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烟袅袅,郁香沉沉,一面朝光的木柩窗边,摆着一张带禅意的棋盘。
微风带着竹子的清香和水露的湿润气息,吹得帘布翻动,棋盘前静静地坐立着两个身影,一红一黑。红的妖艳张扬,黑的沉郁摄人。
过了许久,“啪”,寂静的竹室响起一声脆响,黑子落定,棋满全盘,黑红交错。
红、黑两棋分别是由赤焰玉,黑玛瑙磨制而成,红棋上雕有一只九尾的红狐,黑棋上则雕有一条五爪的黑龙。狐狸狡黠,黑龙狠厉,一时针尖对麦芒,难分高下。
半晌,红妖精目光从棋盘抽离,落在对面那人身上,颇为神伤的叹道“殿下果真是棋技高一筹,再不该找你下棋,哪有人输都不给个痛快的。”
这一盘棋足足下了一夜,本来前半夜尚有余力,但月中时红妖精却已经落了下乘,缪休倒没有乘胜追击,悠悠地吊着他硬是熬到天亮,磨得妖精这样一个锋锐的人都没了气性。
“棋的最高境界在于随心所欲。”缪休一粒一粒地把红黑棋分拣两钵。“最高乐趣在于随心所欲地折磨别人。”
听了这话,缪休一口气堵在心头,“……殿下该回去了,失踪太久不太好。”
缪休修长的指骨拢起一杯雪弥香瓷的茶杯,杯中茶味淡淡,雾气氤氲,乍一看倒与温水无异。
“没什么不好的,”声线低迷富有磁性,“不过待在这确实没有什么乐趣。”
红妖精心中磨牙,你以为我愿意收留你呀!这处猎场边的小竹庄是妖精的私人避暑圣地,隐在茂林深处,鲜少为人知。缪休在这养伤的短短时辰,也不知道花了他多少名贵药材,那可是有市无价的!
轻纱浮动间,缪休瞬间没了身影,茶杯还留着余温。
红妖精眯着眼睛,惬意地伸个懒腰,麻烦的家伙终于走了。正这么想着,窗外又兀然跳进一个黑影,猝不及防,把妖精吓得够呛。
“你怎么又回来了?”语气里带着三分诧异七分不满。
“我的披风。”缪休长臂一捞,就把挂在不远处一件绣着大朵白芙蕖的月白披风收到怀中,再次在竹屋中消失。
红妖精看着瞬间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身影,满脸黑线,那是你的么?!
半个时辰后,失踪一天一夜的平王终于被搜寻队在瀅河下游找到。据说找到时,平王伤痕累累,满身血迹得躺在岸边,昏迷不醒,皇帝直接下令把缪休送回京城就诊,自已也急急忙忙准备回城。众人听了一惊,但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头。
许霖奉命收差刺客没有什么眉目,却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惊天秘密。
大将军鲁覃塘竟然和敌国太子有书信往来,信中寥寥几字却让看的人触目惊心。
无牙的大将军居然意欲叛国!听到这个消息,平民百姓只会忿慨、不解和质疑,不明白好好的大将军为什么要叛国,但官场的老狐狸们却是有点底的。
近几年皇帝力拔新贵,大肆征用有才之人,朝堂上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氛。
但对这功成名就,只剩余热的旧代世族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皇帝开始把手握重兵的鲁覃塘当成眼中刺,恒量着怎样消弱兵权。
但鲁覃塘一直温良,倒让皇帝找不到借口,如此的暗锋相对才少了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但恐怕对皇帝终究是有不满。
一样是声势浩大,来时女眷们兴高采烈,回程却忧心忡忡。朝堂就像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各个阶级的人利益相关,彼此利损。
摘星阁,罗兰一个人上了顶阁书房。书房不大,南北两面各有一扇窗,纵向排有三个书架,油木制的书架防潮防蚁,带着淡淡的木香。
天已经微暗了,罗兰点亮一只红烛,插在莲花式的灯盏上,火苗跳动,光影随着她走动的步伐摇摆。
第一列书区亮起,罗兰抬头一本本寻视。
《小涯关》《西域烈传》《将军宋判决》《凌源异志》《无牙开国史》
……
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三横二列——《王族缪氏传》
书放得有些高,罗兰微微垫起脚尖才勉强够着,手上一用力,抽出,些许尘埃飞扬。
北窗接着一张木桌,桌上搁着几本散放的书和笔墨,以及一沓流云纸笺,这种流云纸笺是比析阁专用的传信密笺。
《王族缪氏传》看起来有种年代的气息,纸页泛黄,边缘部分已经被磨得起毛破损了。
这《王族缪氏传》是密不外传的,全天下只有两本,一本在皇宫的藏书阁里,另一本则在编撰它的史官手里。
二十多年过去,《王族缪氏传》从史官手中流出,几经辗转,最终落入比析阁。
罗兰翻得小心,指尖滑过页面,就着微黄的烛光揽阅。
“原中二十一年,大赦王奢靡暴政,苛赋税,重刑罚,大兴宫殿,民不堪其重,怨声载道。封侯真王缪至臻举兵七万,欲推翻政权,得各诸侯国纷纷响应,一同围攻帝京。大赦王寡不敌众,甚惶恐,退无可退终降之。经各诸侯王协商,众国合并,实现大一统,缪至臻始称皇帝,开国无牙……”
罗兰一目十行,很快就看了大半,终于在还剩最后两页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
