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经》断断续续写了四五年,
其间风格、观念都有转变,
照录如下,喜欢笑的笑,喜欢哭的哭。
不喜欢的可以不看。
扯经
“师傅,一切如梦幻泡影,可在梦里我还有哭有笑,甚至还有了一头长发,梦幻泡影虽易逝,也比这循环往复的无聊强太多了。”
“你睡醒了再跟我说话。”
如是我闻:须菩提庆生,佛告曰,此是一世,前有无穷世,后有无穷世,所谓生日只是来日,所谓死日只是去日,来去如烟,何必庆祝?你就别跟我要蛋糕了,乖,Happy birthday to you。须菩提白佛言:Are you kidding me?
“师傅,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昨天那个女施主。”
“你怎么知道?”
“我也在想。”
“那你怎么睡得着?”
“那是大方丈的外甥女,想也白想。”
“师傅,想必我在庙里待不久了,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还想她呢?”
“嗯。”
“那就别控制了,为师传你一套迷魂经。”
“你怎么不用?”
“此经一生一念,一念一缘,我已经断了尘缘了。”
“我×,那我还是等等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吧。”
“×,没用,都会腻的。”
“小和尚,听说你喜欢我?”
“不好说喜欢,只是看见你会乱。”
“听说你还想娶我?”
“不好说想娶,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油嘴滑舌,你丫天秤座的吧?”
“阿弥陀佛,心直口快,女施主别不是天蝎座的吧?咱俩正合。”
“合你大爷,你们佛门弟子还信这个?”
“师傅,为什么咱早上要敲钟啊?”
“因为我们没养鸡。”
“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
“佛门中人,慈悲为怀。大方丈有令,我们这种清净小庙,不可学别人喊打喊杀。为师传你诸般经义,读懂念通,内心强大,见着那些花拳绣腿的,舌灿莲花,灭他们跟玩儿似的。”
“师傅,我懂了,知识就是力量。”
“咦?你怎么肿成了这个样子?又去调戏小北了?”
“不是,隔壁大庙的人打的。”
“为什么?”
“我跟他们舌灿莲花来着。”
“唉,我说什么你都信,真可爱。”
“师傅,今天晚上我能不住庙里吗?”
“别装了,出去冻一夜回来和师兄弟们吹牛×的事儿我也干过,想开点儿吧,色即是空。”
“师傅,和尚有自杀的吗?”
“有,但各寺都封锁消息。佛门已是逃避现世之地,你来了还死,传出去这不显得我们不专业吗?此世不乐,来世就乐吗?这些人真痴。”
“那来世就一定不乐吗?”
“嗬,跟我抬杠?那你死去吧。”
“你看你,辩经嘛,小心眼儿。”
“为师现赐你法号澈丹,取清清澈澈、圆润如丹之意。”
“师傅,我又怎么招你了……”
“你知足吧,你师兄宨丹都没说啥。”
“师傅,你法名为什么叫空舟?”
“大方丈说我度不了人,也难自度,所以赐名空舟,由我自横。”
“那我还跟着你干吗……”
“你执念太重,跟着谁也到不了彼岸,不如索性和我负负得正。”
“为什么啊?”
“你看,你总问为什么。”
“师傅,其实我应该叫你师父才对吧?”
“没事儿,输入法怎么默认的就怎么叫吧,随缘。”
“师父,你师父是谁?”
“大方丈。”
“他的呢?”
“他师父就是咱庙的创始人,据说当年是混的,后来路上捡了本儿经,就拉了一票弟兄,占山为王,广结善缘,干起了这普度众生的勾当。”
“咱庙还有这背景?”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们还没被大寺吞并?”
“师父,人家别的寺都叫方丈,为什么咱们得叫大方丈?”
“这不显得咱大气吗?”
“那我以后就管你叫大师父吧?”
“嗬,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都看得很明白,都活得很不明白——空舟禅师与诸君共勉。
“师父,咱庙为什么叫遗寺啊?”
“说来话长。本来叫义寺,就大方丈那黑社会师父取的,后来他死了,大方丈说这名儿太不禅了,就叫了疑寺。结果那年起了瘟疫,正该是香火旺的时候,结果百姓都不来咱庙,就改成遗寺了。还有人提议叫逸寺,让大方丈否了,他说,蒙谁啊,你真那么逸还出什么家?”
“师父。”
“嗯?”
“你为什么让我给小北念迷魂经?”
“反正你也追不上人家,死经当活经念呗。万一成功了,证了这经,那得造福多少比丘啊,你这可是大功德。”
“师父,要不是打不过你,我就跟你拼了。”
“师父,那什么是科学?”
“这孩子,我要懂我还跟这儿待着?闹什么闹?不过据说大方丈是懂的,他说,科学就是一花一世界,就是无限的轮回无限的远,就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咱们还是别想这个了,省得一不小心再真给顿悟了。”
“师父,好大风雨。”
“澈丹,少做感慨。”
“师父,澈丹公然追求大方丈的外甥女,枉顾清规戒律,破坏寺内安定团结,请师父予以管教。”
“行了吧,看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儿,还学会给人扣大帽子了?还学会正义凛然了?还有没有一点儿出家人的样子!”
“澈丹,和师兄弟们打架了?”
“是。”
“所为何事?”
“他们说我不应该追小北,其实他们是嫉妒。”
“嗯,既已看破是嫉妒,又何必跟他们争呢?”
“我没争,他们争。”
“唉,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真的没争吗?你还是执念太重啊。算了,来,为师传你一套女子防身术,省得你老吃亏。”
“师父,我从小就在庙里,我的亲爹亲娘呢?”
“你怎么问这么俗套的问题?难道为师要告诉你我其实就是你爹吗?”
“师父,咱们出家人,可不许玩儿伦理哏。”
“你还跟我玩儿八点档狗血剧呢。”
“师父,你说大方丈知道我和小北的事儿吗?”
“大方丈什么不知道?”
“那他怎么不管?难道他看我还行?”
“别臭美了,大方丈那是对自己外甥女有信心。”
“师父,寺里好安静啊。”
“那你还说什么话。”
“师父,我心里乱。”
“去墙根蹭蹭去,没看我这儿入定呢吗?别烦我。”
“师父,你干吗要入定?”
“我心里乱。”
“空舟!你那徒弟,叫什么澈丹的,怎么老不见影儿?是不是出去云游了?怎么也不跟我姨夫请假!好放肆!”
“哈哈哈,小北,你动凡心了。”
“师父,你说,我和小北,我是不是自作多情?”
“自作虽苦,但看你这个贱兮兮很享受的样子,多情想必是快乐的,你还抱怨什么?”
“别跟我打哈哈,我知道今天小北来找过我,她说什么了?”
“别问,万一不是好话呢?”
“小北,我觉得隔壁大寺的素菜做得还不错啊,我请你去吃好吗?”
“不吃,就爱吃肉。”
“小北,我觉得十里坡那个戏班子的青衣唱得还可以,我请你去听好吗?”
“不听,没我嗓子好。”
“小北,你生我气了?”
“不生……哎?生!”
“完了,小北,我们有分歧了,肯定是我错了,我决定听你的!”
“真的?”
“真的。”
“那我可唱了。”
“……”
“小北,你唱得真好,能教教我吗?”
“得了吧,你念经都跑调。”
“澈丹啊,念经只是基本功,做好和尚还得会解签、驱妖、看风水、做慈善和心理辅导,悲天悯人,笑口常开。佛法无涯,你慢慢学吧。”
“师父,做和尚好难,要不咱们出家吧?”
“这诸般经义,确实是安身立命之技,练到能随口占偈,指点迷津也就行了。但我就怕你动机太纯,一心执念,将来小北转身一走,水打漂萍,你别真的陷进经里,那就神佛难救了。”
“没事儿,小北走我就跟着呗。”
“得,这就已经没救了。”
“师父,这次中原辩经大会咱庙派你去的吧?”
“不是,当然是派你空响师叔。”
“他?他念经还不如我呢吧?”
“但他嗓门儿大啊,大会上好几百个和尚,辩到最后,还能喊出来不破音儿的就算胜利。”
“师父,我能跟着去吗?”
“想见见世面?”
“嗯。”
“算了吧,年年辩经大会都得打伤几个和尚,庙里今年派你空手道,啊不,空道师叔陪同保护。嗐,上回要不是有人不要脸竟然带了家伙去,咱庙去年就是第一了,他们哪儿是空道的对手?”
