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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宛若青莲·拜师

迤逦的烛火在风雨中飘摇,摇摇欲坠的摇曳,在墙面投射出莲花状残影,老鼠蚁虫肆无忌惮的穿梭在洞穴,偷偷捡拾着地面的碎残渣。

黑暗深处蜷缩着无数个奴隶,寒冬腊月,脚底刺划出血痕斑驳,裹着一层破布,身上布满大小伤痕,渗出殷红的鲜血,察觉不到痛苦,目光呆滞的聚集在黑暗,涣散无光。

密封的铁门被人从外拍打,引起牢笼里的骚动,奴隶们面露惊恐,纷纷尖叫四散,捂着头将身体躲藏在角落里。

寒光照铁衣,两名铁盔将士粗暴的左右架拖着气息奄奄的花夭离,不耐烦的拍打着铁门。

一介布衣男子满脸笑意的迎了上去,边开门边问:“这便是那徒手杀狼的女奴吗?”

“嗯。”一名铁盔将士点了点头,拨开花夭离额前凌乱的头发,印照着忽明忽暗的烛火,露出一张被鲜血染得通红的脸,叮嘱道:“这女子会些功夫,你可得小心看管,别着了她的道。”

布衣男子替两人推开牢笼铁门,将其银钥匙放入腰间腰带,抬头道:“大人还请放心。”

两名铁盔将士粗暴的将花夭离丢入牢笼里,拍打着铁盔上的灰尘,厌恶的环顾四周,转身欲走,似乎想起什么,走到半路又回头叮嘱了一句,“你可得看好了,绝不能让这女奴死了,若她死了咱们可都得遭殃。”

布衣男子不解:“不过是个女奴,怎得二位大人如此……”

“你这愣头青。”两名铁盔将士笑骂一句,解释:“这女奴功夫高强,定能成为兽猎场头牌,招揽无数贵客,若是就这般死了,少公子定要迁怒于我们。”

布衣男子恍然大悟道:“这,这女奴是少公子要保下的?”

“这可不好说。”铁盔将士脸上隐约有些为难之色,驻足原地,两者面面相窥,沉思片刻,继而又道:“少公子喜怒无常,谁也摸不准他的心思,总之你莫要让这女奴死在牢笼里便好。”

布衣男子了然,还礼道:“多谢大人提醒,大人慢走。”

铁门被外头的寒风刮得哐当作响,地面四窜着灰色的老鼠,狭窄潮湿的牢笼里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两位铁盔将士点了点头,捂着鼻子退出铁门外。

花夭离气息奄奄的趴在地面,污黑的背部布满蛛网密布的鞭痕,脸颊紧贴着腐臭的地面,浑身松软,喉咙里燃烧着一把烈火,身体却是冰冷刺骨的。

全身的衣物都被冷水淋湿,潮湿的衣物紧贴在伤口,有一种刺麻的疼楚,脚踝处的黑色纹路被烙铁片灼烧成焦黑,混合着浓浊的鲜血,似乎是在绽开一抹讥笑。

“哥哥——”瑭棠的声音从另一堵墙后传来,像是遥不可及,又像是近在咫尺,似乎是在哭。

花夭离浑身打了个激灵,迷迷糊糊的思绪终于清醒,虽然头痛欲裂,但是,这下子,她真真切切的听见了,细若蚊蝇,确实是在哭,小声的啼哭,是瑭棠。

“哥哥,你还活着吗……哥哥……”

墙后传出瑭棠细若蚊蝇的哭声,隔着一道墙听得有些不太真切。

花夭离偏开头,就见墙后缝隙处钻出一只小手,墙后长着一簇荆棘草,那只污黑的小手被扎得鲜血淋漓,却依旧无力的伸向她这边。

“哥哥……哥哥你说说话呀。”

花夭离张了张嘴,吃力的想要回话,喉咙里灌进寒风,想咳也咳不出来,只能干呕一声,身躯弓成一团,呕出一滩鲜血。

她吐不出一字一句,喉咙哑了。

瑭棠生得倒是玉雪可爱,可是哭起来却像是乌鸦在叫,哇哇哇的哭,嘴里含糊不清:“哥哥,哥哥不药细,哥哥还药陪窝吃棠呢……”

花夭离一句都没听懂,只是瞧见那只小手被墙后的荆棘扎得鲜血淋漓,指尖微松,抿了抿唇,轻垂眼帘,偏头看了一眼焦黑的脚腕,一言不发。

“不想要你的胳膊你就爬。”是一道清冽的声音,有人在轻笑,并非是幸灾乐祸的声音,而是淡淡的怜惜。

那盏琉璃色的华灯飘散在风雨里,卷帘着雨水坠落在地,牢笼外正逆着月光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青衣公子。

