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小七正要走上吊桥,身后传来:“喂,小子!”
小七知道她一定会来的,回身行了一礼:“前辈。”
雪辰微愠:“叫我一声师姑辱没了你么?”小七抿唇不语,雪辰叹道:“你还在怪首领?”
“嗯。”没什么可隐瞒的。
雪辰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他也有苦衷,你不要怪他。”
小七看了她一眼,没有人比她更在乎柯函了吧,为什么她能原谅?小七原谅不了,他不是南墨弟子,无法理解这样或者那样的苦衷。
“我怪不怪,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你明知道首领有意留你,何苦说这样的话?”
“好意心领了,我还有未竟之事,告辞了。”
“我送你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行出了山谷,前面的路已不需人引领了。小七行礼告辞,双手却久久不愿放下,雪辰笑道:“你是想问小姐怎么样了?”
小七点了点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柯师父为什么不愿见我?”那****亲眼看着柯函跳崖,就要扑过去,无奈身上疼痛,反应颇为滞涩,被正在给他包扎的弟子死死按住,脑子一热,迷糊中听到雪辰的惊叫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已过了三日,雪辰眼睛通红,却强笑着跟他说柯函无事。任何人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告诉他这件事他都会不信,但是雪辰的话,他信。强撑着病体要去看柯函,雪辰告诉他,柯函不想见他。如今一个月过去了,柯函还是不愿见他。
“这个……”雪辰苦笑一声:“你没有错,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小七无可奈何,只得嗯了一声。
“小七,你要去哪里?还会回来么?”
“我要去见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若是回来,小七希望带着她来,她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一个月来,一个念头在小七脑中越来越坚定,无论如何,他都想见到那个人,前面的道路已经看清了,没有那个人的未来,不是他想要的未来。别了雪辰,小七出了山,山外尘世喧嚣,仿佛过了很久。小七在人群中长舒了一口气。
忽闻身旁的人在议论,始皇帝第五次东巡,到了云梦泽,祭祀虞舜于九嶷山。
还说,皇帝的文武官僚和庞大的车马仪仗队,遮天蔽日,声势浩大,威势赫赫。
小七心中一动,飘絮会不会同来?
皇帝祭过虞舜,并未在云梦泽停留过久,随即浮江东下。巡狩行营东下大江,巨舟帆影遮天,浆声雷动,与两岸巡行护卫的铁骑号角遥相呼应。
行营抵庐江郡,皇帝登临庐山,停留旬日,船队直下丹阳。
这一日,江面上喊杀声大起,小七大吃一惊,喊杀声却离皇帝行营甚远,且并未有逼近之势。
巨舟望楼之上,行出几个衣饰华贵之人,中间有一道雪白纤细的身影,长发如墨。
小七眼中一热,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膛,双眼贪婪地,贪婪地捕捉她的身影,要将她的每一刻深深印入心房。
喊杀声停止了,鲜血染红了江面,顺江而流,拉成了一道红飘带。
船队缓行月余,停泊云阳邑登岸,改做车骑南下开往会稽郡。时当初夏,山野浓绿围绕着碧水如带,驰道上,皇帝的巡狩车马隆隆南进,两侧哨骑飞驰,车声粼粼,旌旗飞扬,小七与前来看热闹的吴越民众跪于道旁。眼前只看的到纷沓的马蹄,只听得到粼粼车声,旌旗伸展猎猎作响。
离她,是越来越近了。
似乎已经能闻到她身上美妙的香味,她经过的道路,连空气,都是香的。
小七已忘记了自己逃亡者的身份,若自己不想放弃,没有任何人能让你流浪。
行营过会稽,北上琅邪。