“咱庙得过第一吗?”
“建寺第一年,大方丈的师父为了闯名头想了个狠招,辩经当天故意迟到,待群僧辩至酣处,一脚踢碎大门,注意,是踢碎,立在大厅就喊了一句:大音希声。那帮和尚都傻了,没傻的看着那一地木头渣儿也都装傻了,第一就是咱的了。”
“这招儿好,再用啊。”
“别提了,后来确实有人模仿,同样的动作,喊完正等鼓掌呢,那评委老和尚气得哆哆嗦嗦地骂:‘你们这行为艺术还有完没了?踢坏门不赔也就算了,还老拿《道德经》里的词儿冒充佛法,以后我们还能跟道士见面儿吗!给我滚出去!’”
“哈哈哈,这倒霉蛋是谁啊?”
“咱们大方丈。”
“大方丈还干过这事儿?”
“谁没年轻过啊,回来痛定思痛,觉得脚疼不如嗓子疼,辩经还得拼硬功夫,就苦练声乐了。你空响师叔就是那会儿进的庙,学的就是这本事。”
“那大方丈后来还去辩过经吗?”
“去过几次再也不去了,自从小北来了,就成了现在这副大彻大悟的样子,还给自己改了法名,叫南无,翻译过来好像就是皈依的意思。”
“那大方丈以前叫什么?”
“南子,他那黑社会师父给起的,说是听着霸气。后来大方丈才知道他看过《论语》,起这名儿其实是糟践大方丈长得不够霸气。”
“哈哈哈,就怕流氓有文化。”
“师父,我怎么每次午觉醒来都觉着头沉啊?”
“你执念太重。”
“那怎么办啊?”
“……以后就别午睡了吧。”
“师父,空响师叔回来了?怎么没见空道师叔?”
“空响连辩三天三夜,直至群僧哑口无言,就听他一人喊了,当然第一。但是其他辩手不服气,哑着嗓子指你空道师叔的头发,意思是留发的不是佛门弟子,一大厅的哑巴和尚都盯着空道呜呜喊,空道顾全大局,当场剃度。回来就一直躲屋里哭,不见人。”
“对啊,空道师叔为什么能留头发?”
“说来话长,空道是从日本偷渡来我中原求佛法的,结果这个笨蛋还赶时髦信儒家,身体发肤不损,这不倒霉催的吗,哪个庙都不要他。大方丈看他一身武艺,性情朴质,就留下了,顺便学日语。”
“大方丈还会日语?”
“哈依。”
“不行了,你空道师叔是咽不下这口气了,为师得跟他去走一趟。”
“好!讨回公道!”
“小点儿声,喊什么?讨什么公道?哪儿来那么多公道?佛门中人,不可争强好胜,能不声不响地给那个输了不服气的孙子来一闷棍就好。”
“师父,你怎么出关了?悟道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六天就出关了,不是要闭关七日吗?”
“六天不悟,七天就能悟吗?”
小北,今天天气晴好,但过一会儿可能会下雨,我现在在想你,但过一会儿可能会更想。我师父说,世上其实并没有比天气更难测的东西。我觉得他说得对,他总是说得对,小北,不管下不下雨,过一会儿我都会更想你。
“师父,刚才那洋人来干吗的?”
“来传教的。”
“怎么不让人家进来啊?”
“你can speak English吗?为师也就是勉强能听懂,大方丈倒是会说,但是这些传教士都一根筋,你大方丈懒得费工夫开悟他,打他又不合适,就撵走了。”
“不是一根筋吗?怎么能撵走?”
“大方丈说,我中原大乘正宗佛法皆出自隔壁大寺,隔壁大寺如若改信耶稣,我等小庙没有不信之理。那洋人一听有道理,就去隔壁大寺了。”
“大方丈这是借刀杀人吗?”
“哟,你还看上兵法了?心里明白就得了。”
“空舟!你们遗寺太过分了,这传教的打也打不得,劝又劝不走,弄我们寺来让我们如何是好?”
“阿弥陀佛,吵吵什么,你们不是爱接待外宾吗?拿出中原第一大寺的排场来,好生款待他,说不准哪天被感化了,就回西洋替我们传佛法了。”
“师父,今日山上好大的雾啊,望不出去。”
“没雾你就能望出去吗?瞎望什么,留神脚下。”
“师父,昨夜雷声好大啊。”
“嗯,也不光是雷,你空响师叔跟丫对着喊来着。”
“喊什么啊?”
“你小点儿声!你小点儿声!”
“大概就这句吧。”
“后来雨停了,雷歇了,你空响师叔就笑了,说了句‘阿弥陀佛都服,你不服?’欧耶了一下,就睡了。”
“我说他今儿怎么看谁都笑,得意扬扬的。”
“那是嗓子喊哑了,要不早显摆上了。”
“澈丹啊,你这心里老挂着小北,已成执迷不悟之势,长此以往,怕是影响修行。”
“那怎么办啊?”
“你还是得找小北求解脱。”
“……我要这么求,她非打死我。”
“师父,空言道何以弘道?我得跟空道师叔学学空手道。”
“嗯,这上联儿不错,你自己能对出下联儿来我就让你去学。”
“×!”
“×什么×,你空道师叔倾心儒学,虽是武艺超群,但一身文人毛病,就爱对个对子,你早晚都得学。”
“佛理实相中,本来一切空,无生无死无去无来,哪有个相对?师父,你竟然让我学这等有悖佛理的小技。”
“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学你就学,过年写写春联也能挣点儿零花钱。”
“师父,空道师叔怎么也不留长发了?”
“天太热。”
“小北,你找我?”
“嗯,我们……我们在一起吧!”
“……你又跟人打赌输了吧?”
“澈丹,怎么又和你宨丹师兄打架了?”
“师父,那不是打架,是切磋。”
“打不过就说切磋,嗯,你这功夫没白学。”
“师父,空道师叔那迂夫子的样儿,肯定不会教我日本脏话。”
“你这样,趁他不注意抽他一下,记住他说的第一个词。”
啪!
“×!你打为师干吗!”
“我试试效果。”
“师父,你看这云舒云卷,刚刚还是半明半白,忽然就黑得遮天蔽日了。唉,佛法非法,有常无常,佛祖都是如来,不能如去,师父,就算是你,也不能知道未来是何形状吧?”
“你要再不赶紧去帮小北收衣服,为师确实不知道你会被打成什么形状。”
“澈丹,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你要敢说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我就抽你。”
“小北,你看你,找什么借口,抽一个人难道就需要理由吗?用我师父的话说,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都是事后总结的,当下心意起,想爱就爱了,想抽就……”啪!
“嗯,你懂了。”
“师父,今天外面来的那和尚跟你嚷嚷什么呢?”
“他问我们遗寺怎么能取消了坐禅。”
“坐即非坐,禅即非禅,禅怎么能坐出来?坐出禅来又怎么样?师父,你是用这套胡搅蛮缠收拾他的吗?”
“没,我就问他痔疮好点儿了没有。”
“澈丹,我想要个钻戒。”
“小北,等等吧,等我再修行两年,你把我烧了,舍利子比钻戒值钱。”
“小北,我给你写信了。”
“你有话不能直接说吗?”
“我怕你听不懂。”
“那我就能看懂?”
“看不懂我再给你讲呗。”
“师父,你说说这世道……”
“不说。”
“师父,我晚上还是睡不着,还是想小北,也想些其他有的没的的事,不停喝水不停上厕所,折腾折腾天就亮了。”
“为师昨晚也没睡着,听见你的响动了。不过我夜观星象,总觉得你是吃咸了,和小北关系不大。”
“师父,那些来算姻缘的人,既然想要在一起,还算什么算?要是姻缘不和还真就散了?”
“嗯,所以啊,为师每次为了给他们算出姻缘都要引经据典,一算再算,算出来为止。”
“师父你真是积德行善。”
“也不是,有时候为了回头客也往没了算。”
“小北,师父教我很多法门,大都太难,我只学会了掐指一算,掐你的指一算,一算再算,愣算也要算出一段姻缘。”
“师父,这么晚不睡,在这里叹什么气?”
“为师夜观星象,紫微冲北斗,白虎坐宫,东南角又斜刺出一道红光,想必……”
“想必怎样啊?”
“想必,为师是饿了,你也饿了吧?”
“师父,那些当官的干吗老组团去隔壁大寺啊?”
“说是去学打机锋的,他们比咱们用得着。当然也有求平安的。”
“澈丹,天冷了,看着点儿咱寺那些老和尚。”
“这点儿温度,还能冻死吗?”