青衣如竹叶清雅,身形如月松修长,一尘不染的静立于牢笼外,仿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濯清涟而不妖,通体缭绕着浅薄白雾,修长的手指微抬起朱红色的斗笠。

她怔怔的在看他。

他亦在淡然看她。

花夭离趴在污秽不堪的尘埃里,微抬起下巴,清冷月光下,脸上被匕首划了七道血痕,肌肤惨白如雪,甚至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脊梁骨里及其后背皮肤,印着鲜血欲滴的彼岸花。

清风徐来,微微吹起青衣公子的衣袂,朱红色的斗笠垂落着一袭白纱,紧贴着身侧被拉得笔直,潋滟碎珠镶在斗笠边沿,迎着轻薄的白纱缭绕于风。

修长如玉的手微抬起朱红色的斗笠,斗笠下传出一道清冽的声音,“你这脊梁骨里的彼岸花,可是天生便有的?”

凌乱的青丝纠缠成发结,拖曳在潮湿的泥泞里,花夭离微微怔住,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问及她脊梁骨的彼岸花,且是友是敌皆还不清楚,只是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我是来救你的。”

蒙蒙细雨从瓦片里细密落下,无声溅落于潮湿的地面,青衣公子的衣袂边缘被打湿,靴沿内绣着青色锦云的双色飞鱼,肩侧散乱三千青丝,藏在朱红色斗笠下的樱唇浅浅的掠上一抹笑意。

“你脊梁骨里盛开的曼珠沙华,很美。”

胸腔里跳动着滚烫的心脏,细雨溅落在水面涟漪,花夭离纤长的羽睫轻轻的颤抖着,仿若停留在莲碧之上的绯色蝴蝶。

浅淡如风的声音掠过耳梢,在十几年来的一滩死水泛起片片微澜。

曼珠沙华即是彼岸花,亦是鬼界十方阎罗殿的冥花。

从来没有人对花夭离说过——

脊梁骨里盛开的曼珠沙华,很美。

青衣公子微弯下腰身,赤红色斗笠系挂着的玉白色翎羽长长的拖曳在地面,白皙如玉的手指在月光下微润着柔和,雪白的指甲如同半轮皎月,修长干净的五指遥遥朝着地面的花夭离探来。

“拼命想要活着的人,应该要活着。”

修长干净的手指带着一缕清幽的青莲香,掠过花夭离凌乱的青丝,如同落花一般抚摸在花夭离的脸颊,轻柔且怜惜的滑过污黑的肌肤,缓缓落定于花夭离的眉目间。

“花夭离是么……”

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青衣公子的手指幽幽而滑落在眼角,指间散发着一缕青莲香,淡然的扫去花夭离的眼角处所沾染着的灰尘,勾起樱色的唇瓣。

“我可是找了你好久……好久……”

花夭离偏开头,脸颊却被捏回来塞下一颗褐色的药丸。

药丸从干涩的喉咙间滑入腹中,入口即化,口齿间还残余着缭缭药香,肚腹里升起弥漫着五脏六腑的暖意,涌出一种涩甜的苦味。

她偏开头却怎么也挣脱不出他的指间,龇牙咧嘴的欲要咬他的手指,青衣公子却已然是及时收回手,花夭离扑了个空,欲要将他塞入她口中的药丸给呕出来。

“你属狗的吗?居然还咬人,脾气倒是不小。”

青衣公子微抬起朱红色的斗笠,一眼看穿花夭离的心思,静立于牢笼之外,身形如松,淡然道:“这是能救你命的药,并非毒药,入口即化,你呕不出来的。”

花夭离脱口而出:“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花夭离眼睛忽的亮了亮,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喉咙里似乎涌动着甘霖,不再干涩嘶哑,与往常别无二致,再也没有半分痛苦,她是能开口说话了。

“吃了我的药丸便就是本公子的人了。”青衣公子突然背过身去,抖落青色纹路的袖袍,仿若抖落满袖皎皎月华,将双手放在身后,周身沐浴着清冷月光,云淡风轻道:“以后我便会护你一世周全。”

就像是折子戏里的山盟海誓,红豆寄相思苦的男女,生于乱世江山,护你一世周全这般沉重的誓言,从未有人敢轻易便许诺下的,偏偏被眼前的这个青衣公子说得这般轻巧。

可笑的是,她竟然觉得眼前的人能够做到。

花夭离轻垂眼帘,故作没心没肺的笑着,不甚在意,指尖却在颤抖着,露出半截糯白的虎牙,道:“那你说说看,你都会教我些什么?”