“无牙三十六年,圣灵皇后诞下皇长子缪群,帝大悦,立为太子,无牙四十九年圣灵皇后再次怀上龙嗣,十月后诞下男婴,太后怜爱,取名休……”
罗兰再翻过一页,却发现已经剩下的已经被人撕了,而能找到关于缪休的只有寥寥几字,还不如道听途说来得多。
窗外夜黑如墨,兀然就让罗兰想起那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修罗公子就是——缪休,当今皇帝的胞弟。
那样一个身份高贵,容姿卓然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大众的视野中无寂若尘?罗兰望着已经不那么浑圆的月亮,思绪又飘荡到那个晚上。
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最后一个黑衣人也闷哼一声倒下。他们成功干掉了所有敌人,但这并不很值得庆幸,因为这些血腥味还吸引了他们的另一批敌人——黑狼群。
“快走!”罗兰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抓住修罗公子的手腕,护在他前面。
修罗公子低头看着她抓着手腕的手,清俊如峰的眉不由蹙起,这力道实在大了些。
“我们被包围了。”
修罗公子这一句话才让罗兰明白早已退无可退,目光扫视一圈,额上早已汗涔涔。
“上树。”修罗公子说的正是罗兰最开始躲的那颗倒霉催的树,这时候倒成了救命树,树很高,凭借罗兰还未开战前的能力倒能恰恰跃上,如今身心俱疲,怕是一半也够不着。
“我跳不上去,没力气了。”罗兰转头看他,抿了抿嘴。
修罗公子打量着这颗树,迅速说,“借我的力上去,明白吗。”
他根本就没给罗兰回答的机会,用尽全力一推。
不敢错过时机,罗兰借力使出浑身解数攀住树杈,翻身站稳。
“你快上来!快点!”
修罗公子和罗兰配合的这一举动显然激怒了狼群,狼王仰颈长啸,其它狼就如电一般扑上去。
面对罗兰急切的喊叫,修罗公子却显得无动于衷,那一刹那间,她才反应过来,无所不能的他也许已经没有力气再跃上树了,他又把死亡留给自己。
“你抓住我的手!抓我的手!我把手给你,看一眼这里……”罗兰像孩子一样伏在树干上,手尽量向低处极力延伸。
修罗公子终于抬头,微微笑了一下,笑中有三分苦涩三分无奈三分凄然以及三分释然。
罗兰读懂了他笑中的含义,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人生是多么无常,面对危险人就算再怎么强大,也无法摆脱生命本身的脆弱。人体是血肉之躯,不会金刚不坏,他已经受了太多的伤,但罗兰分不清那些是他的,哪些又是别人的,亦或是狼的。
修罗公子身负重伤,势单力孤,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勉力躲闪,狼狈至极。
一匹狼撕破他的黑袍,一匹狼咬上他的手臂,一匹狼跃到他身后,一匹狼虎视眈眈……
狼是很聪明的,罗兰没有哪一刻像现在那样那么憎恨他们的凶狠狡黠。她甚至想冲那些畜生们喊,那边有那么多尸体,你们为什么不放过他!甚至想向那些畜生们哀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放过他好不好!
罗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有如此强烈的情感,甚至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月光是多么残酷,那么皎洁,那么明亮,让罗兰清楚的看到他脸上的每一分痛苦。
猛然间,狼王把他扑倒在地,其他狼都识相地围成一圈,等待王的胜利,修罗公子成了他们玩弄的对象。
与其说他是倒在地上,不如说他是溺在血海里。
黑狼很壮硕,压在修罗公子身上就像一座大山。
他紧紧地掐住它的脖子,不让它靠近,但那野狗般气味和浓厚的喘息还是越来越近。
狼王露出獠牙,唾液滴到他脸上。修罗恶心地偏开头,却恰好把脖子露给对方。他怎么样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死在这玩意的口下,实在是让他死不瞑目。
突然狼王背后一痛,爪下瞬间松了劲,转头盯着那偷袭者炸了毛,龇牙咧嘴,目露凶光。
狼背上直挺挺地插直半截银簪,月华下闪闪发亮。那一掷,罗兰可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见狼王离开修罗公子往树下移来,罗兰一咬牙,用力一跃,落到修罗公子身旁。
他望着她,眼里第一次露出惊诧,以及别的一点什么道不明的感觉。
罗兰扶起他,急急地说,“抓紧我。”
修罗公子身量高大,搭在罗兰身上,简直让她站不稳。
狼王阻断他们的去路,如王者般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罗兰毫不退让地直视它,眼中带着坚决以及挑衅。
眼睛是表达情感的窗口,这种跨越种族的对视,成功激怒了狼王。
狼王啸声透彻云天,凌空一跃,做势要扑上来。
罗兰紧紧地盯着它,神情紧绷到极至,抓着修罗公子的手也不免用力几分。
四点二尺——
三点六尺——
待到一个合适的高度,罗兰猛然一跳,踩到狼头,带着修罗公子跃到半空。
她是想带着带着一个如此沉重的男子攀树吗?不,那是不可能的,这高度不够!
