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
但并未开学,因为今天是星期天。
江木与江秀一早便来到车站,坐上去往家里的中巴车。
临海县,顾名思义,这是一个濒临大海的县。
江木的家便离大海很近,五六里路的样子,有时候早上甚至能听到大海涨潮的声音,算是县境的最东边了。
但县城在县境的最西,紧挨着一条国道,这也是临海与外界联通的大动脉。一在最东一在最西……交通极为不便,一百里左右的路程,在现在这个阶段,中巴车得要走上至少两个多小时。
客源少,这种私人营运自负盈亏的中巴车便得转来转去地揽客,能把人头给转晕,很痛苦。
好在很便宜,一百里路,坐上两个多小时,这时只要五块钱。
与秀儿坐上座位后,江木再次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
服装厂要招几个学徒工,张老板已经在着手。如今厂子里大多事也是其在负责,用不着他操多少心。
许瑶那边手机已经带在身上,他也打过电话给刘飞,应该不会有问题。
新时代的房子在等赵宇益的电话,今天是星期天,估计调阅资料这些不太方便,还需要稍等些时间。
其它,好像没啥遗漏了吧?
嗯,没啥了。
……
车子开动起来。
……
车子又开动起来。
……
车子又双开动起来。
……
呼,车子终于正儿八经地开动了。
于是车子开始跳了。
往乡下的路上,很多地方都是坑坑洼洼,很颠簸啊。
能把人的骨头颠散、心脏颠跳出嗓子眼的那种颠簸。
车子跳,农村到……
基建狂魔还未变身、正在养成呢。
……
与他说了些话儿后,秀儿便在颠簸以及车里的音乐声中不知不觉地合起了眼,脑袋搁到他的肩上。
车里唱得是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实”。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我要试着离开你不要再想你
虽然这并不是我本意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
……”
放弃、靠近、记起、累积、回忆……
这个时候,应该是惆怅的。
窗外掠过的,不是风景,而是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
树、田、自行车摩托车、低矮的民房、阳光下或推着独轮车或扛着农具的农夫……
所以,惆怅吧。
他觉得开着空调的车子里有些冷,正好坐到出风口下了,于是拿了一件衣服给秀儿披上,接着手轻轻在秀儿肩上拍着,就像在哄摇篮里的宝宝。
呵,秀儿啊,等你找到你的他,弟弟我可就是外人喽……
……
渐渐的,情绪变得既有欣喜和渴望,又有抗拒和怅惘。
近乡情怯,来了?
来就来吧。
乡,故乡。
出了国,中国是我的故乡;出了省,江淮省是我的故乡;出了县,临海是我的故乡;身在临海县城,那个偏僻的村子便是我的故乡。
人生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可以回的地方却很少。
故乡,永远只有一个。
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愿或不愿,都甩不去她给你烙上的烙印。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
然而在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为了更美好的生活,人口流动成了再寻常不过之事,于是故乡便只存在于无数人的记忆里,用于酒后感慨以及舔舐伤口。
回家回家……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或许是物非人也已非,又或许是故乡其实没那么好。之所以我们怀念我们觉得好,不过是因为她是一个文化气息太重、重到怎么也不可能抹去的符号,是我们心中的圣土乌托邦。
故乡?
故乡可以是阳光蓝天白云、是光着屁股奔跑的小屁孩、是门前开着白花的老槐树、是池塘里的泥鳅黄鳝老甲鱼小龙虾乃至蛇。
还是拄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唤着树上吃桑葚吃得满脸满身既紫又红的大孙子。
稻田里的水很热,河里的小伙伴在扎猛子,小林子里的鸟儿在盘旋寻找被偷走的鸟蛋……
那谁谁家瓜田里的瓜真甜,被逮到都不恼,还乐呵地说带一个回去给你家大人尝吧。
于是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竹板烧肉”……
那谁谁……
……
好多啊,思绪一旦打开闸门,便是泄着洪的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可是……
故乡还可以是另外一副模样。
一块地一条小河、一幢老屋一只老狗、一排树几只母鸡、一位蹒跚老人一座孤坟,往后看是永不再回的岁月,往前看是等待黑暗的黄昏,荒凉凄凉悲凉无处安放……
……
江木闭起眼,低下头。
你好,我的故乡,我回来了。
是的,就是我,我回来了,与你阔别近二十年的游子回来了,记得替我保密噢。
……
……
“**村到了,要下车的赶紧……”
……
姐弟俩便下了车。
吹着从大海上传过来的既湿且咸还稍带一些腥的风,江木四下看了一眼,然后放下包张开双臂。
“啊……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你们的荣耀回来啦,掌声在哪里……”
身后的江秀噗噗笑着,翻了个白眼后轻轻踢了一脚。
“发啥神经,大什么风,我看你是疯了差不多,还掌声呢,给你一巴掌行不行。赶紧的,回家吃饭去,饿死你姐了。”
江木抽了抽鼻子,眼神充满了怨念。
秀儿你是真有毒,好好酝酿出来的情绪被你一句话弄没了。
……
“二大爷好……”
……
“三奶奶吃过饭没……”
……
“小婶这是去哪儿啊……”
……
一路上都是江秀在与人打招呼,缩在姐姐身后的江木一声都不敢吱,只敢与人笑来着。
时间太久了,有些人他已不认识,即便认识也忘了咋称呼;还有些人则是那一世早已过世,如今就这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这种感觉……
……
终于到家了。
一幢红砖青瓦、建成已有十来年的四间砖瓦房,西头的烟囱还在冒着淡淡青烟。
一个背着的农药机还未来得及解开放下的中年男人。
接着是一个从厨房里跑出来的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
父亲、母亲。
看着才四十多岁,头发还没怎么白、皱纹还不算深、大概还能称得上年轻的父母,江木几番张口,却始终说不出那句准备好的——
“爸爸,我爱你;妈妈,我爱你。”
说不出口啊。
这便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情感表达方式。
含蓄、内敛。
我知道你们爱我,但你们说不出口。
你们知道我爱你们,但我同样说不出口。
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知道。
我们还知道彼此都说不出口。
那就……不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