肮脏狭窄的牢笼里昏睡着被散洒迷药的奴隶,耳畔只能听见凄厉的雨鸣声。

青衣公子缓缓转身,青衣被寒风拉得笔直,衣袍边角翻飞如雪,紧攥掌心再松开时横躺着一柄长剑。

“仙术。”

长剑通体寒冰缭绕,似乎是从九天炼狱中夺来的妖器,全身散发着一缕明白色和幽黑色的双色飞鱼,剑柄乃是用以玄雪炼化而成,凝聚着幽深如墨的寒气,剑身修长,削铁如泥,末端镌刻着“花色”。

那柄双色飞鱼的长剑划破凝墨的空气,从青衣公子的掌心里奋力的挣脱,一路如同不受控制的剑气一般横冲直撞,肆意妄为的盘旋在空中。

青衣公子掌心结出金色纹印,提起食指在空中画出符文,指尖泛出微微金光,一指那柄长剑道:“花色,回来。”

那柄长剑却是充耳未闻,依旧还在风中横冲直撞,把外方顶端的莲花状琉璃色华灯撞击得哗啦作响,几欲要将莲花状琉璃色华灯给颤颤巍巍的劈碎。

青衣公子又是手中结印,朝着那柄长剑一指,语调比先前稍微抬高一些,“花色,回来——”

花夭离再也没憋住,肆无忌惮的嘲笑他,露出糯白的虎牙,一边笑着一边故作他的语气,“花色,回来,哈哈哈,花色,回来……”

横冲直撞的长剑划破空气“咻的”一声刺来,居然还真的回来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花夭离的眉间划破一点血梅,周身嗡嗡作响,定于花夭离的面前,剑身吞噬着殷红的鲜血,结出几圈黑色曼珠沙华的纹印,光芒黯淡,坠落在地。

花夭离茫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滴血认主。”青衣公子拾起地面的那柄长剑,剑身修长,就像是蒙着一层灰污,双色飞鱼流淌着凌厉寒气,抬手便扫去剑身溅落的灰尘,淡淡道:“此剑名为花色,以后你便是它的主人。”

金色的符文浮现而出,欲要禁锢剑身的纹路强行抑制鲜血完全融入剑身,似乎与这柄剑的剑气极为不合,花色猛烈震颤着嗡嗡作响,双色飞鱼活灵活现的浮现于剑身,缭绕在剑身流淌着浊气。

修长如玉的手指翻转如风,迅速结下一道金色符文按在剑身纹路,剑身的双色飞鱼摇曳着墨色鱼尾钻入剑身,彻底将花夭离的眉间血阻隔在剑柄处。

如此动作行云流水,简直是一气呵成,仿佛做过不下百次的结印,丝毫不复之前那般狼狈的模样。

花夭离想起先前他那般狼狈的模样,又瞧见他如今云淡风轻的模样,两者对接,仔细一想,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奸诈小人!没想到你竟是故意示弱,诓我唤剑名,诓我滴血认主!”

青衣公子拿起那柄名为花色的长剑,收回掌心浮现的金印符文,修长白皙的手指细细描绘着剑身轮廓,有几丝浊气不甘心的从剑身尾端弥漫而出,他眼尾轻抬,不动声色的将食指按压在浊气吐露的地方。

浊气泯灭。

“今后我便是你的师父。”

拨开铁牢笼的枷锁,铁枷锁应声掉落在地,浅浅的灰尘沾染着衣角边沿,一只银丝青靴缓缓踏到花夭离的面前,内绣着青色锦绣双色飞鱼。

“我会教你如何活下去。”

花夭离低垂着头,视线落定于那双一尘不染的靴面,浑身僵硬着不敢抬头。

青衣公子顿了顿,随即,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有,我唤陵光。”

一生都是孤独寂寞的活着,也曾怀疑过自己的存在是否就是一个错误,从未有人真心待她,她亦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皆因脊梁骨里盛开的彼岸花,被族人厌弃驱逐,桀骜不驯,浪荡成瘾。

总之不管怎么样,自那日起,花夭离也算是多了一位师父。

……

自女娲补天盘古开天地以来,天地灵气孕育出日月,润泽九州荒土,上古诸神身归混沌,分为九界——神、魔、幽冥、灵、仙、妖、人、鬼、兽。

因为各界血脉衰落,神魔对抗大战,天书距今亦是只记载六界。

凡界亦有降魔除妖的修仙者,鬼界与人界的生死门便是建在长苏山,由长苏山修仙者镇压,凡胎肉体借助灵剑斩妖除魔,修炼仙术以此来护佑凡界安危。

仙术本就是逆天改命,故,万人未可出一修仙者。

花夭离突然发觉一股暖流涌起,如同大江破堤,顺着四肢涌入五脏六腑,汇入她微微堵塞的四肢八骸奇经八脉,所经之处,绵长如春,眼睛一亮,刚抬起胳膊便吃痛的哀呼一声,胳膊就软塌塌的垂落下来。

