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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皇帝的圣旨在中秋后传遍了六宫,也是让六宫震惊不已。李玉亲自抱着九阿哥永璇和十一阿哥送到了仪嫔和静嫔那,不提仪嫔和静嫔是多么欣喜若狂,这相当于是白捡了个儿子呀。

青樱奉旨去养心殿的时候,是晌午时分,皇帝等着她用午膳。暖阁里只有他们两人,飘飘渺渺的龙涎香让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虚幻的色彩,显得静谧而安详。打破这种气氛的,是养心殿外传来的嘉嫔砰砰的磕头声。

没有别的言语,也没有哀切的申诉,更没有伤心欲绝的哭泣,嘉嫔只是默默叩首,以额头与金砖地面碰触的沉闷声响,来向皇帝脉脉倾诉。她的孩子全都被安排了养母,这意味着皇帝眼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嫔妃,而非孩子们的母亲,无论他们将来有没有出头之日,都再与她无关。那是最大的危险,远胜于位分的起落,所以她亦明白,自己只能如此,不能哀哭申辩。

殿中静若深水,外头的声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沉闷而邈远。膳毕,青樱陪着皇帝临着董其昌的字。自康雍以来,世人多推崇董其昌的书法,皇帝自然也有涉猎。外头响声绵绵不绝,皇帝也不抬头,只问:“谁在外头?”

这话自然不是问青樱的,李玉打开了殿门看了一眼,低声道:“回皇上的话,是嘉嫔。”

皇帝淡淡点头,也不理会。李玉似乎有些动容,忍不住劝道:“皇上,您没看见嘉嫔小主在外头的样子。可怜嘉嫔小主已经三十六岁了,连月子都没坐完,还这样伏地叩首,当着底下奴才们的面,实在是……到底也是三位阿哥们的母亲了,得顾及着阿哥们的颜面呀。”

青樱站在皇帝身边,脸色沉静如水,恍若未闻,只悄悄与李玉目光相接。这便是日夜伺候在皇帝身边的人说话的好处了,不动声色地提醒着皇帝,这个品德有失的女子年华已逝又如此不顾身份,是堕了皇帝的尊严。

皇帝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几分。青樱轻挽衣袖,不急不缓替皇帝研墨,道:“嘉嫔月子里不好好保养,往后有孕就更不容易了。听说她身边伺候的贞淑还是李朝医女出身,怎么这样不尽心,竟也不劝劝嘉嫔善自保养呢?”

皇帝伸笔饱蘸墨汁,下笔如行云流水,曳曳生姿,丝毫不见滞缓,道:“青樱,你出去,以皇贵妃的身份告诉她,从此刻起,她已经不是嘉嫔,而是嘉贵人。若再吵扰一次,便再降一等,直到被废为庶人为止。至于贞淑,此等不能尽心侍奉主子的奴才留在宫里有何用?即刻将她送回李朝去,让李朝看着处置。”

青樱如愿以偿地福一福身,缓步走到外头。阔大的廊下,硕大环抱的红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垒,将跪伏于地的嘉贵人衬得渺小而卑微。她穿着一身月白素色无纹长袍,脱簪披发,换下象征嫔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软鞋,跪在殿外不断叩首。

她已经老了。三十六岁的女子,再鲜艳妩媚,眉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她还没有出月,大出血加上产后失调,让她的身体急剧地破败了,一如昔年的富察琅嬅。可她仍然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她自己与孩子,更是为了她心目中温柔微笑的北国世子。

青樱不想对她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将皇帝的话复述完毕,方才吩咐道:“送嘉贵人回启祥宫,无事不必再出来了。她这样病体沉重,若是惊扰了三位阿哥怎么得了?”

这话背后的深意,嘉贵人心知肚明。她的身体栗栗颤抖着,色厉内荏道:“是你,是你对不对,你陷害我,还把我的孩子抱离我的身边”

青樱轻声道:“正因为三位阿哥是你的孩子,皇上才不能不让别人抚养他们。否则,若是将来皇子阿哥们一心想着的不是自己的皇阿玛,而是他们母亲心心念念的李朝王爷,悄悄在心底里认了旁人为父,那可怎么办呢?”

青樱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把尖刀插进嘉贵人心底深处。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似乎想说你怎么会知道,可残存的理智又让她不敢真得问出来,她的双肩不由主地一抖,往后缩去,目光渐渐变得绝望。进保趁机带了几个小太监上来,将她强行拖走了。

青樱招手让李玉过来,目光一瞥门口的进忠,淡淡道:“你这两个徒弟,进保是个好的,那进忠过段时日就料理了吧,别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李玉眉心一凛,悄声答应:“奴才明白。”

青樱静静地点头,忽然又想起来惢心的事,低声道:“另外,惢心也老大不小了,本宫不想耽误了她。本宫也知道你的心思,有些话你不说,她便永远不会知道。”

李玉目光中掠过一丝急剧的痛意,微微苦笑:“皇贵妃清楚,奴才……奴才终归是痴心妄想罢了,给不了惢心一个普通女子的幸福。”

“本宫说这些,只是可怜你的一番情意。你说了结果如何,全看惢心的,本宫不会为惢心做这个主。其实有些时候,做过什么努力,也不能改变结局。本宫的妹妹来年二月里要出嫁了,若是惢心答应嫁给江与彬……本宫会为她求皇上的恩典。你,把握时间吧。”

