不过十五岁便入了军,十六岁便跟着上了战场。只是邓皇后和大将军邓简怜他年幼,不肯叫他做前锋,只叫他殿后做援救及押送军粮。
眼瞧着父亲先行返朝领封,他心里自然是老大的不畅快。
冷阮将在这些日子打听到的暗暗记在心里。心里盘算,能不与这些人打交道自然再好不过。自己一个小小的俘虏,料想也惊动不起这些大人物的一字一语。但倘若真不得不有撞上那一日,自己轻贱一身可能得安好否?
她不敢想。
越往京都走,她话越发少。除非邓异主动问她话,其余时候她大多沉默不语。沿着前头军队的足迹走,一路皆可以见得随处扔下的尸体。老人的,小孩的,女人的,衣衫褴褛,甚至赤身裸体。鲜血染红了枯草和残雪,渐渐干涸了。
以前总听人说,北周的河山广阔无垠,比西梁的山峦叠起更多几分壮丽。有展翅高飞的雄鹰,有奔腾东去的大河,有千年不衰的大树,有高高的天空和近可触及的月亮。但这些,她都感受不到。
她只觉得荒凉,因而更加沉默。却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惧怕和恶心。
只不过,夜间她会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那些满身血污的尸体,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
她有时醒来,觉得自己也死了。不想动不想说话也不饿。但这种感觉并不叫她恐惧,只叫她麻木。
直到有一天,队伍停在小河边小憩。她睁眼瞧着下游飘着两具女尸,其他人全都视而不见,都走到上游瀑布处打水喝。
她却猛得从马上跳下来,朝那两具女尸奔过去。
众人惊异地看着她的举动,邓异则驱马缓缓跟过去。
冷阮扒开一具女尸的身体,毫不嫌恶地撩开覆在面上的乱发,才见到一张狰狞又清秀的俏脸。
是冯赛赛身边的小丫头,比她略长四五岁,自小同她一块长大。
那些看似低下却快乐的日子里,是她在冷阮母亲病重时替她去抓了药来,是她手把手教她梳头服侍,是她用私房钱买了桂花头油分给冷阮用,是她常常带冷阮偷吃赛赛宴客的饭菜,是她在冷阮不小心吃醉了酒时将她抗回榻上。
往事往事,都已无法回去。而今,一生一死,前路未知。
她颤抖着抽出怀中一方丝帕,沾了溪水将她脸上的泥水和血污擦拭干净,将那本就已破败不堪的衣衫再好好束好,遮住她冻得青紫的身体。最好才将那湿帕子洗净,轻手轻脚覆在她面上。用力一推,将她的身体推进小河。
不到片刻,尸体便沉入水中。那帕子却飘在水面上,顺着水流缓缓远去。
她回头正对上邓异身下那匹棕红骏马的鼻子,浓重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吓得她立时倒退了两步。
马上的邓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道:“你把我给你的帕子给了一个死人?”
冷阮微微垂下眼,一滴泪滑过脸颊,迅速隐没不见。她吸了口气,强自忍住。
邓异叹了口气,伸手向她,“上来。”
冷阮微微一怔,方握住邓异的手,被邓异拉上了马。她紧紧抱住邓异精瘦却结实的腰,趴在邓异后背上。
邓异牵动马缰,朝小河的上游行去。身后众人各自纷纷上马,跟在身后。
大约走了二十来日。眼瞅着就要到路州城了。邓异却偏偏不进城,反而歇在城外十里远的一家香火寥寥、冷清寂静的寺庙。
夜里用过斋饭,邓异带着冷阮到寺庙后面的小花园散步。
“这些日子阿南告诉你的,你可都记清楚了?”
冷阮点头,“都记下了。”
邓异回头看了一眼她乖巧的脸,继续往前走,“邓府虽大,但人口简单。除了我父亲,内宅只有我娘一个主子,你只需恭恭敬敬些。若遇见着她,往后头躲着,别上前服侍。那两个妾室姨娘,你不必理会。进了院子,先从洒扫小丫头做起。阿南会替你安排好一切。过不了多久,我自然会将你带到身边服侍。”
他说完半晌,冷阮没有答话。
他又道:“你未曾入过深宅大院,不懂得规矩。所以先跟着院里的其他丫头好好学习,以后也就不会出错。”
冷阮仍旧没有答话。
他忽转回头问她:“你听懂没有?”