陵光条件反射的上前一步,手已然是抬起半分,脚步却在花夭离的咫尺处停顿着,似乎是在迟疑,最后双手不动声色的垂在身侧,终究还是没有过去。

“我给你吃的药丸并非是仙丹,你的伤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不要急于一时。”

他似乎总是能知晓她的心意。

修长白皙的手指从袖袍深处掏出一物,丢抛在花夭离的面前,是一枚玉瓶药膏,瓶口塞着一抹绣着金丝的红纱,滚落在花夭离的指尖。

陵光耐心道:“这对你身上的伤口有愈合的功效,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亦算我这个师父给你的见面礼。”

花夭离指了指花色,满脸不解:“那这把剑不算是见面礼吗?”

“不算。”陵光修长白皙的手指微掀起被寒风吹乱的白纱,声音淡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迟疑不定,继续道:“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花夭离脑子里空空如也,茫然若失的拾起那枚玉瓶药膏,放在鼻尖嗅了嗅,莫名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是夹杂着一些情绪,听着让人怪不舒服的。

陵光一扫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转身拂袖,淡淡道:“你可莫要误会,你是我的徒弟,若是将来残臂断腿的或是落下病根,说出去是我陵光的徒弟,也会失了我的面子。”

花夭离释然,心道果真如此,拿起那枚玉瓶药膏对着皎洁月光照了照,含糊不清的哼了几句以作答。

陵光转身低头去看地面的花夭离,见她拿着那枚玉瓶药膏玩得开心,缓缓蹲下身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拉起花夭离那只断骨胳膊,由上及下轻轻捏压。

花夭离怔了怔,待陵光按压到断骨伤口时,后知后觉,痛苦的皱着眉头呻吟一声。陵光身形微愣,手下的动作轻柔几分,木讷道:“很疼吗?”

“疼。”花夭离欲哭无泪的哭丧着脸,冲着陵光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先前还没感觉竟然有这么疼,被这么一捏就感觉很疼,惨白着脸偏开头。

却是口是心非道:“其实也不是很疼,还是能忍忍的。”

风吹起赤红色斗笠边沿洁白如雪的白纱,仿若九天散落云烟间的白雪,碎珠簌簌摇曳在白纱,陵光的容颜被完全笼罩在赤红色斗笠之下,凝视着花夭离惨白的侧脸。

花夭离吁出几口气,瞥见陵光僵硬的动作,故作姿态的摆了摆手,挤出一丝惨白的笑容,嘻嘻笑道:“没事,小伤,我以前经常挨揍,都习惯了,像以前一样忍忍也就过去了。”

青色袖袍之下,修长白皙的五指紧攥成拳,指节被捏得咔嚓作响,青筋狰狞的密布于手背,透白的肌肤被掐出血印,流淌下殷红的鲜血。

陵光深吸一口气,白皙如玉的脸染上几分愠怒,克制住情绪:“谁教你这样做的?”

还未等花夭离回答,陵光的话便已经如同暴风骤雨一般铺天盖地的砸向花夭离,蕴含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怒意。

“你何必如此坚强。”他说,“胳膊断了就得治,疼了就该会哭,没必要那么坚强,这是谁教你的道理?”

花夭离垂落下眼帘,眼眶发红,眸光里隐约闪烁着泪光,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最讨厌哭了,会有人笑话的。”

“我是你师父。”陵光拨开她额头前凌乱的头发,周身的怒气瞬间平息,化为云淡风轻的祥和,他淡淡的说,“你是我陵光的徒弟,你想在人前哭那便哭,谁看见你哭了我便替你杀了谁。”

花夭离纤长的羽睫在轻轻颤栗,宛如展翅欲飞的蝴蝶,震惊的瞧着眼前的青衣公子,凌乱的青丝遮掩着的是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仿若敛藏着满地的绯红残花。

“师,师父……”

“嗯。”

所有的伪装彻底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心在猛烈的震颤,只觉得心中那一方黑暗狭小的天地被无声的摧毁崩塌,隐约有光倾泻而下,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疼就哭出来。”陵光轻轻抬起花夭离的那只断骨胳膊,洁白如雪的白纱微微起伏,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的按压在胳膊,小心翼翼的向上挪移试探着,“我要帮你接骨。”

