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打湿了他的眼眸，钢筋水泥铸就的高高的牢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这份来自城市的喧嚣并未使他感到丝毫温暖，相反心间被一份寒冷充斥着。他微微合上双眼，调整呼吸，可他又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事实。
不久之前，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温暖就在他面前消散，老人闭上了安详的双眼，从此不再醒来。他的离去，意味着这座城市又多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救护车短促的警报催促着时间前行，医务人员的声音在他面前逐渐模糊，他不过是木然的接过纸笔，然后在家属签字的那一行飞快的写下自己的名字以及联络方式，趁着大脑没有完全空白之前，迅速逃离这个梦魇一样的地方。
脚踩着青石板，他的身形轻快的如同一个幽灵，疾步穿街过巷后，一栋破败的建筑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一栋上世纪风格的建筑，发黑的墙体，脱落的泥浆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岁月踩下的痕迹，与周围高大，华丽的新型建筑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寒酸陈腐一如一个垂垂老朽站在一片造型时尚，鲜衣怒马的青年俊女之间。
在那破败不堪的墙体上，原本蔓延密布于正面墙壁的爬山虎不知为何在这本应愈加繁茂的季节里开始凋零，徒留灰褐色的枝条和密密麻麻的仿佛霉斑般的黑色“足迹”。二楼阳台上的木质栅栏从中间起裂为两半，栅栏的一部分朝前悬停空中，另外一半则往回缩，那断裂的栏杆顶端抵住了阳台的墙壁，一个阳台就那么的被硬生生的分成了两部分。栅栏上面一根枯竹做成的衣竿，随着冷风的吹拂，摇曳个不停，阴涔涔的像是一群嚎啕大哭的幽灵。
贫穷，悲凉，是这栋人家的写照。可就是这栋饱含着贫穷的宅子里却拥有着他和老人的点点滴滴，面对这个称做家的地方，思绪如同潮水一般瞬间将他的脑海填满。
那个悄悄离开了他，并且不会回来的老人，他的名字叫做爷爷。一个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收留了他17年的爷爷。
爷孙两人一直以来相依为命，老人拾荒撑起了这个并不漂亮但是温暖的家。
老人并不健谈，一生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兆地的大事，每当他醉眼朦胧，脸颊通红时就会跟他讲起了关于他和他的故事。
“那是十七八年前的一个早上吧”，老人总会以这句开口，虽然听了十几年了，但是每每到此他还是会很配合的聚精会神的看着老人的双眼。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早早就出去了。走过巷子口，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你猜是什么？”老人说这话时，脸上的褶子挤做一团，两眼眯成一条缝，露出那一口黄黄的牙齿，操着一口浓浓的方言仿佛在诉说着一件对他而言极其骄傲的事情。
“是什么？”他把头压的很低，缓缓靠近老人那消瘦的肩膀，瞪大了双眼，强行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老人总会轻轻拍着他的肩头，一脸宠溺的说：“是一个声音，一个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不大，但是很健康，即使被掩埋在杂物里，我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声音中透露出的坚强。”
“哦，有这么神奇的吗？”他虽然不是一个能言善语的人，但是这个时候他却知道如何配合爷爷的话。
“我走到那个旮旯，顺开铺在外面的纸盒，然后一瞧果然是个小孩儿，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孩儿。”
老人捡起了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砸巴一口小酒，看着头顶晕黄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他摇了摇老人的肩膀，轻轻问道：“那后来了？”
老人缓过神来，咧嘴一笑又露出那一口发黑发黄的牙，然后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后来嘛，那个小家伙长大了，差不多这么大。”老人一边比划，一边又把他搂得更紧。
他这时会故意躲开爷爷的肩膀，没好气地说道：“好啊，爷爷你又取笑我。”
爷孙两人说说笑笑的经历历历在目，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咔嚓一声，一阵大风刮过，那根早已不知道使用多少年的晾衣杆突然裂成两半，那几件皱巴巴的衣服失去了支撑，随着狂风呼啸而去。
“爷爷，您这就要带走自己生活过的痕迹吗？”他看着衣裳被大风卷走，想起那衣裳的主人如今已经不在，心里悲痛莫名，不由得又想起了发生在几天前他和老人的对话。
“吴凡，你可知道你名字的来历？”
“爷爷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是嘛，害，瞧我这记性，人老了老了，不中用咯。”