他这一回头,冷阮倒冷不妨地险些撞进他怀里,委屈巴巴地答:“知道了。”
邓异见她这副娇俏委屈的模样很是怜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谁知冷阮却一头扎进他怀里,将他抱了个结实。
“少将军,我想好好活着。”冷阮委屈而娇嗔地道。说这话时,她身体打着寒颤。她想不到往日里冯赛赛那些伎俩,她用起来竟这般顺手。
不过邓异仿佛并不抗拒她,反而轻轻将她拥住。
“别怕,有我在。”他柔声道。
十五六岁的少年,恣意放肆过了这许多年,除了母亲外,生平这头一回的温柔语气竟然给了一个才十二岁的卑贱丫头。
“往后,少将军你可会护着我?”她趴在邓异肩头,轻声问道。
少年的身体略微有些僵硬,但体温却是暖的。
他道:“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会一辈子护着你。”
“阮阮一定会乖乖听话,不给少将军惹麻烦。”
“阮阮?”他低喃。
“这是我的乳名,我娘亲生前便总是如此唤我。”
邓异的心更柔,只拿手轻轻抚她脑后的发,两人一时无言。
往北走越冷,如今已是仲冬,这些日子一连下了几场雪。冷阮从一开始的无法适应到现在的逐渐接受,可还觉得冷啊,不论穿多厚的衣裳,总觉得寒气是从心底冒出来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那赛赛呢,可还安好!
第二日,邓异带着部下便先行离开,只留下阿南独自送她去京都。
两人独自走了五六日,比之前的速度加快,绕了些路,竟将将军的队伍远远甩在身后。这些日子,冷阮认真去瞧大周人如何说话如何行止,连风土人气也着力一一记下。
既然回西梁已遥遥无期,将来活在北周,总要人不把她当敌国人待才好过些罢。
这日歇在一处小镇。
虽然是小镇,却比这些日子他们经过的那些街市都热闹。商客、镖队、书生、杂耍班、富贵人家的家眷队伍南来北往,络绎不绝。人们的衣饰越发华丽,谈吐越发大方。无丝毫的荒村山野之气。
阿南说,明日落日前,就可进京都。
夜里放晴,月儿高升,透亮的月色笼罩着小镇。寂静的街道上,偶尔传来打更人的喊声。
冷阮推开门,瞧见栏杆边站着的阿南,影子被屋里的烛火拉得老长。十八九岁的大好儿郎,生得一副清秀潇洒的好皮相,正是上战场拼杀的好年纪。却空有个副将之名,也不过是整日跟在邓异身后的小跟班。
她不由叹了声可惜。
“这是给你买的衣裳,进城前换上女儿装吧。”
冷阮默默接过,淡淡道:“谢谢。”
因屋里生着很旺的炉火,那热气扑了阿南一脸。他调侃道:“京都的冬天可是很冷的,像你这般怕冷可怎么过得下去。”
这些日子他在一旁瞧着,冷阮除了在邓异面前一副乖巧动人的模样,其他时候都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哪怕自己再同她说许多话,也不过仅换得她一两句无所谓的回答。
不过,她今日却有些不大一样。
“校尉大人,我今日问你一句话,望你来日不与少将军提起。”
他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倒也认真起来,“倘若少将军问起,我自然是知无不言。”
“你可以只当作是我俩人的闲谈,日后我一定会感激你。”
阿南失笑,“你不如先说看看。”
冷阮酝酿了片刻,道:“倘若我此时逃跑,你可能放我走?”
“自然不能。”阿南皱眉,“少将军待你如此好,你还想着逃跑?”
冷阮不由冷笑了一声,“那我再问你一句,那深宅侯府,可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一个西梁战败的俘虏能安生立命的地方么?”
阿南盯着她无话可说。
“如果这些你都回答不了,看着这几日我们俩相识一场的份上,你可能告诉我,大司马为人如何?大司马夫人如何?府中可有什么不好相与的人。以我的身份可能进府内安安份份当一个侍婢?”
“少将军已吩咐,让你以府内新买的丫头的名义进府,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西梁的俘虏。”
“但以我的口音和见识,可藏得住我的来历?”
“你放心,流落在大周的西梁难民不在少数,京都的世家大族也经常领养西梁寒微出身的丫头。只要你不是什么西梁的显要贵族,谁会在意你一个小丫头的来历。何况,你俘虏的身份还没有到京都正式登记在册,便算不得什么战败俘虏。”
冷阮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阿南见她面色仍有些沉郁,便又道:“你到司马府只要言行规矩,不行差踏错,便不会有碍。倘若你进了府,还整日想着逃跑,便是给自己无端惹祸。少将军喜欢你,自然会做你的靠山。天长日久,也就在府里站稳脚跟了。但倘若你过于不识趣,那深宅里那样多的女子,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你迟早会给自己惹麻烦。”
这是关怀,同样也是告诫。告诫她小心行事,不要给邓异招惹麻烦。冷阮如何能不懂得。
“多谢你的忠告。”冷阮面无表情地答。转身进了房间,头也不回地关上了房门。
阿南收回视线,看向头顶上清凌凌的月儿。今日是冬月二十。月儿缺了一块,却清澈透亮,远远地挂在天边。明明无法触及,他却觉得那月儿冒着冷冰冰的寒气。
他心底深处仿佛知道,少将军带回来的这个女子,将来,势必不会永远只是一个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