单薄布衣在与雪狼撕斗之时被扯碎成布条,惨烈的披在灰污的胳膊上。

陵光微微蹙眉,轻轻掀开粘在血肉里的布衣条,内侧斜印着两排整齐的狼牙印,殷红的鲜血延伸至手腕。

整条胳膊被雪狼咬出血洞,犹如血窟窿眼儿,布衣本就破旧单薄,如今遭此劫难更是雪上加霜,混合着殷红的鲜血,粘贴在血肉模糊,甚至无法识清是何种颜色。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陵光微微抿唇,抬眼看向花夭离。两眼对视,花夭离尴尬的偏开头,拼命的眨着眼睛欲要将眸底的泪水倒流回去,惨白着脸,嘻嘻哈哈的笑着,笑得极为难看的嚷嚷道:“师父你快些吧,我不痛的。”

原来并不是真的不痛,而是一直在强忍着。

陵光也不拆穿她,只是闷声闷气的道:“接骨很疼的,我数到三就给你接上,你且忍忍。”

花夭离低着头,陵光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是被疼的,“师父,其实你可以不说第一句的。”

“一。”

陵光不予理会,轻轻扯开花夭离胳膊上黏腻着血肉的布衣,由上及下小心按压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搁在断骨处,丈量几分,涂抹着金色的药油,停顿在断骨处,蓄势待发。

花夭离将头低到地面,几乎要沉甸甸的将头埋进泥土里,心揪成一团,双目紧闭,屏息静气,全身绷紧,所有的注意力都停留在断骨处。

“三——”

修长白皙的手指掠过血肉模糊的胳膊,紧捏着手肘部分狠狠的由上一递接,断骨处“咔嚓”两声轻响。

陵光微蹙着眉,再抬手撕下衣角的青缎布料,捆绑在花夭离的胳膊断骨处,以免血流不止。

花夭离“唰”的一下瞪大眼睛抬起头,后知后觉的道:“师父你刚刚没念二啊。”

陵光藏在赤红色斗笠之下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给花夭离的胳膊涂抹上金色的药油,终究还是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轻轻敲了一记花夭离的额头,转身拂袖而立于月色。

“二。”

声音飘散在寒风凛冽里,微微扬起的弧度,有藏不住的戏谑,轻轻淡淡,说得绵长柔软,似乎是在调笑,满含着韵味。

花夭离怔了怔,想了想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脸色微僵,暗骂一句,摸了摸鼻尖颇为不自然的笑了笑。

胳膊被打了个极为难看的蝴蝶结,残缺的青色缎带还正对着外方,花夭离讪讪笑道:“师父,这是谁教你系的?怎么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啊。”

陵光缓缓转过身来,隔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白纱,微偏着头,冷冷清清的将视线放在那青色蝴蝶结上,问道:“好看吗?”

花夭离笑得很勉强,生硬道:“我都不知道还能包扎得这么好看。”

“那是我喜欢的女子曾经给我包扎过的样式,我学了很久,一直没忘,记了很久。”陵光蹲下身来,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青色缎带,一寸一寸的抚摸着,仿若在抚摸着那女子的脸,眷恋深沉,继而嘶哑道:“她死了。”

花夭离愣住,陵光仍旧在抚摸着青色缎带,缎带微松,鲜血浸染着边缘,他皱着眉将青色缎带系得紧了些,指尖微颤,说出来的话音在颤抖,“我亲手杀了她。”

“为什么……”花夭离发着愣。

“她是这世间最后一只妖,偷了冥界生死簿。”

陵光站起身子,月光从他的白纱中倾泻而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花夭离,身形却有些颓废,有种故意抑制情绪的错觉。

“她自刎在我面前,我便找了她九万年。”

人的寿命也不过是百年,妖异鬼神录里记载的妖魔鬼怪也不过苟活于世间区区几百年几千年,说不定半路还挨不过天劫就此灰飞烟灭,可陵光却是存活于世间万年。

花夭离讪讪道:“师父,那你是妖还是神啊……”

陵光背手而立,好似不太想回答她,只是含糊不清的丢下一句,“你好好跟着我修炼仙术,以后便会知道了。”

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

自那日起,陵光便开始教习她仙术,先是凝丹,修仙之路遥遥无期,分为凝丹、筑基、辟谷、追邪、而后便是画符、知命、洞玄,世间修仙者多数便在辟谷停下,唯有长苏山修仙者乃是知命者。