“爷爷您不老，真不老，还年轻了，还要长命百岁了。”
“长命百岁的那是乌龟，爷爷可活不到那个时候。”
“爷爷，不许你瞎说。”
“那好，跟爷爷讲讲你的姓名由来吧。”
“您把我捡回来的时候，除了一个襁褓，其他的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了，然后您也不知道我的出生来历，只是您在襁褓里找到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字，你不知道那两个字读什么，只是凭直觉觉得那可能是我的名字，然后您去问了邻居王大叔，王大叔说那两个字真是个人名儿，叫做吴凡，于是我也便有了名字，吴凡。”
“不错不错”，老人摸了摸颔下短须，两片皱巴巴的脸颊挤成一团，又笑眯眯的说道：“爷爷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肚子里油水不少，可就是墨水嘛半分没有，也多亏人家王先生，要不是他，爷爷这个大老粗还不知道怎么给你取名字哩。”看着吴凡没有说话，老人又开口说道：“吴凡，孩子你老实说，爷爷这些年待你如何。”
“爷爷待我很好。”
“可比得上你的亲爷爷？”
老人的话让吴凡怔了一下，他缓了缓神，回道：“爷爷您就是我的亲爷爷。”
老人哈哈大笑：“那你就不想你的父母了？”
吴凡将头压低，他捏着自己的嗓子，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有情绪点，他说：“爷爷，自我出生起，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爷爷您，我曾发过誓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吴凡此生无父无母只有爷爷。”
听了吴凡的话，老人一把将其搂在怀里，他轻轻拍打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孙子，声音哽咽：“好好好，好孙子，只要爷爷还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爷爷就算是拼了这把老命也要把你的病给治好。”
吴凡抱紧老人肩膀，靠在老人的肩头，他的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只是那张冷脸依旧古井无波，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他得了一种病，不是病的病，他的脸不管经历了什么事都只有一个表情，不悲不喜，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正是由于他的表情始终如一，所以17年来一直受人排挤。他并不是机器人或者僵尸那样，他也知道疼痛，也知道难受，可这些委屈只能存在于心底，始终无法显露在脸上。
爷孙俩人曾经去检查，现代科技却并不能给他们提供丝毫帮助，那位号称全国前几的医生表示他这种病症属于全世界第一例，前无古人。
求医无果，爷爷又带着他前往以前住的小村子，找那里的神婆问卜，神婆一阵奇怪鼓捣之后只说了一句：“神也不知，鬼也不晓，就像是他本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以前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自己的病，对于他来说只要和爷爷在一起，受再多的委屈也不算委屈，可他现在却痛恨自己的疾病，他想大哭一场，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泪腺也无法分泌出一滴泪水，他想笑，可无论他如何鼓动嘴角，也无法让那两瓣脸颊扬起。
“哎”，刚从回忆里苏醒过来的他，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掏出了钥匙麻利地打开了那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大门被他推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让他觉得异常刺耳，他抬步走入室内，明明室内温度比外面更加温暖，但是他却觉得自己如堕冰窖，身上每一处毛孔都散发着寒意。
黑暗的笼罩下，原本这个曾经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却让他感到最害怕，仿佛脑海深处有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正在酝酿。
他果断打开了照明开关，白枳灯点起，一点圆晕朝着四周挥洒光芒，褪去黑暗的面纱，他轻轻抚了抚心口，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爷爷，爷爷”，吴凡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一边叫嚷着，一边快速朝着一面墙壁冲了过去，那是一张照片挂在灰白的墙壁上，老人的音容笑貌清晰可见，这是前几天老人和他出去照的。
他还记得那天爷爷问过自己想不想父母后，又拉着他的手说：“走，跟爷爷去拍照。”
他不是很明白对于现代科技一直比较忌惮的爷爷为什么会突然要去拍照，但他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也就没有过问。他还记得那天爷爷从箱子底下翻出一身据说是年轻时候穿过的衣服换上，那是一套中山装，制式跟民国时期一模一样。