小七第一次见到大海,想不到大海如此的广阔,水天相接,不知其远。海风甚烈,激起海浪滔天,咸湿的海风直扑脸上。飘絮雪白的衣袂翻滚如浪,看着那徐福的弟子匆匆而去的背影,飘絮有些话涌到喉头,转眸看着颇有疲态的皇帝,却咽下去了。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舟车劳顿,精神不减,却越发的虚弱。
也许,仙药只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只可怜两千童男童女。
方才徐福的弟子来报,已知仙药所在,船只已准备妥当,然而,海魔挡道,阻我东去,求皇帝行营中的大型战船入海除怪。
皇帝已答应了,战船不日便可出发。
皇帝忽然道:“这次求仙再无结果,徐福也不必回来见朕了。”飘絮听他半带笑语说这句话,心中甚喜,皇帝心里是清楚的,神仙方士之说飘渺无据,此番已是极限,皇帝的信任已到了极限。
飘絮扶皇帝回舱,正好李斯求见,飘絮识趣地退下。与流域婚期已定,飘絮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待嫁女儿应有的期待和羞涩。飘絮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李斯无端的觉得心惊,和流域的婚事能顺利么?李斯忽然不敢肯定,订婚仪式上,当着皇帝和大臣的面,她都敢说不曾带定婚之物,若她不愿……
海风甚烈,白色的浪花扑上船体,仿佛要进行一场激烈的亲吻。然而,退去时只留下了腥臭的湿气,带走肮脏的泡沫!飘絮看了一会便觉头晕,抬眼见流域远远的在甲板那头站着,看来已看了她许久。飘絮忽然有些恍惚,忽然觉得那么的可笑,为什么他们要这样相互折磨?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煎熬,明明知道不能嫁给他,却始终不肯去求皇帝一声,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
海浪在耳边咆哮,任何的事物在它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渺小和可笑,飘絮依旧决然而去了。流域心里有悲,有忧,婚期将近,东巡回去立刻筹备,一个奇怪的念头却挥之不去:飘絮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正确的呢?从前他认为他是飘絮的幸福,但现在,飘絮的反应已清楚的告诉他,他已经不是了。还要霸占着飘絮么?
是和她在一起重要,还是她的快乐重要?
流域忽然想起小七,飘絮和他在一起总是笑着,若他才能让飘絮快乐,李流域,你可肯放手?
这个想法让他痛苦难当,却一直在心中盘旋,挥之不去。
流域这些天有些精神恍惚,所幸李斯甚是忙碌,无暇理他,若非与飘絮相爱,他还不知会让父亲如何的失望。他的爱原来也只是一种利益的交换!流域满心的苦涩。
皇帝巡行郡县,威服四海。南方向来不平,各国旧贵族蠢蠢欲动,暗中纠集人马,似有所动。皇帝行营还有一个目的:平定南方。流域以为皇帝会顺便去一趟上郡,扶苏远离朝堂,也该接他回朝了。
皇帝却没有这个意思。
七月流火,路上变得闷热难耐,皇帝勉强支持着到达赵地沙丘宫,便一头病倒了。
天空是奇异的铅灰,那是冬天快下大雪时才会有的天色。流域看着暗云笼罩的沙丘宫,沙丘宫原是赵国君王的行宫,自赵武灵王惨死此处后便荒废了。皇帝喜欢建筑,对沙丘宫的样式颇为喜欢,便让人修葺了一番,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流域觉得这个宫殿给人一种阴森萧索的感觉,古树伸着形状奇怪的枝桠,挂着破絮般的树叶,颓丧地站在那里。偌大的宫殿,绿荫成片,却鸟雀不闻,愁云笼罩着这个古老寂寞的宫殿,一草一木都紧张着,焦虑着。
皇帝的病时好时坏,飘絮和胡亥姐弟两衣不解带在旁服侍。
一日清晨,一队黑色劲骑飞速出宫而去,蒙毅带人往泰山而去。病榻上的皇帝面如死灰,已如风中之烛,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太医紧张地不停地试探皇帝的脉搏。皇帝眼睁一线,眼珠微微的转动着,扫视了一遍屋里的人,缓缓道:“蒙毅去了么?”