“冻倒是冻不死,但他们经念得太多,有些执。去年一个师叔祖,在院子里念了半夜经,忽然觉得冷,就坐到柴火垛上喊,天冷若此,唯有自焚取暖吧。”
“……他就这么圆寂了?”
“没,大方丈骂了一句傻×,罚他烧一年的锅炉。”
阿弥陀佛,众妙皆备,诸位善男子善女子来我遗寺施舍,无论求财求缘求平安,我佛慈悲,一定……都可以商量,敬请诸善男子善女子摩肩接踵守秩序,如果实在不想守秩序,请到西厢房办理会员卡。——遗寺宣
“师父,原来今天隔壁大寺有演出,海报那么老大字:百闻一见七十二绝技,秘不示人十八铜人阵。”
“效果好吗?”
“别提了,表演七十二绝技的老和尚数学不好,边练边数,没一会儿就走火入魔了,非说自己是孙悟空,奔着西边儿就去了。”
“十八铜人阵呢?”
“天降大雨,全掉色儿了,你想去吧,可壮观了。”
“嗯,为师早跟他们说要相信科学,按时收看天气……”
“别骗我了师父,我可听说这雨是我空巫师叔求的……”
“祈雨抗旱造福一方,还顺便揭露了劣质染料的危害,我佛慈悲不图虚名,你切莫声张出去。”
“师父……”
“澈丹,来,给为师念一段儿《法华经》。”
“师父……”
“再说就让你默写。”
“师父,清早听到一阵爆竹响。”
“山下有人结婚。”
“结婚为什么要放爆竹啊?”
“想必是给自己壮胆儿吧。”
“师父,空响师叔是天生大嗓门儿吗?”
“不是,是机缘。空响刚来咱庙那会儿,一天半夜才回来,大方丈亲自去接他,为了表示友好,化妆成女鬼从天而降。空响师叔惊天一吼,一山的鸟都飞了,走兽都散了,就练成了。”
“空响师叔全力一吼是什么样啊?”
“鸟飞绝,走兽散,耗子打洞,狗撞墙。”
“怎么说得我空响师叔跟狮子王似的……”
“澈丹,你感冒好些了吗?还打喷嚏吗?”
“还没好利索呢,小北你可真关……”
“那你就别离我这么近。”
“……”
“师父,我们是不是不够淡泊啊?”
“是。”
“你回答得还真痛快……”
“因为上次你大方丈问我,我们遗寺要不要淡泊一些,我犹豫了一下,就被罚了一个月的工资。”
“师父,可我觉得淡泊名利很酷啊。”
“你这是吃饱了。”
“师父,又下雨了,哗啦啦响成一片,反而好静啊,心里也静。”
“嗯,这种天气,尘世镇定,容易让人忘记世间疾苦,但也容易自寻烦恼。”
“是啊,比如我就会特别想小北……”
“嗯,比如为师关节就会特别疼。”
“小北,天气晴朗,你比天气还晴朗,你走过来,简直一叶障目,简直遮天蔽日,简直是我目力所及的一切风景。”
“……你丫这是拐着弯儿说我胖吗?”
“……不是啊……别……别打啊……”
“师父,落叶了,秋天了。”
“说反了。”
“师父,今夕何夕?”
“澈丹,这是一个感叹句,下次别用疑问语气了。今夕十月初二,立冬了,快睡吧。”
“师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什么意思?”
“和小北认识了这么久,你还没有体会吗?”
“澈丹,你这是又跟人打架了吗?”
“不是,师父,我觉得,空道师叔既然教了我功夫,我就要用,对吧?”
“不一定对,你接着说。”
“佛门弟子,慈悲为怀,看见两只狗残忍地互相撕咬,我就应该挺身而出,制止暴力,这个对吧?”
“这个可能对,但显然狗不是这么认为的。”
“我觉得你不可能慈悲到这个程度,也不太可能自信到这个程度,老实说吧,当时是跟着小北吧?”
“是……”
“是想显摆一下习武成果吧?”
“是……她还给我加油来着……”
“你确定是给你吗?”
“小北,我要去参加辩经大会了,给点儿精神上的鼓励吧!”
“一个内部比赛瞎激动什么,再说我也不会精神上的鼓励,就会肉体的。”
“……小北……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想什么美事儿呢,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输了,我就抽死你。”
小北,我师父说,自然现象就是那些我们能科学解释,但不能科学对待的现象,比如我们竟然会就着月光吟诗,竟然会对着大风歌唱;比如我们虽然感觉不到自转公转,可竟然会准时对着月份、季节和又是一年心神晃荡。小北,十二月了,还没有下雪,今年就要过去了。
“师父,我这两日内心浮躁,忍不了蠢言蠢语,听见了总想上去抽他们……怎么办?”
“那就别忍了呗,抽丫的。打得过固然心情舒畅,即便打不过也是有好处的,你被揍上几次,心里肯定就宽容多了。”
“师父,我有一事不明,为什么天一冷就轮到我扫院子?”
“这说明为师夜观星象的水平进步了……你瞪我干吗?冷静点儿嘛。”
“师父,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师父,我昨天要是不冲凉水澡就好了,那样今天就不会感冒了,然后明天就能和小北去看戏了……”
“想这些干吗?这正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那什么心可得?”
“你好好总结一下这次的经验教训,自己说。”
“……小心。”
“空舟禅师,我这两天情绪特别不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看谁都不顺眼,看哪儿都不舒服,您开导开导我?”
“你这是无明业火,开导是不管用了,我给你开个光吧。”
“师父,今日天气大坏,阴冷,下的雨比雪还冷,心情也大坏,也没有见到小北,忽然生出点儿绝望的感觉,冻得哆哆嗦嗦的,想要大哭一场。”
“好了好了,就好像你以前没绝望过一样。”
天冷加衣,多吃新鲜水果,多睡觉,穿宽松内衣,少自言自语,多与人交谈,逢雨雪天气注意躲避,见愁眉不展者注意躲避,闻空灵诵经声注意躲避。全寺上下吸取历年经验教训,降低冬季忧郁症的发病率。——遗寺宣
“师父,夜深人静,观自在,往里看,能不能见本心?”
“夜深人静,你不静。”
“为什么?”
“你要是静,你就不说梦话了。”
“师父,你肯定又说,一元不能复始,万象从未更新,新年也没什么好庆祝的,只是个人定的日子,但我还是祝你新年快乐啊……”
“且不说你把为师揣测得这么神经病有没有道理吧,这个时候你还不去陪小北跨年,跟我这儿新年快乐,你肯定是够呛了……”
“师父,我觉得小北其实应该是喜欢我的……”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你问什么?”
“小北。”
“哎。”
“小北。”
“哎!”
“小北。”
“干吗?”
“我这样喊你几次,就觉得要哭出来了。”
小北,路上好大风雪,车灯照不出五米,五米里也全是杀气腾腾的雪花乱撞,让人生疑后面是不是有掩杀过来的军马。小北,你若在,会不会同我一道极目远眺,抵近视击,逼退五米。我想你。
“师父,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
小北,我觉得我对世界缺少热爱,总是不太高兴,见到风和日丽不高兴、高山流水不高兴、推杯换盏不高兴、读万卷书不高兴、行万里路不高兴,我见到大部分人也不高兴,我问师父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师父让我来找你,可是你也不高兴。可是我师父是对的。
小北,我想你,没有特别的花样,可说出来就显得悲壮。
“师父,我佛说普度众生,可有那恶人贼子作奸犯科,放下了屠刀,就真许他立地成佛吗?”
“×,还敢大张旗鼓地成佛啊,嘚瑟不够他了吗?放下屠刀就说明栽了,官府要抓,仇家要杀,还他妈成佛?捡条命就乖乖藏好吧。”
“师父,那大方丈作为前帮派人士,怎么不乖乖藏好,还大张旗鼓地办寺庙啊?”
“大方丈放下屠刀了吗?”
“嗯……大方丈放下没放下我不知道,反正小北肯定是没放下……”
小北,他们有好多关于爱的道理。我有你。
小北,我咳嗽的时候,喝吐的时候,被鱼刺卡着的时候,有点儿难过的时候,你都要拍拍我的背,力度稍有不同,但都没什么用,是吧?但你总要做点儿什么,是吧?
“师父,持续性心烦啊,不行了,你跟我说会儿话吧。”
“你的意思其实是,让我听你说会儿话吧?”
