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固县旁边是褒中、南郑二县。
张角和张余先去的是比较近的褒中县。
路程并不远,然而就是这短短的百几十里路程之中,张角见着了四十余名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灾民。
他们瘦的皮包骨头,眼神凶恶疯狂而全无理智。
张余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这世道之中,底层人要活下去,往往就要挣扎,有些人挣扎着卖身、挣扎着经商,当然也可以有人挣扎着抛弃掉“人”的身份而存在。
这都是向外探索着活下去的路子,没有哪条路比别的路更加高尚。
比起张余这般超然的姿态,张角显然更加悲伤。
他悲伤于这一切——
天灾,如张余所说,并没有给这世界带来多少灾难,所谓的灾,其实也就是人自作自受的结果。
饥荒如此、瘟疫同样。
他们一路走,差不多走到褒中县境内时候,天已经接近傍晚。
他们在一个小村子里休息。
这里万幸是有人的。
张角和张余才到,就闻到了浓烈的烤肉香味。
烤肉的香味指引着师徒两人去到村子的中心处。
那里,几个勉强还算健壮的汉子围坐在火堆旁。
妖娆的火舌之上,烤肉香气四溢。
几个汉子察觉到张角和张余到来,纷纷看了过来。
火光映衬之下,他们目光喜悦而贪婪。
“这肉……滋味怎么样?”张余问道。
张角看着火焰上方的烤肉,眼神复杂。
“挺好的。”一个汉子回答道。
“新鲜的吗?”张余又问。
“新鲜的……今早上的。”
“其实我还挺想尝尝的……从来没有试过。”张余笑着,有些感慨。
他从未试过这样的肉食。
没有意外的话,以后他也不可能尝试。
张角在一边,身体颤抖,心灵痛苦。
任何典籍之上的悲惨,都不可能比眼前的场景更加悲惨。
不只是对死去了的人而言的悲惨,对于活着的人——旁观者、吃肉者,对于所有人,这都是无比悲惨的!
张角如今知道,这悲惨……是人的自作自受,是儒所造就的、也是这大汉的达官贵人、皇帝氏族所造就的。
“有人说,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张余看着这些人,对张角问道:“师父,你觉得,你眼前这些雪花……他们是不是无辜的?”
“他们……”张角眼神悲伤,声音悲伤而无奈:“他们是无辜的!”
张余歪着头笑了:“很巧啊,师父,我也觉得他们是无辜的。”
师徒两人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诡异的一致。
他们觉得这些人无辜!
“听说,听说这地方有时疫发生,是真的吗?”张余问道。
“时疫?”一名汉子有些错愕:“你是说我们这里出现了瘟疫?”
“是啊,外面的人是这么说的……他们还把这三县之地围了起来。”张余笑得温暖。
大概是这样的笑意让这几名汉子对他生了些许好感,一名汉子举着肉问道:“小孩儿,肉你吃不吃?”
张余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不饿。
“不吃,你自己吃吧,我要是饿了,会问你要的。”张余并不非常抗拒这肉食。
不过……
汉子见到张余不要,也没有再劝。
他们自己吃了起来。
一边吃肉,一边看着张角和张余。
刀就摆在每个人的手边。
张余想了想,问道:“师父,能不能给他们把把脉?”
“什么?”张角有些疑惑。
都这个情况了,给他们把脉有什么意义?
张余笑着解释:“看看他们有没有得救。”
“你的意思是……”张角立刻反应过来。
“试试看嘛,万一他们没有病呢?”张余笑着说着,温和无比。
张角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那好吧,诸位,老夫乃是大夫,可否让我与你们把脉?”张角问道。
几个汉子见到张角这样的老头子和张余这样的小孩儿,本也就没有什么戒备心,再加上张角说他是大夫……那就更没威胁了!
“那你来吧。”一个汉子咀嚼肉食。
张角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一个正在吃肉的汉子身旁:“你伸出手来。”
那汉子犹豫一下,松开了刀柄,将一只手伸到张角面前。
中医有望闻问切的说法,望其气色、察其情状、知其病理。
有些人擅长“望”,于是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对方哪里有问题。
但是这只是一般情况。
这种情况对于灾民是不适用的。
——望的基本原理是基于人的正常情况。
正常情况下,人的身体应该像是精密而高效的仪器,心脏如发动机,大脑皮层为处理器、运算算法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学习的,活动能力则源于肌肉丛的运动……
因为是一个整体,所以可以通过一些特定的部位的反应、气象看得出这个整体的情况,看得出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这是建立在对方正常的基础之上的。
灾民是正常人吗?
不是!
他们常年挨饿,身体早就已经出了问题,所以他们普遍活不长,身体都有很大的问题。
平日里,这些问题不爆发出来,而是自身达到一个虚弱虚假的平衡。
一旦受到外部刺激,就会爆发。
这种爆发,视外部刺激的性质而变化。
现在,他们吃饱了,这种外部刺激就是良性的。
问题的爆发就温和一些,也趋向于良性。
——他们的身体机能甚至因为这种良性变化而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
他们自己可能认为,吃肉会让人变强,变得健康。
可是实际上……这几乎就是在透支剩余的潜能了。
这种情况,叫做亢。
“亢龙有悔”的亢。
在“亢”的基础上,即便是张角,也无法只通过望,得到他们真实的身体情况。
所以这个时候需要切。
“切”,就是切脉。
三根手指按在手腕脉络。
感受了一下对方的脉搏。
急而虚。
这是亢的表征。
玄幻一些叫做燃烧生命,接地气一点叫做——回光返照。
急和虚之间,有隐涩难明的规律。
那是……
张角皱着眉:“这是疫!”