那天的爷爷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脊梁挺得笔直，走路及其端正，就像是要将一身的光鲜披挂满身上。
照相时，爷爷坐在前面保持微笑，他就站在爷爷旁边，表情呆滞，爷爷像是看出他的不安似的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后说道：“吴凡，感谢上苍，把你送到爷爷身边。爷爷这辈子无儿无女，有你在我身边，我这辈子心愿已了，值了值了。”
他那时候并不懂爷爷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但是他现在明白了，只不过明白的有些晚了。
“爷爷，爷爷，你早就知道的对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跟我说。”吴凡轻轻摩挲着照片，嗡动着嘴角，哽咽着喉咙，他真的太想太想痛哭一场了，可是心中的悲痛只能堵在胸口，任他如何难过，他就是表达不出来。
“这不公平，这并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他把头转向窗外，看着窗外那片刚刚编织的雨幕，他指着苍天说：“凭什么，你可以难过你可以哭，可我就不可以，为什么那么对我？”他捏着嗓子，拉扯嘴角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愤怒”，可在他那张雷打不动的脸的让他“愤怒”的语气显得毫无价值。
苍天没有给他应允，“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屋子里回荡，“好疼啊，明明能感受到疼得，为什么。。。”吴凡猛地冲入浴室，站在洗漱台前，镜子的反光照出眼前人的模样，消痩的面颊，一头从左往右的斜刘海半遮那一双空洞的眼眸，薄嘴唇，高高的鼻梁，面部棱角分明，眉距拉的很长，这张脸给人第一印象就是属于那种活不下去，讨厌世界的感觉。
“啪”，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啪”，第三声，“啪”，第四声......耳光声此起彼伏，，他就这么冷漠的看着镜中人脸颊逐渐由白变红，“啪啪啪...”他拍打的更加紧促且用力，镜子里的那张脸已经开始红的发紫，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停下，他的嘴角甚至溢出了一抹鲜血，疼痛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晕眩冲击着他的大脑，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他的举动。
“吴凡，你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你的存在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也难怪生下你的人会抛弃你，你根本就是个怪物”，他在心里咒骂着自己，就好像面对着自己最为痛恨的敌人。
“痛苦吗，痛苦的话为什么还要活着。”他突然听到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虽然那个声音很轻很柔，但是她的咬字却异常清晰挂，
“活着本来就是受罪，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想着活着，来吧，跟死亡一起跳支舞吧，人生不过只是无尽宇宙的一小段，而死亡才是无尽宇宙的永恒。”
吴凡感觉这个来自于他脑海里的声音极其动听，就好像天籁之音一般，他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心里默念：“对，爷爷都走了，我就是个怪物，这世界不需要我了，没人需要我，我的存在就是多余的了，我干嘛还要活着。”
“你累了，你需要休息，一次用不苏醒的休息，来吧，走出去。”
吴凡跟那声音指示，慢慢的朝着室外走去。
“去吧，打开它，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吴凡朝着一个木柜走去，他打开了上面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他打开瓶盖从里面倒出一把药丸，这些小颗粒丸子，他曾见过爷爷服用，那是爷爷每当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便会从里面取出两粒服下。
小时候他不知道知道这种药物的名字，等到长大后他才知道这种药物的名字，那是一个他认为很棒的名字——安眠。
“好了，吃下它吧，吃下了就一了百了了”，那个声音还在指引着他。
“吃下去真的就好了吗？”吴凡外表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他的内心布满了狰狞，他倒出所有药丸，一把捂进自己的嘴巴，药丸拥挤着从他的食道滑落，一种暖洋洋的安心舒适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心田。
“好了，宝贝，你该休息了，晚安。”
那个声音是那么友善，吴凡只觉得它是如此的动听，如同来自天使的低语。
“爷爷，我来了”，他脱下鞋袜，慢慢滑上自己的小床，轻轻盖上被子，一脸含笑，等待着一场永远不会苏醒的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