“嗯……怕这么说你又跟我收费……”
“不用找我,去坐钟里自个儿喊去,回音就能把你劝好了。”
“师父,小北说我再这么打不起精神她就不理我了,怎么办?我实在不知道从哪儿做起啊。”
“唉,教你几招儿啊:不分场合地做扩胸运动;喝完水‘哈’一声;手搭凉棚看太阳,多晃眼都看,愣看,边看边笑。”
“这样就能阳光一点儿啊?”
“不是,这样就能看起来阳光一点儿。”
“师父,我见到好多施主往佛像前扔钱,往水池里扔钱,往石龟石龙身上扔钱,他们却不给道旁乞丐钱。”
“你给了吗?”
“只给了一个残疾老伯。”
“为什么给?”
“看着难过。”
“嗯,你也是买个心安而已,那些施主也是买个心安,怎么分高下?当然他们智商确实成问题,但不好用你的善心要求别人。”
我们大方丈说了,世界是不会有末日的,真的,乖,别闹,来世修成正果,做个原子。
“小北,我……我给你写了首情诗……”
“你还是直接念吧……上次你给我写的我就没看懂,以为是梵文,拿去找我姨夫翻译,姨夫很警惕地问我,是不是惹上了什么外道的师父,怎么被人下了这么重的符……”
小北,只有你见过我笨嘴拙舌。
“小北,你看太阳这份儿豁出去的架势,应该是夏天到了吧,树叶都绿成那个恬不知耻的样子了。”
“嗯,按说春天还没过呢,怎么就这么热了?”
“肯定是被我对你的浓浓爱意给加热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这儿还有俩昨儿吃剩的酱肘子,你赶紧给热热吧,不许偷吃啊。”
“师父,你说如果有个人,一生无功无过,没人特别牵挂他,也没人特别恨他,有一天死掉了,就那么死了。怎么盖棺定论?”
“超度就是,要什么定论?”
“可眼见这样的人太多,他们就白白轮回一遭吗?”
“南无,非要写,可写四字:例行公事。”
“……要是我也这样呢?”
“你啊,就写:没有贼胆。”
“住手!你们这群混蛋,放开那个女孩!”
“哟嗬?小和尚毛都没长齐,就出来学人家打抱不平?我们要是不放开呢?”
“×,大胆狂徒!我给你们跪下了!”
“……”
“澈丹,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为师问你最想变成什么,你怎么说的吗?”
“记得啊,变成鸟,现在也想,自由自在的,多好。”
“嗯,鸟还是鸟,可理由不一样了,你那会儿说的是,变成鸟,在每一个坏人头上拉屎!你看,还加了感叹号的。”
“啊,这说明我成熟了吗……”
“南无,只是换了一种幼稚。”
“小北,我师父说,见面聊天气是人类农耕太久的积习,关心风雷云雨,是担心粮食收成,关系身家性命,不是寒暄客套,没话找话。小北,如此说来,你看今天的天气就挺好,风也有,雨也有,闪电也有,反正误不了身家性命,我们去散步吧。”
“还是我自己去吧。”
“……”
“你给我打伞。”
“澈丹,半夜诵经,你要疯吗?”
“驱蚊虫啊,也驱鬼神,也驱心魔……”
“×,这是清凉油,这是带符板儿砖,这是安眠药,对症下药,赶紧睡觉。”
“嗯,蚊子来了喂安眠药,鬼神来了拿清凉油泼,心魔起了,给自己一板儿砖,对吧?”
“好孩子,快睡吧。”
“师父,幸福是什么?”
“啊?信佛就是信佛啊。”
“……不是信佛,是幸福,那你干脆说说,信佛能幸福吗?”
“信佛幸福,信佛不幸福,不信佛幸福,不信佛不幸福,这都有可能啊,没什么必然联系。”
“你别给我说绕口令啊,我这么问得了,你幸福吗?”
“我啊,姓王。”
小北,我刚刚忽然想到,其实我从没有过要和这世界死磕的想法,我对改变世界和改变自己都没有什么兴趣。这个不要告诉我师父,他一定会说,这也已经是执念。我知道他是对的。小北,酒劲儿就要退下去了,我还没有想到不吵醒你的抒情的方式。
空舟禅师的俗家姓名变化多端,一时姓王,一时姓李,一时又姓欧阳,唯一能肯定的,只有性别是男。各位施主就不用连这个都纠缠了,我们有法号的人,只知万法无常,知米饭可吃,一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遗寺宣
“师父,我跟空道师叔学功夫都快一年了,别说以一敌百了,连劈个砖头、碎个酒瓶都不会啊,我不想再学功夫了……”
“那你是打算当武警吗?”
“澈丹,功夫本来就是舞蹈的一种特殊形式,就像你说的,劈砖头、碎酒瓶,表演而已,学它干吗呢?”
“那空道师叔那么厉害,以一敌百,他的功夫也是表演吗?”
“那是他劲儿大。”
“师父,那大方丈呢?都一把年纪了,也是劲儿大?”
“他倒不是劲儿大,可谁敢打他啊……”
“师父,你有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这话问的,好像为师开心过似的。”
“澈丹,你要是再在坐禅的时候睡过去,为师可就真拿禅杖打你了。”
“你不也睡吗?!你怎么下得去手?!”
“第一,为师睡,是若有所思地睡,不要跟我比。”
“你……”
“第二,为师下不去手,所以才用禅杖打嘛。”
“师父,太阳都要落山了啊,坐禅一天真是不知不觉,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
“时间每时每刻都在流逝,只是我们不大注意罢了,就像你注意不到你每时每刻都在呼吸一样,除非把你扔到水里去。同样,如果你像为师一样有痔疮的话,你肯定就能体会到时间流逝了……”
小北,每次见你都会惶恐,每次见你,脑袋里都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烂台词——你从人群中走来。
“师父,你知道今晚有月全食吗?还是红色的啊,煞气太重了,肯定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吧?星象学怎么解?”
“这不用星象学就能解,明天是小北的生日,而且你忘了。唉,阿弥陀佛,为师只能祝你幸福了。”
“师父,你怎么知道小北生日的啊?”
“你去年特意告诉为师的啊,让我今年提醒你。”
“那你怎么现在才说!”
“这样明年你自己就能记住了,都是为了你好,瞪我干什么?还不去准备礼物。”
“小北,生日快乐!给你花!”
“明天才过。”
“怕你明天出不来嘛,我请你去吃东西吧,剁椒鱼头、飞禽火锅。”
“干吗吃这么荤腥?”
“加上月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占齐了!”
“闭月羞花先不说,这沉鱼落雁是说我能吃是吧?你这是想给我过生日啊还是给你自己过祭日啊?”
“没有啊……别,别打啊……”
“小北,你别生气了,我跟你说实话,你看着我的眼睛!”
“看不见。”
“……那你看着我的口型!”
“你那口乱牙,重峦叠嶂的,丑死了,看了更生气。”
“你……你一跟我生气,我这眼睛也不对了,牙也不对了……”
“你那牙从来就没对过好吗?”
“小北,你不要哭了。”
“你不是也在哭?”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男的!”
“……”
“师父,行走江湖,到底什么最重要?舌灿莲花?你觉得我这口才行吗?身手敏捷?我这功夫还有救吗?要不我改练枪法?还是人际练达?我除了咱寺里的和尚和小北就不认识别人了啊。师父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你说我到底主攻哪个方向啊……”
“别磨叨了,行走江湖,当然是运气最重要,随缘吧。”
“师父……”
“哼唧什么,是不是饿了?”
“师父!你怎么知道?!”
“咳,你那点儿小心思,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吃什么饭。”
“嗯!咦?那句俗语不是这么说的吧,应该是……你大爷!”
“师父,被人激怒怎么办啊?特别怒,忍不了的那种。”
“忍不了也要逼自己冷静,心里从一数到十,做二十个深呼吸,默诵大悲咒,回想生命里美好的东西,感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和下来,然后再捅他,比较有准头儿。”
“师父,你说有一天,我也会喜欢别的姑娘吗?”
“没准儿。”
“那小北怎么办啊?”
“我×,你还真是慈悲为怀恬不知耻啊,你先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学金钟罩了?学铁布衫了吗?这武的不行,文的呢?精神分裂你总得会吧?都不会还学人家三心二意,嫌自己轮回得慢吗?”