修罗这么想,狼也这么想……
但是罗兰却悄然一笑,是自信的,无惧的。黑暗中,她抓住一段白绸,借着冲力往上一荡,成功落到了另一颗树上。
那条白绸是罗兰在原本那颗树解下自己的披风系下的。
脚下踩着树干,有了点实感,罗兰才意识到安全了,一意识到这一点,脚下就猝不及防一软,险些又跌下去,吓得她心都快没了。
“你还好吗?”罗兰找个有树枝倚靠的位置扶他坐下。
树下一群黑狼乌压压一片,围在树根下嗷嗷嗷嗷地直叫。
狼王几番试图爬上树,看起来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得逞,都被罗兰临门一脚给踢回去。
修罗公子闭目不语,脸色惨白,薄唇乌青,果真是中毒了。刚刚又透支内力,让毒素迅速括散到五脏六腑。
罗兰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耳坠,看起来像一颗豆大的珍珠,实际上是解百毒的丹药,那是她仅有一颗,得来也是机缘巧合,本来是为自己备下的,现在倒先派上用场了。
“这救命丹我也没吃过,不知道有没有用,也实在是没办法了。”罗兰边说着边往修罗公子最里塞去。“别人都说它能使死人复活,白骨生肉,虽然我不信,但现在还是希望它是真的。”
喂完药,罗兰开始帮他处理伤口,也用不着征求他的意见,因为此时此刻修罗公子已经昏死过去,说实话,他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很妖孽了。
罗兰心无旁骛地慢慢除下他的衣服,月光很好能让她清楚地看到他满身的伤口。罗兰心头大震,他身上除了新伤,竟然还有数不清的旧伤,比起她身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罗兰抚摸着那一道道伤痕,眼睛微微湿润,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那些伤疤下的痛苦、挣扎以及不屈。
她之所以承受这些是因为血海家仇,那么他呢?是什么让他要承受这一切?
后背的一道刀伤很深,那是他为了救她流下的,血不住地往下淌,看起来很严重。罗兰忙用他脱下的衣衫把伤口包裹住,效果不太好,她只好用手按在衣衫上。血透过衣衫染红了她的手,好在半刻后出血少了许多。
为了维持这个姿势,罗兰几乎是抱着他,这样也可以防止他掉下去。
这时候罗兰终于有机会打量起他来,修罗公子闭着眼睛,睫毛长长,血迹糊住了他半张脸,但也能让人看出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罗兰看着他喃喃,“你怎么那么倒霉啊?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下这么狠的手,还中了毒,我也有刀伤,我却没中毒这是为什么?这说明刀上抹毒只是某个刺客特别的偏好,偏你还让他伤了,”说到这她顿了一下,“还好只有你中毒了,要是我也中毒了真不知道一颗解药该救谁?我可还不想死,说不定就自己吃了,这么想你还是挺幸运的。”
“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命运都很悲惨,你看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大概老天都嫉妒我们了……”
“你究竟是谁啊?能在猎场出现,也不知道是哪个皇亲国戚。京城里是非多,你这么厉害,肯定是招人嫉恨的。”
“……”
罗兰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好像这样就能驱逐心中的恐惧。
修罗公子已经由原先的倚着罗兰渐渐演变成靠在她怀里。
罗兰察觉到他逐渐冷下来的体温,有些心急,不由得抱紧了几分,在他耳边呓语,“你可千万别死掉,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经历了太多黑暗,你看远天,即将就要黎明了,我们也是可以拥有太阳的,灿烂的、温暖的太阳……”
她的手已经僵到没有知觉,整个人有渴又累,好像在沙漠中曝晒了好几日一般,但仍始终坚持着一动不动。
在黎明前夕,修罗公子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他醒了。
但罗兰却已经坚持不住刚刚阖眼。
修罗公子一抬眼,便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秀脸,肤白貌美,即使一脸疲态也没能折损她半分颜色。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脸颊,她的手环住他宽大的躯体紧紧抓住树干。他看见那双原本纤若削葱的手已经伤痕累累,小指的指甲盖微微翻起。都说十指连心,想来她应该很痛吧。
这是他第一次离一个人那么近,少女的柔弱与纤细让人难以置信。
想来救命丸到底是起了作用,在加上半天的休息,他慢慢恢复了点体力。
罗兰脸上沾着发丝和已经干了的血迹,一袭白装已经变成红色,破烂,脏乱,如何也不能和他印象中纤尘不染的那个嫡仙似的人物相契合,但就是现在这个少女,曾拼尽一切守护了他。
慢慢地,他如坚冰的心墙开始裂开一条缝缝隙。那一块不见天日地方,被他牢牢困住二十年,早已荒草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