可花夭离天生似乎便与修仙之术不合,虽然有着修仙的资质,可是却连修仙者的凝丹都凝聚不起来,反倒是胸口有一种烈火寒冰交融的痛苦,互相排斥,险些走火入魔。

花夭离再次揉着胸腔的痛苦,险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皱着小脸极其怀疑的去问:“师父,你当真觉得我有修仙之资吗?不会是诓我的吧。”

陵光头戴着赤红色的白纱斗笠倚靠在墙面,盘腿闭目养神,月色笼罩着模糊的侧脸,随即从袖袍里掏出一本被撕了纸皮的功法,丢在花夭离的脚边,不咸不淡的道:“修仙不成,咱们就修魔。”

就好像在说,没有萝卜,我们就吃白菜。

花夭离伸手接过,翻开前面几页,功法还用以丹青画着赤红色的彼岸花,与她脊梁骨里盛开的那朵彼岸花倒是极为相似,旁边有着注释字迹,潦草狂妄,堪比蚯蚓爬蛇。

“这,这是怎么回事?”花夭离匆匆翻过后面几页,果不其然,与她料想的一般无二,后面全然都是墨色的潦草字迹,一本功法翻过来,就没有几张能看的,“这谁写的字迹,丑得简直没法看。”

默不作声的陵光扭过头去看花夭离,迟疑片刻,低声询问:“你可会写字?”

花夭离点头,眼睛发亮,恨不得当即便给陵光来一手她的好字,“会啊,师父,我字写得可好了。”

陵光自袖袍深处掏出一只玉笔,那枚玉笔仿若雪玉镌刻而成,刻画着繁琐金色龙纹,末端是黄白色的墨毛,上段是墨色,下段是白色,绝非凡品,遥遥递于花夭离。

“来,写给为师看看。”

花夭离受宠若惊的接过,把玩着雪色玉笔,总觉得陵光的语气里暗藏笑意,却又摇了摇头,应当是自己听错了。

她气吞山河的拦腰攥着雪色玉笔,硬生生的将笔头碾压在泥土地里,大大咧咧的比划比划。

墨毛沾染着污秽的泥土,花夭离微微拧眉,神色严肃,一气呵成,一抹笑意在脸上扬起,极为满意的提笔,还赞许的点了点头,自信。

“师父,你且看看我写得可是要比这书的主人要好看多了。”

陵光站起身来,风吹斗笠的珠帘,激荡起潋滟光华,偏过头看了看,呼吸一窒,努力辨认良久,昧着良心道:“这个狗字写得还是不错的。”

“什么呀师父。”花夭离脸色一僵,手中的雪色玉笔掉落在地,身心深受重伤,从来就没有这么倍受打击过,“……我明明写得就是殉字。”

陵光微微颔首,捡起地面上那本沾染着灰尘的修魔功法,白皙的五指轻扫着书本封面的灰尘,悠然自得的翻开前一页,鬼画符似的字迹映入眼帘,嘴角荡漾出笑意,递予花夭离之手。

“你且看看你的字和这书上的字有何不同。”

花夭离怔愣着接过,细细琢磨着,翻开前几页再对照着地面她写的字迹,脸色越发难看,鬼画符似的符字与地面上的符字完全同出一辙,说不好听些,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所以说,书的主人跟她同出一派。

“师父我懂了。”花夭离冷着脸,恭恭敬敬的朝着陵光深深一拜,咬着唇暗恨自己资质不足,“师父的用心我领会到了,前人与我一般无二,却都能修炼成魔,我以后定然会勤恳修炼。”

“什么……”陵光微愣,并未理解她的意思。

“师父你不用安慰我了。”

花夭离摊开修魔之术,盘腿坐在地面,闭目养神打坐,吐纳天地元气,对照着地面上的修魔之术,皱着眉头一边双手结印一边琢磨,认真道:“我知道我字写得不好,你这是在暗示我资质如同这字一般惨不忍睹,你于心不忍,不明摆着跟我讲是给我留几分薄面,可我不傻,师父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加倍修炼的。”

陵光站在牢笼里,周身浸染着皎洁月光,似乎是深深的注视了花夭离许久,见她毫无知觉的修魔,就又将头偏过去了。

……

修魔初介可与修仙之路一般无二,吞噬血肉亦可以天地元气为食,花夭离弃仙修魔,天生便是修魔的体质,凝丹聚气便已是一路畅通无比,花色乃是修仙灵剑,本不屑与修魔者为伍,可偏生对她极为亲昵。