本寺为普度慈航,答谢众生,近期开展香火大回馈、求一赠一活动。有求一次姻缘,送一次超度;求一次财运,送一次开悟多种组合可供挑选,阿弥陀佛,万望各位施主不要错过。——遗寺宣
“师父,大方丈武功那么高,他有没有什么秘籍心法啊?我借来看看。”
“秘籍这种东西,全是读书人幻想出来的,手无缚鸡之力,就愣说知识就是力量,以为看两行字就能天下无敌了?你大方丈一身武艺,也全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时候在江湖上滚出来的。若说有什么心法,那就是打不过人家就没饭吃。要不为了你武学精进,从明天起为师跟你抢饭?”
“……”
“师父,太无聊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太无聊了,怎么抵御无聊啊?”
“×,你问一个和尚这种问题,你觉得合适吗?”
“师父,耳闻众比丘言及末法时代,何解?”
“世尊灭度后,一切时代,时代中一切佛陀、凡人,皆有言自身所处为末法时代,这其实是执念,也就是自恋。”
“小北,你做梦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
“看内容吧,有食物的梦就是彩色的,有你的就是黑白的。”
“你居然会梦到我啊!”
“常常啊,梦到你在相框里,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吃东西。”
“澈丹,你做梦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
“黑白的吧,白日梦嘛,白底黑梦,像素描一样。”
“没出息,编还不编个彩色的?”
“彩色的太逼真了,太逼真就不是梦了,我就想想,不能当真。”
“澈丹,别总抱怨了,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只要你习惯了的话。”
“师父,人比人得死啊,小北唱歌那么好听,我念经都跑调;窕丹师兄那么嚣张,可我就是打不过他;你这么丑,也能当我师父……”
“澈丹,不要那么沮丧嘛,你功夫这么差,嘴又这么贱,都还没被人打死,你要知足。”
“师父,我忽然发现,在寺里待得,除了一堆师叔师兄,我都没有朋友啊……”
“这有什么的,为师也没有。”
“没有朋友多孤独啊。”
“有了也一样。”
“师父,喝茶是不是对参禅有帮助啊?你看空道师叔没事儿就喝茶,每喝一口都吸气挺胸,眼神辽远,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跟他说话他也不理,就闭着嘴笑,高深莫测的。”
“他那是烫的。”
“师父,我想留长发,秃头太难看了。”
“你以为你长发会好看吗?”
“……也不是,可咱们到老都只能留这一种发型吗?”
“你这就是缺乏战略眼光了,长期看这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你想,如果僧人不剃度,那许多德高望重的高僧老了就会变成谢顶的高僧,那还怎么德高望重?再说,辩经的时候互相薅头发也不成体统吧?”
“秃头我就忍了,可烫戒疤我实在忍不了啊,多疼啊。”
“你就当文身了。”
小北,今天下雨的时候我在街上走,路上很多人在跑,我已经淋湿了,就没有跑,反正回到寺里还要好久。对面有个人也没有跑,他慢慢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小师父,受累打听点儿事儿呗?我合了个十,以为他要问路,他接着笑,这雨几时停?小北,我觉得他比我像和尚。
一武士手握一条鱼找空舟禅师,道:“我们打个赌,你说我手中这条鱼是死是活?”
空舟知如说是死,武士会松开手;如说活,那武士定会暗中使劲把鱼捏死。于是说:“你是个傻×。”
“空舟禅师,我被官府追杀至此,恳请贵寺收留!我愿落发为僧,扫地打杂,禅师救命啊。”
“你犯了什么法?”
“我是被冤枉的啊。”
“呵呵。”
“好吧,禅师,我刚刚是骗你的,我确实犯了法,我杀了人。”
“杀了何人?”
“我嫂子,她与奸夫勾结,害死了我哥哥,被我发现,失手将她打死,那奸夫是本地富绅,我……”
“我×,二郎,你这故事编得敢不这么通俗吗?你到底犯了什么法?”
“……空舟禅师,我说实话吧,我没犯法,我也没被官府追杀,我只是实在受不了凡尘俗世了,我想出家,求个清静无为,恬淡安稳。”
“求清静啊,那你倒真不如去犯个法,牢里比我们这儿清静多了。”
小北,我现在不太敢说要和你在一起了。人生下来,总要死;和你在一起,总要分开。这不是宿命论,这是经过科学证明的宿命论。
“澈丹,让你切个西瓜怎么这么半天?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算了,缚个瓜也这么困难,你可真是,文不能辩经,武不能切瓜,你说你……”
“够了!师父,我手里拿着刀的时候不要这么刺激我,会出事的!”
“干吗?一气之下要自杀吗?”
“……我去切瓜了。”
“师父,这两天我下山行走,发现其实我很受女施主欢迎啊。”
“是幻觉。”
“你看你,别嫉妒啊,真的,人家拉着我问长问短的,还请我吃饭,请我喝酒,还让我下次再来……”
“你这两天根本就没下过山。”
“……”
“那是梦吗?可感觉很真实啊。”
“真实就对了,你前天吸了一口大方丈从印度带回来的香料,生梦幻泡影,就是这作用,辅助修行的。”
“我怎么不记得?”
“是我趁你睡着时让你闻的,测试下效果,看来不错。”
“×,要是有毒怎么办?我跟你拼了!”
“别喊,幻觉是愿望的表现,你的幻觉我已经听过了,再嘚瑟,我就告诉小北。”
“……再给我来一口吧。”
“师父,靠这印度香料修行,见识了梦幻泡影,见识了一切虚妄,不是偷懒吗?”
“是啊,所以卖得贵。”
小北,我说我喜欢你,你说然后呢,我说和你在一起,你说然后呢,然后然后,哪儿有那么多然后,然后就一起活着啊,不然怎么样。
“师父,以后我不读经了,越读越丧气,估计凭我的智力,这辈子想悟道是没戏了。”
“你看,读经还是很有效果的嘛,能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已经不错了,为师为你感到骄傲。”
“……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小北,我最近有些话多,我说了许多别人的话给自己听,结果总是笑场。当然真正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我是不会笑的,一是出于礼貌,另外也怕他们说更多的话解释。师父说,我这不是礼貌,是虚伪,也是慈悲。小北,你跟我说句话吧,今天很安静,我吃了很多橘子,下了很多雨。
“澈丹,你见过海吗?”
“没有。”
“湖呢?”
“没有。”
“江河呢?”
“没有。”
“除了寺里这口井,你是不是就没见过别的什么了?”
“我见过大雨。”
“师父,活着是不是也就这样了?年轻时像我这样,大了像你这样,老了以后像大方丈那样?”
“你不要那么自信,你能不能活到老还不一定。法无定法,唯一确定的就是你死了以后肯定是像土一样,可降解,可循环,低碳。”
“师父,婚礼敲锣打鼓我懂,热闹嘛,怎么葬礼也是敲敲打打的啊?”
“也是为了热闹一点儿,荒诞一点儿,弄得太严肃了,哭丧的人会笑场的。”
昨晚空响师叔为了自己古井不波的境界再次激动到失眠,并且大喊大叫,全寺的和尚都被喊醒了,追着空响师叔打。可他声音太响,没人近得了身,于是大家去找大方丈,可大方丈怎么喊都喊不醒,空响师叔盯着大方丈的房门看了一会儿,说了句“×”,就睡觉去了。
小北,很久没给你写情书了,日子倒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澈丹,你看你窕丹师兄现在,起早贪黑,寺里的佛经他都快看完了,还到处给人讲法,你看看人家多勤奋,你睡到现在还不起。”
“我×,他这么努力,干吗不去隔壁大寺啊?或者直接还俗创业得了,还出什么家啊。”
“你这话说的,我们遗寺的人就不能勤奋了吗?都想着不劳而获,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你赖床还有理了?给我起来面壁!等我睡醒了再找你算账!”
“澈丹,你最近经也不念,水也不挑,柴也不砍,就跟墙脚坐着,装什么自闭啊。”
“师父,我忧郁……”
“要点儿脸吧,还忧郁,饭也没见你少吃了一口啊。再说,忧郁对外形是有要求的,你这种朴素的外形顶多也就是心里不得劲儿。”
“师父,我心里不得劲儿……”
“你要再不去挑水,就该身上不得劲儿了。”
小北,我似乎从来没有过为了什么一定要怎么怎么样的时候,从来没有那么热烈过,即使是给你写的情书,也是压着手腕写的。小北,我是说,话不能说得太满,人活得也不能太满了。当然你很好,你这样理直气壮的很好,我喜欢你这样,但是我不行,我就做你的退路好了。
“师父,我觉得,人生在世,归根结底靠的就是三样,随大流、碰运气、勤奋,占上两样就能过得不错。”
“澈丹,为师让你学佛法,让你修觉悟,让你证无上正等正觉,你怎么净总结这种庸俗哲学处世智慧?你有个僧人的样儿行吗?”