李玉最终有没有剖白心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些青樱都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除夕那日李玉找了惢心出去,回来时惢心眼圈红红的,头上多了一支碧玉海棠发簪。第二日江与彬来给永璟、璟兕和永璂诊平安脉,过后便向青樱求娶惢心。

事已至此,青樱便也知道了惢心的心意与选择。青樱的妹妹已经与大理寺少卿的公子定了二月八日迎娶,皇帝也亲自赏了东西添妆,青樱便趁机向皇帝求了恩典,择了一个艳阳天,将惢心赐婚与江与彬。

赐婚出嫁那一日,虽称不上合宫惊动,但顾及皇帝赐婚的荣耀,青樱又是皇贵妃之尊,自然上至嫔妃下至宫人,都乐得锦上添花,一一送了贺礼来。

青樱亲自替惢心盖了红盖头,她头上的碧玉簪温润生光,是另一个人对她的殷切祝福。送到宫门边,青樱望着一对新人消失在黄昏的烟尘里,对身旁的李玉道:“其实你的心意,即便不说,惢心亦是明白的。”

李玉的脸上,欢喜与颓然交织着,“奴才与皇贵妃都是一辈子都出不去的人了,惢心既然能出去,总比都熬在宫里强。”

青樱笑意低微,“人与人,往往就是差了那么一丁点儿的缘分。其实想想你已经比本宫幸运许多,至少这一生你还能看着惢心,看着惢心,看着她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

“皇上……不是也在皇贵妃身边么?”李玉微愕地目视青樱,窥得一点儿不能言说的弦外之音。

青樱付之一笑,转身扶着春白的手悄然离去。

此后,翊坤宫中除了春白这个掌事姑姑,便只剩了菱枝和芸枝两个大宫女,青樱便又从内务府调来了两个宫女,都是叫三宝查过家世身份的,也算清白。然而,惢心仍会在得闲时来宫中当几日差。于是那几日里,来往于翊坤宫于养心殿之间的人就会从进保换成李玉。

孝贤皇后的丧期已经过了一年,皇后母族惴惴于宫中无富察氏女子侍奉在侧,便选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来,那女孩子出于富察氏旁系,相貌清丽可人,丰润如玉。皇帝倒也礼遇,始入宫便封为贵人,赐号“晋”,居从前琅嬅的长春宫,也算安抚富察氏。而李朝也因嘉贵人的失宠,送了几名年轻貌美的李朝女子来,皇帝并未留下,都赏赐了各府亲王。嘉贵人本以为有了转机,屡屡献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绣品,皇帝却连收也不收,更不过问她的情形。

启祥宫中的伽倻琴哀彻永夜,绵绵无绝,与此相对的则是晋贵人的新贵盛宠和青樱、海兰、意欢的旧爱难舍。

三月初三的亲桑礼,依旧是青樱以皇贵妃之尊代行礼仪,算是皇帝再一次向后宫诸人宣示了青樱的身份非同寻常。皇帝对嘉贵人的冷落,一直持续到了乾隆十十五年的春天,在李朝源源不断的请安折子轰炸下,皇帝终于下旨解了嘉贵人的禁足并复其为嘉嫔,然她仍然不被允许去看望三位阿哥,象征恩宠的凤鸾春恩车,亦从未在启祥宫门前停留。

孝贤皇后的丧期,也终于过去了。六宫上下,似乎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新后的到来——虽然她们早已知道凤位的下一个主人究竟是谁。

三月末,皇帝的圣旨在前朝的一番波折之后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地下达了。上面寥寥数语,总结不过一句:册封皇贵妃乌拉那拉氏为皇后。

旨意下达后,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贺,青樱只留下了海兰,余者都推却了。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彼此相握,彼之心即是我之心,彼之念即是我之念。

立后的典礼一切皆有成例,由礼部和内务府全权主持。繁文缛节自然无须青樱过问,一切虽然有孝贤皇后的册封礼可援作旧例,皇帝还是吩咐了一样一样精心制作。绫罗绸缎细细裁剪,凤冠霞帔密密铸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随手一拘,不值一提。

也是这个时候,青樱遇见了容珮,这个与前世的如懿生死相随的女子。她心细如发,不卑不亢,将封后的种种细碎事宜料理得妥妥当当。自然而然地,青樱把容珮视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青樱,旁的人一个不听,也一个不认。

与晞月偶遇是在螽斯门外。彼时的青樱,正是盛世芳华,着华丽纯粹的郁金香红锦袍,她当之无愧地承担着这样热烈而纯粹的颜色,并以淡然之势,逼得那明艳的红亦生生黯淡了几分。

晞月问她:“为什么是你最后成了皇后?”

“是啊,为什么呢?”青樱轻声道:“为什么不是你?是啊,你想到我的家世,认为我家世败落尚不如抬旗为高佳氏的你,可你忘了乌拉那拉氏再怎么说也是满军正黄旗,其势力盘根错节;你又想到我在后宫中并非最美貌的女子,舒妃等人更是得宠,可你忘了后宫得宠从不是以美貌论输赢;所以远离这宫中的喧嚣与污秽,其实未尝不是好事。”

晞月眼中一亮,心被牵动,感泣道:“这么多年了,终究是你看得更清楚些。那……皇后娘娘,臣妾与璟希的终身,全都托给娘娘。”

青樱平静道:“自然。我不会主动害你,但璟希未来如何,还是看你这个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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