飘絮忙握住他的手,“去了,父亲,他已经去了。”皇帝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
忽然道:“都出去吧,飘絮留下。”众人退下,飘絮忙乘机喂了皇帝半碗药。
“飘絮,你扶我起来,给我,准备羊皮纸。”
飘絮知道皇帝有要事吩咐,便不敢劝着,扶皇帝在桌旁坐下。皇帝似乎连提笔的气力都没有了,闭目半日,最终放下笔管。飘絮知道这是个重要的决定,本不该留她在侧。
“父亲,我给您唤丞相进来。”
“飘絮,你坐着,朕有话要对你说。”
飘絮强笑道:“父亲,好了再说吧。”飘絮止不住心中一阵悲伤,她知道的,好不了了。强撑着笑脸,比哭还难受。
一世不肯服输的皇帝却摇了摇头,征服了天下,最终赢不过岁月。“飘絮,这些年朕无力管你们,如今,朕就要去了。”
飘絮忍不住泪水滚落,皇帝顿了顿,干枯的手指拍了拍她纤细的肩膀,“飘絮,父亲,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飘絮强笑道:“什么事?父亲只管吩咐就是。”
皇帝浑浊的眼睛在那一刻忽然精光灿然,飘絮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威慑感。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就算是责骂,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飘絮,朕要你,不得伤害你小弟的性命!”
飘絮心中一颤,原来是为这个!平日里她和胡亥势同水火,皇帝毕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无心去管他们。飘絮的声音有些颤抖,“父亲,女儿并没有生杀大权!”
“你没有……你大哥有。朕的意思,你明白。”
飘絮明白,她只看着皇帝,久久不肯作答。心里已是巨浪涛天,有怨,有恨,有委屈,深深的埋藏在黑色的瞳仁里。
良久,方缓身而拜,应了喏。
飘絮出得门来,只觉要虚脱了。赵高在门外等候,看她失魂失魄地出来,似乎立地不稳,忙扶住了。飘絮脸色苍白,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竟尔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苍白如梅的微笑。赵高心中一颤,从前飘絮讨厌他到了看他一眼都不愿的地步,更别提碰她的衣角了。飘絮只道:“父亲要你进去。”
赵高疑惑地走了,飘絮慢慢的走回去,绝望和痛苦死死攫住了她的心:那个人,她杀不了了!
论才能,论性格,所有的哥哥姐姐都比他好,为什么父亲只对他那么好?连长兄扶苏都不能及。他们关系恶化,父亲不问缘由,只让她答应不得伤害他!大哥是她的守护神,他日,大哥登临大位,只要她将缘由说明,一切都结束了,然而……
飘絮呆呆的在窗前站了许久,所有的随从都在皇帝那儿忙碌,这个古老的宫殿似乎又成了一座荒凉的废墟。大风吹来,初时有些懊热,渐渐的变成了沉闷压抑,乌云剧烈的扭动着,天边一闪一闪的电光,雷声沉闷,在乌云里缓缓的鼓动着。
今夜必有一场大暴雨。
飘絮的莫邪在手里狠狠的握着,握得指节发白。她的手不可抑止的颤抖,皇帝只留下了她,他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今夜必来寻她。皇帝的意思,飘絮明白,皇帝是要她在扶苏登上大位后不得为难胡亥,而今,皇帝未崩,她还是可以动手的!
飘絮心里是那么的绝望,若能杀了,两年前就已杀了,不会等到现在。沙丘宫,风声狂啸,吵杂而寂静,天色愈发的阴沉,黑暗仿佛是扯不开的黑布,烛火在风声中战战兢兢,几次欲灭。莫名的一股肃杀之气,真是个杀人的好日子。只是,没有人帮她,还是没有人可以帮她。
流域一行三人纵马往沙丘宫飞驰,天阴沉得似乎要掉下来,若不赶快,今夜只怕难过了。马儿忽然一阵痛苦的嘶鸣,一头栽倒在地,流域被重重的摔在地上。随行的两人忙住了马,跳将下来,“三公子!”
流域咬了咬牙:“没事,你们先回去吧。”
“这,这怎么能行?荒郊野外的,若是……”
“回去吧,丞相大人还等着我们的文书呢,我慢慢走回去也便罢了。”两人对视一眼,道:“三公子,给您留匹马,保重,我们回去立刻叫人来接您。”公文要紧,两人不敢怠慢,更不敢独自带着公文回去。蹄声渐去,流域扶着马身慢慢站了起来,身后蹄声响起,流域回首看见一匹黑色的骏马悠闲地行了过来,马上一道黑色的身影,布衣,斗笠,看不清面容。
两匹快马从那两名公人身边掠过,一人惊道:“你看,是三公子!他身边那侍卫是谁?东西在我们身上,三公子急的却是什么?”