“你不也老说吗?”
“我已经老了,你跟我比什么?”
“师父,我错了,我晚上就修觉悟,你先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嘛,人活着是不是就靠随大流、碰运气和勤奋?”
“嗯,是,这三样儿你占哪个啊?”
“……我占一个心态好。”
小北,佛法太难学了,觉悟太难了,要应付师父太难了,不懂装懂根本就是找打,还不如装疯卖傻。当然最好还是直接承认不懂,不觉悟,不想觉悟。小北,我觉得,和你在一起也是一样。无赖一点儿,显得坦诚。
“师父,我渐渐觉得,我佛说众生皆苦,未必是对的,大部分时候众生都不苦,或者说,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苦,不然没法儿解释为什么众生会生生不息。大部分时候,众生根本就没想法,整个人生最大的苦也就只是无聊罢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无聊。”
“师父,你看,如果我靠天赋变得牛×,那是老天给的,没什么好得意的;如果我靠后天努力变得牛×,那别人后天也能努力,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归根结底,活着就没什么好得意的。”
“归根结底,你就是既没有天赋,又懒,还为此得意。”
“师父,新年新气象,我打算换个发型。”
“嗯,从全秃换成斑秃吗?”
“澈丹,为师问你,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成为一个开心,并且能让别人也开心的人。”
“哦,后一点还是可以做到的。”
小北,我很久不给你写情话了,我想,我是个普通人,怎么能那么爱你。
“小北,我只是喜欢你。”
“你只是喝多了,澈丹。”
“澈丹,你这饭做得要是不够吃,我晚上饿了就抽你。”
“小北,你看,如果你饿了,你是没力气抽我的;如果你抽我,就说明你吃饱了。”
“做顿饭你还给我做出逻辑陷阱来了……”
小北,我很久不说轻薄的话了,无论是对世界还是对你。内心逐渐痴肥,人格逐渐呆板,面目倒是一如既往地可憎,这让我略感欣慰。我师父说,我无端发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小北,我想念你的次数却没有减少。
存钱罐儿
一
澈丹:“师父,咱们晚上做包子吧?”
空舟:“咱们好好做人呗。”
澈丹:“……”
澈丹今天干了体力活儿,特别饿。依大方丈令,遗寺僧众正在拆除大殿佛像,要放在院里烧了。
遗寺的佛像待不住。立寺之初,是一尊泥佛,那泥胎终日普度众生,生了倦意,一天忽然站起身,抖抖土,对殿前香客鞠了一躬,说:“在下不行了,在下先走一步。”
此后又立四尊佛像,各有借口,有说出去抽支烟的,有说去上个厕所的,均去无影踪。一年前,大方丈就说:“这尊怕也该到时日了,如来如去,各僧切莫与之冲突,权且挥手作别。”
结果一年过去,这一尊却不动如山,于是大方丈下令,颁终身成就奖,而后付之一炬。
澈丹问:“不走就不走呗,烧了合适吗?挺呛的。”
空舟答:“其实这尊也早有去意,奈何人间气沾染久了,心软了,大方丈说,咱们度它一回。”
澈丹说:“我看是大方丈心软了吧。”
二
佛像放在大院中央,架了柴堆,可是试了几次,火怎么都点不着,空巫来了脾气,说要引俩天雷炸它,被空舟拦住了。
空舟跟大方丈说:“师父,这是不喜欢火葬啊?”
大方丈:“它还是心软。你去劝劝。”
空舟提口气,走到空场中间,与木佛面对面:“南无,有什么心里话你就说。”
木佛没说话。
空舟:“你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年深日久,相中前殿里那把木椅子了?我给你俩撮合撮合?”
木佛没说话。
空舟收了嬉皮笑脸,叹口气:“众生普度不完的。”
木佛没说话。
空舟:“是,度一人是一人,多一人觉悟,就比少一人觉悟强,可你在这里,见过几个觉悟的?”
木佛没说话。
空舟狠狠心,提了音量:“不光没几个觉悟,恐怕连你自己都离觉悟远了吧?我佛?”
众僧觉得空气一紧,隐约传来一声佛号,木佛自燃了。火苗蹿天而去,大火一瞬,空场中没留下任何残渣。
空舟一边跑一边说:“哥你等我躲远点儿再着啊,我新买的袈裟!”
三
晚上到底还是做了包子,羊肉芹菜馅儿的。
澈丹拿了一笼,跑到前殿边吃边看焊佛像,让小北抢去了几个。
新佛像早就做好了,空巫亲手做的,是尊铁的。大方丈有令,这次要把佛像牢牢焊死在底座上。
小北边吃包子边说:“这次这尊佛像真难看啊,黑了吧唧的。”
澈丹:“嗯,没有你好看。”
小北:“你拿我跟黑铁比啊!”
澈丹:“我是拿你跟佛比。”
小北:“嘁,油嘴滑舌,我看你是包子吃多了,都给我吧。”
澈丹不舍地目送着小北和包子走远,舔舔嘴唇,回头问空舟:“师父,焊死能拦住佛走吗?这不是天真吗?”
空舟:“焊死不是为了拦住佛走,是别有用途。”
四
遗寺今年效益不错,大家都收了不少香火钱,按说个个花钱都是大手大脚,居然还都剩了不少。众僧开会,觉得这钱存在钱庄不合适,放在床底下不保险,于是大方丈命空巫做了这个空心的铁佛,让大家集中把钱都放在里面。为了更安全,索性把铁佛跟底座焊死,防止有人连佛带钱一起偷了。
澈丹:“这哪儿是佛像啊,这就是个大存钱罐儿啊。”
空舟:“存钱罐儿就不能是佛像了吗?存钱罐儿就不能是佛了吗?”
澈丹:“那我们日后对佛诵经,香客们来向佛祈福,对着的,居然都是一堆金银财宝,这……不合适吧?”
空舟:“我问你,你见过隔壁大寺大殿里的佛像吗?”
澈丹:“见过。”
空舟:“他们的佛像是什么样的?”
澈丹:“……金的。”
空舟:“有多少寺庙的佛像都是金的?”
澈丹:“……很多。”
空舟:“让你读经,记得经上怎么说西方极乐世界的吗?”
澈丹于是诵经:“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师父,我懂了。”
空舟:“懂什么了?”
澈丹:“金银财宝没什么不合适的,大把寺庙里的佛像都是金的,佛说佛国,也是金银遍地。是我着相了。可是师父,寺庙里又有那么多苦修的规矩,又说万法皆空,佛像这么隆而重之弄成金的,不是最大的着相吗?又说要戒贪嗔痴,妄图去这金银遍地的极乐世界,不就是最大的贪嗔痴吗?师父,我不明……师父,师父?”
澈丹说着说着,发现空舟盯着铁佛发呆,连叫了两声师父,空舟猛然醒转,冲空巫喊:“别焊了别焊了!”
澈丹:“师父,你悟到什么了?”
空舟:“我忘留私房钱了。”
何首乌
一
大方丈从山里回来,手里拿着个黑乎乎的东西,颇似人形。
澈丹见了,问:“大方丈,人参啊?”
空舟:“没文化,何首乌。”
澈丹:“我就说,人参哪有这么丑。”
澈丹一下想起自己听过这个东西:“何首乌我知道啊,美发生发的嘛。大方丈,你买这玩意儿干吗?想还俗啊?”
大方丈:“不是买的,是份机缘。”
说完把何首乌丢在了大殿供桌上。空舟抬头看看佛祖,看看何首乌,又看了看佛祖的肉髻,合了个十。
空舟:“南无,佛祖,我们这里的和尚,倒是好像就只有你用得着这玩意儿了。”
二
空舟显然忘了,其实还有个人也用得着,就是刚刚在院子里披头散发练功的空道。空道武艺精深,耳力过人,已经听到了何首乌的功效。除了武艺,空道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头发了,佛法要排第三。他拿了何首乌,径直去找空巫。
空道把何首乌一举:“煮。帮忙。”
空巫:“何首乌?咋的啊你,还想生发啊?你这还不够啊?”