瘟疫!
张余兴致勃勃:“是什么类型的瘟疫?”
“把你的袖子捋起来!”张角对着汉子说道。
这汉子有些茫然:“干什么?”
尽管迷惘,可是他还是捋起袖子。
张余凑了过去。
干瘦的手臂上,隐隐有青斑。
“淤血!”张角皱着眉:“血气凝滞、肝虚而脾坏……”
意思是出血热吧?
张余看了一眼失去了兴趣。
不管是什么,这人死定了!
“还能治吗?”他问道。
张角缓缓摇头:“没得治了!”
“看看他们有谁能治?”张余指了指其他的几个汉子。
张角点头:“也好,拿护具来,我过去看看,你记一下这种瘟疫的症状。”
护具,其实就是口罩和手套。
这是张余做的东西,张角见到好用,也没有怎么探究原理,直接就拿来用了,到现在,这种东西他已经用了三年多,早已经习惯。
张余拿出先前在成固县赶制的口罩手套,给张角一份,自己戴上一份。
随后一只手按在汉子手臂上。
“气血凝滞不通。”张余在自己左边袖子上撕下一条黄巾,用炭笔写道。
师徒二人此时分工配合,很快就将在场的八名汉子的症状全部记录下来。
“只有一个人是可以医治的。”张角摇了摇头。
不能医治的,就是死定了。
“但是我们现在没有药!”张余摊了摊手:“你觉得病源是什么?”
张角想了想,指了指火上香喷喷的烤肉:“应该是从食物之中进入身体的。”
张余看了一眼那烤肉。
“那个肉他们说是早上的新鲜东西,也就是说,从早上到现在,最多到晚上,不到六个时辰,这病就能完成从潜伏到发作的整个过程?”张余有些惊讶。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烈性传染病了,这几乎就是毒啊!
张角想了想:“他们应该可以撑到明天……若是健康人的话,应该可以撑三五日……他们如此,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张余点了点头:“从未吃饱过的人嘛,抵抗力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即便是正常人染病三五天就会被杀死,这病也非常棘手了!
“你觉得用什么药可以治好这个病?”张余问道。
“不清楚……现在只是有个想法,还要试过才知道。”张角叹气:“若是朝廷能派人来就好了。”
张余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张角也知道,这所谓的朝廷,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泥腿子的死活。
消耗人力物力来做这种没有回报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吧,我们先去褒中县,买些药材试一试,”
“好。”张余点了点头。
他们这边刚刚说出要走,身边蒸菜啃食烤肉的八个汉子立刻就站了起来。
他们脸上带着油,手里拿着刀,腰间别着未吃完的烤肉。
面容多是憨厚的。
张余笑了:“看来不解决他们,我们走不了!”
张角皱着眉,重重叹息:“可否行个方便,教我师徒二人离开?”
一个汉子摇了摇头。
张余笑了:“师父,到嘴的肥肉,饿极了的人,又怎么肯放飞呢?”
张角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抱着如此的期望。
期望着,这几个人能放他们离开。
就好像他对于儒、对于这大汉朝廷抱有期望。
其实张角自己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逆的事情。
但是终究,他还是选择了抱有期望。
张余不再说话了:“你快一点啊。”
“咳,知道了。”张角揉了揉自己的胸口。
他胸有些闷。
一个汉子举着刀靠了过来。
“唉。”张角站在那里。
“黄天有容罪之心。”
“黄天有仁恕之德。”
张角如此说着,他身体动了。
刀砍过来的时候,刀刃撕破空气发出尖啸。
张角凛然不惧,他不退反进,揉身而上,猛然一拳捣在那挥刀的汉子肩膀的大筋上。
一拳,并不多么狠厉,但是劲道刚刚好压迫大筋。
汉子手一麻,手中没了力气,刀瞬间脱手。
张角另一只手未卜先知一般的扬在面前,忽而一握,手中接住一柄刀。
猛然下压。
“哧”
利刃入肉。
“噗通”
一个人倒地了。
随后是六个人倒地。
张角一口气杀掉了七个人!
动作轻快,没有浪费什么力气,也没有渲染出什么宏大的场面。
他只是轻飘飘夺了一把刀,轻飘飘将刀子刺入咽喉偏左的地方。
大动脉破,人死。
一切都很流畅,人命的红是这流畅的底色。
另外还站着的一个人,不是因为他打倒了张角,而是因为张角放过了他。
“留一个是想他当素材?”张余问道。
张角杀掉七个人的动作很帅气,他一直都很想学,只是可惜,受限于先天身体条件差,他学不了。
张角叹了一口气:“你跟着我们师徒吧。”
“噗通”那人连求饶也不怎么会,就是把刀一扔,整个人跪伏在地上使劲磕头。
“起来吧,不杀你!老老实实跟我们一起走!”张角厉声说道。
张余笑了:“他能活到褒中县城吗?”
“谁知道呢?”张角幽幽说道。
不久夜色降临。
三个人默默地朝着褒中县城的方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