断断数月,花色便可安分的供花夭离驱使,且手法娴熟,配合默契,从未出现过灵剑弑主和灵剑易主的状况,倒像是用了很久的东西,早已刻入骨髓,只待一朝觉醒。

而陵光起初还教于花夭离修炼之道,花夭离凝丹聚气时,亦会默不作声的替她护法,掩盖魔修天生的嗜杀之气,可不知为何,近日越发沉默寡言,倒像是心中藏有心事。

花夭离平日里闲来无事,也会胡思乱想的瞎猜,但毕竟也只是瞎猜,当不得真,便也不去想,也不去问。

夜色深凉如水,墙面镌刻着烧焦的黑色渣滓,蛟蛇吐出一截红艳的蛇信,卷着龇牙咧嘴的森森利齿,墙壁一方小洞外,是一盏破碎的琉璃色莲花灯,大雪肆虐狂暴,微弱的月光倾泻而下,花夭离盘腿闭目养神。

黑浊戾气翻飞盘旋于周身,花夭离手指翘起三瓣莲花,头顶冉冉升起一粒黑丹,眉目间淡然自若,丝毫不见痛苦之色,双瞳微缩,两手翻飞捏作一个符文法诀,再是一睁开,天地黯然失色。

“神罚”第二阶:幻瞳

其修魔者炼化双瞳,夜间视物可弃夜色于不顾,惑乱人心。

花色受其主人召令,剑身嗡嗡作响,刺破云霄穿回狭小的洞穴而回,将那盏琉璃色的莲花灯一击即碎,肆意招摇在狭小潮湿的牢笼里,将铁链都撞击得哗啦作响。

花夭离轻松的念出法诀,双手结出黑色符文,十指弯曲成钩,分为上下重叠,按压成团浑浊的魔气,头发粘湿紧贴在污黑的脸颊,黑色符文漂浮在周身,凝结着黑气蔓延成魔符。

修魔者和修仙者本同为一宗。

魔修者所修炼的功法大多极为强悍,可偏生极易吞噬于其主,修行虽快,却有弊端,容易走火入魔,一旦走火入魔便会化为邪祟附体的孽修。

久而久之,魔宗和仙宗分裂,于这乱世,应当有极少人是修魔者,若是有修魔者,修魔也得藏着掖着,一旦被修仙者逮到,估计也是如同逮到为非作歹的妖孽一般斩杀于地。

说难听一点,修魔者便是人见人打的祸害,由人修炼而出的妖孽邪祟,就像是勾栏里的娼妓,还是那种得了花柳病还出来为祸世间的那种娼妓,说是狗都侮辱狗了。

花夭离静下心来修炼,尽量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牢笼外的墙面斜印着一缕皎洁的月光,细碎的雪花四处飘散,一抹鲜艳欲滴的红色衣角翩然翻飞出现在阴暗的角落,内绣着枫叶样式,悄然无声的来到花夭离的面前。

花夭离一惊,腾空而起,翻身一跃,身形动如狡兔,花色由无形化作有形,凭空从黑暗里出现在花夭离的指间,剑身带着一抹雪花宛如一条银色蛟蛇,抖破而后刺向虚空里的来者。

“不错,几日不见,有所进步。”陵光也不躲,点头赞叹,双眼紧盯着花夭离,唯有在花色快临近他的脸侧时,突然以残影翻飞如水的速度伸出两指卡死在剑身,再是一弹,剑身流淌着光泽被弹开一侧。

“师父。”花夭离眼角弯弯,宛若一汪碧泉,收回手中的花色,脸上绽开一抹浅浅的笑容,“师父你来了。”

“嗯。”陵光沉默着点了点头,不着痕迹的将视线停留几分,身形滑坐在潮湿的地面上,神色疲倦的闭着双眼倚靠在墙面,可手心里却一如既往的替她设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穿着内绣金色枫叶的红衣,外面裹着一件雪狐裘,头戴着初见时的斗笠,细长的珠帘拖曳及地面,柔顺的缭绕在他的衣角和青丝间,另一只腿懒散的曲折,身上还沾着雪水和梅花瓣,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凡俗。

就像是惊艳绝伦的狐妖,骨子里透出疏离,一袭红衣,独坐于月光,慵懒且随意,沾染着几分世俗之气。

花夭离攥着花色的剑柄,心跳如鼓,将剑舞得如同落花流水,脚步飞快,突然觉得陵光若是取下斗笠,应当亦是个绝代风华的少年郎,这般想着,视线又飘向角落处的陵光。

斗笠笼罩着少年郎的容颜,细碎珠帘叮当作响,只能依稀看到白纱起伏下,是一截白皙如玉的下巴,还有毫无血色的唇瓣,那张唇似乎抿了抿,欲言又止,突然措不及防的偏过头去看她。