空道:“嗯。”
空巫:“大长头发有什么好的?你毕竟是个出家人,再说多不得劲儿啊。”
空道:“但是。帅。”
空巫:“这玩意儿对肝脏不好,别吃了,这么爱美我给你做个假发戴呗,做个平头的好不好,要不板寸的,老精神了。”
空道中文再差也听出了讥讽,扭头就走。
空巫:“你干啥去啊?”
空道:“煮。自己。”
空巫看着空道的背影笑:“妈呀,话还说不利索呢,挺倔强。”
三
第二天清早,澈丹禅房里传来一声惊叫。空舟还没睡醒,翻了个身,没理会。不一会儿传来砸门声。
澈丹:“师父!师父!”
空舟紧守禅心,不做回应,按经验来看,半梦半醒时如果说了话,可能就再也睡不着了。
砸门声继续,澈丹音量加大:“师父,你给我出来!这是不是你干的啊!”
空舟觉得,自己可能对这个徒弟有点儿太好了。压了压杀气,空舟开了门,开门以后,杀气全消。
空舟开门看见他的徒弟澈丹站在门口,一脸愁容,眼中是怒火,头上是及腰的长发。
粉红色的。
四
澈丹挤进空舟禅房,把门锁了:“帮我剃!这让他们看见不得笑话我一年啊!”
空舟:“没看见我也会告诉大家的。”
空舟一边让他讲讲到底怎么回事儿,一边拿了剃刀,粉红色的头发飘飘洒洒,澈丹还是非常困惑:“真不是你干的?”
空舟:“我有这么大本事吗?”
澈丹:“可你有这份儿闲心啊,你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谁知道你托谁干的!我昨天晚上睡着睡着就迷迷糊糊闻着一股……”
澈丹还没说完,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是空巫。
空巫:“师兄!空舟!开门!你给我出来,这是不是你整的!”
澈丹跑去打开门,空巫猛地挤进来,澈丹见了爆出大笑。
空舟:“你这个好,绿色是比粉色适合你。”
空巫:“师兄,是不是空道那个鳖犊子让你整我啊?妈的这个霓虹金也太小心眼儿了。”
空舟:“我给他剃完给你剃,说说怎么回事儿。”
空巫:“肯定是空道!不知道从哪儿弄个何首乌,让我给煮,我说你别吃,那玩意儿对肝脏不好,再说有用没用谁知道啊,我这么大个巫师对不对,我给你想想办法好不好,嗐,没说完走啦!然后半夜我就闻着一股……”
空巫说到此处,又传来敲门声,是小北。
小北:“开门!空舟!你给我出来!”
空舟嘀咕:“不是吧,你个女孩长点儿头发怎么也生气啊。”
空舟打开门,发现小北并没有什么异常,小北看见澈丹和空巫一阵大笑。
小北笑完说:“我姨夫是天蓝色的。”
五
空舟提了剃刀奔向大方丈禅房,行了礼,那两个披头散发的也跟着去了,空巫一进门就说这肯定跟空道和何首乌有关系。
大方丈:“空道把那何首乌煮了?”
空巫:“应该是,闻着中药味儿了。”
澈丹:“我也闻见了。”
空舟心里奇怪,自己就住澈丹隔壁,为什么没闻着。
大方丈想想,吩咐先把空道叫来,煮剩的何首乌也带来。
空道进来,大家明显感觉他那头长发比平时更润,更长。空道本来神采飞扬,忽然看见一屋子绿头发、粉头发、蓝头发,愣住了。大方丈往后拨了一下自己天蓝色的长发,正色道:“看来是真煮了,那何首乌不是一般的草药,空道,你闯祸了。”
大方丈昨天去山中吸收天地精华,撒撒野尿,忽看见路旁这个人形何首乌。大方丈一眼看出这植物才是真吸了天地精华,已成精怪,就绕着走了。没想到走了一段,又看见它立在地上,抬头看看,不是它跟着自己,而是自己又走了回来。
大方丈:“何仙长?何故挽留贫僧?”
何首乌一动不动,一个人声传入大方丈耳中,稚稚童音。
何首乌:“想请高僧带我入人间。”
大方丈:“何仙长这般法力,不用我带吧?”
童音忽然哀怨,又生气:“哼,法力高?法力再高有你们和尚高吗?好容易修了几百年,快出人形了吧,遇上个大和尚,非说我机缘未到,给我下了禁制,让我化不出人形。哎呀,我在这片林子里扎了上百年,风吹雨打,你们和尚怎么这么残忍啊?”
大方丈:“应该是自有残忍的道理。”
何首乌:“狗屁道理,他就说想入人间,得再等到一个和尚经过此地,我的机缘就到了。高僧,赶紧吧,给我解脱这禁制。”
大方丈:“那前辈没说怎么解吗?”
何首乌童音尖厉,刺得大方丈耳朵一阵疼:“说了我还用等你?你们这些和尚就说什么机缘机缘,让我等,都等了上百年了!我不管,你给我解!”
大方丈心里好笑,想这草药也有几百年修为,还学小孩撒娇耍赖。
大方丈:“我真不知道怎么解,可今天不解,我似乎也走不出这山了。这样吧,我把你带回寺里,那前辈说你遇到和尚会得解脱,我们那儿全是和尚,看看你能碰上什么机缘吧。”
六
空舟:“南无,原来是得道的仙草,这……空道,你真煮了?”
空道听到此处,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空舟:“也罢,这算破杀戒了。”
若说遗寺里,还有哪个僧人紧守清规戒律,恐怕也就是不肯剃度的空道了。知道自己无意中破了杀戒,空道心情很复杂。
空巫看看自己的头发:“这仙草药劲儿大是大,但毕竟是植物,煮个草,不算杀生吧?再说了,杀生而已嘛,早晚要杀的。”
空道怒视空巫,眼里已有了泪水,大声说:“不。”
空巫:“你看你,安慰你两句吧还不知好歹了……”
空舟:“杀生事小,可杀了妖精,我怕我们遗寺从此不得安宁……空道,你恐怕得做点儿什么超度这位亡魂了。”
空道脸上尽是懊恼,点点头,认打认罚。
空舟转向大方丈,一脸正经:“师父,你看怎么办?”
大方丈也是一脸正经:“因果报应,夺命偿命,我看,空道,我们只好把你煮了。”
空道“啊”了一声,空巫直接喊出来:“干啥?!师父,你是不是脑子转筋了?区区一个生发膏,就杀了怎的?咋能煮空道呢?师兄,你劝劝啊。”
空舟比刚才还正经:“唉,事已至此,可能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澈丹也懵了:“师父,大方丈,当真说啊?”
空舟:“出家人,生死本来就不该看得太重,这也是空道的机缘。”
澈丹:“×,不该看得太重你怕什么妖精报复我们?”
空巫也急:“师父,你说话啊!”
大方丈不说话,盯着空道看,空道眼皮低垂,一头长发都暗了。
空巫猛地跃起挡在空道身前:“你跟那儿深沉个屁啊,快跑,我挡着他们!”
澈丹头发剃了一半,扑到地上抱住空舟的腿:“师父,你能不能再用心思考一下?”
空舟:“啧啧,你们还演上兄弟情深了,别在我腿上蹭……何仙长,你就打算看着啊?”
只见空道腰侧一动,僧袍鼓风,一个东西冲破衣服立在当地,正是煮剩的何首乌。黑光大盛,空舟和大方丈闭目诵经,一会儿功夫,何首乌变成了一个皱皱巴巴、黑不溜秋的长得像植物的人。实话说,变化也不是很大。
空道一摸衣服:“没死!你!”
大方丈:“几百年道行,一锅开水就煮死了?何仙长,恭喜你突破禁制。”
何首乌开腔,还是童音:“哼,你们这一老一小两个妖僧,想煮我救命恩人?”
空舟:“不说煮他,你还不现身吧?玩儿心挺大啊你。”
何首乌:“那大和尚知道我没死就算了,你怎么知道的?”
空舟:“这么小个院子,我怎么没闻着他们说的香气?怎么不长头发?何仙长,干吗作弄他们?”
何首乌:“哈,你倒是聪明,什么何首乌生发,都是狗屁。让你们长头发,障眼法罢了。这个叫空巫的,讽刺我恩人,自然要作弄,这大和尚把我捡回来不管我,我也不能饶了他。”
澈丹:“那我招你惹你了?”
何首乌:“你说我丑。”
澈丹:“……我说错了吗?”
何首乌:“对了才生气啊!”