流域带着紧要回文,宫门兵士知道,不会阻拦,两匹快马飞也似的穿过宫门。流域心里怦怦直跳,他知道他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小七若被人认出来了,以他高渐离徒弟的身份,流域立刻会受到牵连。但流域还是做了,不是因为小七压低声音的威胁:我无论如何都要见殿下一面,你要帮我,不然……流域知道,小七是不会为高渐离而对皇帝做什么的,毕竟高渐离是直接死在清风手中,且小七没有什么国仇家恨,不会迁怒在皇帝身上。
流域只是想让飘絮见见小七,她已许久不笑了,见了小七,应该会很高兴吧。
后宫数所院子都是空的,人们都聚在皇帝的身边,但小七不能出现在人前,偷偷的躲在飘絮房中,等飘絮回来,见上一面就好。
天色愈发的阴沉,大风裹着碎石打在身上。小七的心是雀跃的,仿佛是两年前,旅行了许久,终于看到咸阳城的心情。有她的未来就是美好,而其中的痛苦与烦恼,小七不想理会。
靠近了,小七的笑容弥漫开来,不远处,一方暖黄的门。流域也露出了微笑,“看来,飘絮在房里。”
门嘭地打开,胡亥手提长剑匆匆出来,错身而过的刹那,小七看到了他眼中几近疯狂的愤怒。小七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感觉,小七猛地冲了过去,推开×房门。
门内是飘絮受惊的脸,满是泪痕的脸。
衣裳凌乱,右腕深深的血口,白裳刺目的血斑,一点,两点,一道,两道。
小七只觉得脑中巨震,怔在当地。
流域看了一眼,锥心的痛蔓延全身,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去拥抱她。飘絮却很快让开了,她的眼神如同受伤的兽,惊惧而慌乱,纯黑的瞳,孩子般的不知所措。
小七忽然大叫一声,扭头冲出。
闪电嘶鸣,大雨如注。
流域的心被生生撕开一道血口,眼泪轻易的流下来,此刻只想拥她入怀,她却那么的惊慌,流血的手紧紧抓着凌乱的衣襟,她的眼神闪躲着,哀求着,求他不要看到她的屈辱和狼狈。
飘絮在大雨中奔跑,手被捉住了,飘絮不得不面对流域的脸,没有泪水的脸。大雨倾盆,雨水淋湿了他们的头发,衣裳,将他们的脸冲的干干净净。飘絮看到了他的心,在哭。握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紧,伤口被握得很疼,血水才出来,便被冲的无影无踪。飘絮又回复了平日的清淡,清淡得拒人与千里之外,她用她的眼,和他隔开天涯的距离。
恶狠狠地:“李流域,你为什么要看到!”似是愤怒,又似绝望。
流域不可置信地抚着她的脸,是他的飘絮,是那个青梅竹马,非君不嫁的飘絮。
“飘絮,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猛然拥她入怀,紧紧的抱着,似乎这样可以抚平伤口。她的身体是那么的冰凉和单薄,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原来她是这般的苍白柔弱,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只顾着自怜,只顾着难过,委屈飘絮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从来不知道,那坚强的背后,原来这样的脆弱。流域吻着她透湿的发。吻着她的额,忍不住抵额无声而泣,为她的痛,为她的屈辱,为他的不知!可恨的不知!
现在才知道他曾经的无可奈何是多么的可笑,李流域,你口口声声说爱着这个女人,而你为她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过,在她受伤的时候,你没有和她站在一起,只不停的逼迫她实现幼时的诺言!还给自己找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无可奈何!
你怎敢,为自己找那么多的借口?
飘絮的眼睛倔强地睁着,不肯有一丝的悲伤,瞪着他的眼睫,雨水淋漓,湿了她的眉,她的睫,流进她的眼睛,刺痛。雨水冰凉,其间一点一滴,有温热的雨水滴到脸上……
雨声如怒,恶狠狠地冲刷着这个荒废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