“阿离,我得离开长安城了。”

“离开长安城。”花夭离一惊,腰身一扭,手中脱力,一股凄冷剑气刺破凝重的空气,花色被硬生生钉入墙面,剑身嗡嗡作响,她的脑子亦在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得离开长安城。”陵光故意偏开头不去看她震惊的神色,斗笠下的容颜浸透着月光,依稀可辨寥寥几笔的轮廓,伸出手捋了捋袖袍下摆,低着头道:“找一件东西便会回来。”

花夭离静立于地面,转身从墙面上一把拔下花色,赌气一般的力气,使劲的拿衣角去擦拭沾染着泥土的剑身,背对着陵光,抿着唇只是问:“……要多久。”

她早知道陵光定然身份不一般,兴许还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应当不会永远跟她厮混于一处,却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

她生性冷淡,孑然一身,除了这个师父,一无所有。

若是陵光离开长安城,独留她一人在这长安城,与兽厮杀,空守着狭小的牢笼,她想,她应该会孤单。

她是很害怕孤单的。

花夭离莫名心里涌起一股涩然,将花色垂落在身侧,转过身去盯着角落倚靠着的陵光,迟疑不定的来到他的面前,像个孩子一般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袍袖口,细若蚊蝇的哀求道:“能不能别走。”

陵光似乎是轻笑一声,斗笠边沿的细长珠帘簌簌而垂落,如同天上点点银河月辉。

花夭离低着头不敢说话,他却是突然抬起手来,难以抑制的轻抚着她凌乱的青丝,温声说:“阿离,你要记着,我来到这里便是来寻你的,我永远不会丢下你,永远不会。”

花夭离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仿佛被钝器敲击几下,隐约还泛着刺痛,垂着眼帘绞着陵光的衣摆,沉默着没有应答。

她是想要去信的,可是却没办法相信,失去相信别人的勇气,连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花夭离仿若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又咬牙问了他一遍,“非走不可吗?”

“非去不可。”陵光点头。

所余的力气皆都失去浮萍,花夭离紧攥着他红色衣角的双手一点点的松开,倒是有一种释然和无力的意味,沉默着垂落着眼帘,将身形低进黑暗里,双手举过头顶一拜,行了一个拜别礼。

“师父,山高路远,还望一路珍重。”

这个拜别礼行得规规矩矩,瞧着极为明事理,不知为何分外疏离冷漠,仿佛行了这一礼,她便与他隔着山水之海,形同陌路。

陵光身形微怔,斗笠下嘴角泛出一丝苦涩,身子前倾抬手欲要将花夭离扶起来,却是被花夭离不着痕迹的躲了过去,无论是他还是花夭离皆都是一愣。

花夭离颇为不自然的笑了笑,解释道:“师父,我不太习惯与旁人接触。”

她的确没有撒谎,那年她的亲人将她贩卖进兽猎场,她凭借一把匕首猎场屠狼,便有了这个怪病,却又不像怪病,只是打心底里抵触旁人的碰触,尤其是无恶意想与她亲近的接触,比之恶意的厮杀更要反感。

“阿离可别忘了我啊。”陵光轻笑着没有怪她,就像是不经意间的言语,是来自师父的叮嘱,可烛火缭绕下,他掩藏在斗笠下的容颜却又带着几分认真,他想了想又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弟子。”

花夭离浑身一震,两手突然蜷缩着紧攥起来,心跳如鼓,耳尖微微烧红,两眼雾气弥漫,暗自咬着唇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含糊不清的说:“师父是这个世间对我最好的人。”

她是个漠然且善变的人,在这个世间上所喜欢的东西不多,想法也很简单,她喜欢糖,小呆毛,还有陵光。

可有些东西迟早都是要失去的,就像是流水,无声无息的就从指间流走了,陵光所谓离开长安城找东西,对于她来说,便就是失去,便就是离开,她只能习惯的去接受。

有时候,从一开始的从未得到,比之得到后又失去,其实,要好上太多,她是个贪心的人,尝了一点甜头便再也咽不下任何东西,对陵光亦是如此。

“阿离,真正束缚你的不是这兽猎场,而是你自己,世间路有千百万种,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离开这儿吧,若是无处可去,南王竹令君是为师的故友,他会照顾你的。”

陵光轻轻抖袖站起,朝着花夭离看了一眼,修长白皙的手指微按在赤红色的斗笠,抬首仰看月色朦胧,雪狐裘围在颈脖间,红衣内绣着金色的枫叶,衣角边沿垂挂着细碎银饰,终究还是抿唇隐没于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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