八
何首乌施法,五颜六色的头发收了去,省了空舟剃头的功夫。
何首乌:“行啦,我往人间去啦。”说着就要走。
空舟:“何仙长,你到人间干吗去?”
何首乌:“做人啊,做了几百年草了。”
空舟:“仙长这么大道行,不打算成仙?”
何首乌:“成仙干什么?”
澈丹:“草本植物就是弱智。成仙开心啊,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啊。”
何首乌神色黯然,皱纹更深:“想过这种日子,当草不就行了?都不用当仙草。”
空舟:“南无,仙长说的是。去了人间,打算干吗呢?”
何首乌:“好好体验一下,走走看看,吃吃喝喝,想干吗干吗。”
空舟:“在人间走走看看,吃吃喝喝,想干吗干吗,这和做神仙有什么区别?”
何首乌不说话。
空舟:“真要体验人间,得有个做人的样子,不说娶妻生子,至少要有个营生吧。”
何首乌:“禅师有理,我干吗好?”
空舟:“开医馆,治脱发。”
何首乌:“……然后呢?”
空舟:“就说自己没有治不好的,名头挂出去。想受人尊敬,就每隔十人治好一个;只想过普通日子,就每隔百人治好一个;想做坏人,就治坏个有头发的;想得名利,就治好个有权势的;想受苦难,就再把那个有权势的治坏。必有人会千恩万谢,不用太当真,也有人怎么都不满意,不用太在意。会有大的医馆来找你,用钱找的有,用刀找的也有。如果运气好,还会有些人来与你结交,兴许你能得到如我两位师弟这般的友情,兴许,你会气得杀个把人。爱情嘛,仙长法力那么高,可以换换样貌,可以常常换,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本性自空,种因得果,人间什么样,仙长如此这般,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何首乌:“哈,听着有意思啊。”
空舟:“南无,听着,是有意思。仙长,到时发现人间无趣了,可以来我们这儿出家。”
何首乌:“还有什么嘱咐?”
空舟:“嘱咐是没有了,但仙长玩儿心这么大……我给你推荐个项目好不好?”
何首乌:“好啊好啊。”
九
第二天,隔壁大寺封山,院内五光十色。
遗寺大雨
一 大雨
遗寺下大雨,下了一个月。
雨到七天的时候,小和尚澈丹问他师父空舟:“这是什么现象?”
空舟说:“自然现象。”
雨到十五天,全寺僧众已经没有一条干爽的内裤可穿。
澈丹又问:“师父,这不是自然现象了吧?”
空舟说:“可能是哪个作法的求雨求猛了吧。”
于是大家去请空巫禅师出来看看。
空巫禅师是十年前进的寺,出家前是个萨满巫师,跳大神儿的,东北人。因为一次受乡绅委托求雨,没求来,在俗世结了梁子,毁了声誉,上山投奔。
上山那天,空巫禅师跟遗寺大方丈南无说:“哥我跟你说,晴空万里啊,逼我求雨,这不他妈瞎整吗?搁谁谁能求来?不是我不好使,是他妈的有人害我。”
大方丈:“别他妈的说脏话。”
又问空巫:“那你有法力?”
空巫:“多少有点儿,主要是依天势。”想了想,又说,“求雨前也看天气预报。”
言罢,天降大雨,大方丈收了他,赐法号空巫。从此遗寺多了好几项一般寺庙不经营的业务。
大方丈说:“我收空巫,不是贪图他带来的经济效益,我他妈的是喜欢他的耿直。”
众人找到空巫时,见他脸上画得乱七八糟,禅房里摆满法器,已是作法多时。
空巫:“我查了、算了,也作法了。晴空万里,下雨月半,违反自然规律,这不是下雨下不停,是有人害遗寺。”
空巫进寺十年,轻易不说脏话了。
正说着,大殿方向传来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众人互相看看,有人问:“这是谁在大殿干架啊?”
空舟说:“不能啊,能打的都在这屋儿呢。”于是全冲去大殿看热闹。
原来是山下镇子里一个相熟的香客王一,正冲着佛祖磕头呢。空舟禅师问:“王先生,不疼啊?”
王一:“疼啊,疼也得磕啊,佛祖显灵啊,晴空万里啊,独独你们遗寺上面有片云啊,下了十五天雨啊,你们遗寺有神力啊。”说完继续磕头。
空舟禅师知道,这确实是有人害遗寺了。
澈丹问:“师父,是谁啊?”
空舟说:“不要当众问我我回答不了的问题。”
二 陪你买衣服
空舟找到大方丈:“师父,是谁啊?”
大方丈没说话,身为大方丈,是不能说不知道的。
大方丈的外甥女小北在旁搭话:“让我知道是谁,非砍了他!有完没完啊?我都快没衣服穿了!”
澈丹溜进来说:“小北,我陪你下山买衣服去吧?”
小北白他一眼:“你有钱吗?”
澈丹:“我有!”
说完转向空舟,伸出一只手:“师父,你常教育我,年轻人为了爱情,可以放下尊严。”
空舟:“你本来有吗?”
澈丹:“师父,我想要钱……”
空舟:“你要脸吗?”
澈丹:“师父……”
大方丈接了话,说:“澈丹,钱从寺里出,派你下山采购一批干净衣物,记得买点儿保鲜膜蒙着回来,我也快没干衣服穿了。用不用叫师兄弟陪你一起去?”
澈丹看看小北,连说不用。小北没理他,径直去账房拿钱了。
两人拿了钱,出了庙门,过了小河,下了山,然后没进镇子就回来了。
澈丹说:“雨跟着我们走,一人头上一朵云,不敢进镇里啊,怕被当成妖僧打死。”
小北气鼓鼓地拿毛巾擦头发,澈丹呆看着,心里嫉妒着毛巾,嘴里嘀咕:“不过两个人走到哪里都有雨随身,旁人看见,羡慕死了吧?浪漫死了吧?”
话音没落,小北冲过来把毛巾塞进澈丹嘴里:“你想死了吧?”
空舟在旁看着摇摇头,吐出两个字:“浪。该。”
三 佛门里的俗世
雨下到二十天,人心浮躁。有师兄弟不信的,跑了出去,也是走到哪儿雨就跟到哪儿。空舟最狠,带着徒弟澈丹直奔了隔壁大寺,说自己读了一本经,悟通了一层佛理,特来跟僧友辩辩。
遗寺和隔壁大寺向来不和。隔壁大寺势大,名声也响,方圆百里,只剩遗寺没被吞并,究其原因,是遗寺创寺人有黑社会背景,到了这代大方丈,加上空舟、空道、空响、空巫一干僧众,也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恶人须得恶人磨,隔壁大寺对遗寺无可奈何,恨之入骨。
尤其恨空舟,他特别爱逛隔壁大寺。他说:“这儿好,这儿是佛门里的俗世。”
当时澈丹跟了一句:“佛门哪里不是俗世?”
空舟:“骂人的时候,没必要那么严谨。”
空舟来了,门口的香客看傻了,全觉得是哪位菩萨显灵,但又死活想不起来哪个菩萨的化身是自带降水系统的,懵懵懂懂,纷纷口称“阿弥陀佛”,让开了。
一个妖冶女施主脸带坏笑,直勾勾盯着空舟,连声说:“禅师好法力,禅师宝相庄严,禅师给我看看手相吧?”
空舟目不斜视、宝相庄严地进了大门,澈丹也尽量庄严。
澈丹:“师父,你心里爽死了吧?”
空舟:“粗俗。我这叫法喜充满。”
隔壁大寺的和尚自然认得这师徒俩,知道不是什么菩萨显身,更不是什么好事儿,急忙进去通报了。等空舟走进大院,释秒疑已经等在那里,命人关了院门,拿了几把伞来。释秒疑不是方丈,但所有抛头露面的事儿好像都是他干,至少每次都是这个倒霉蛋出来接待空舟。
释秒疑:“阿弥陀佛,空舟禅师,你这是什么高科技?”
空舟颔首,轻声说:“是佛法。”
释秒疑:“阿弥陀佛,我也是干这行的,蒙我有劲吗?你们遗寺三教九流,有一个空巫搞这些旁门左道还不够,你又来,你们哪里还有佛门的样子啊?”
空舟颔首,轻声说:“就你有。”
释秒疑:“阿弥陀佛,你搞这些就搞,来我们这儿干吗啊?我告诉你,我们是正经的佛门圣地,你看我们墙刷得多白,你再胡闹,小心我破了你的妖法。”
空舟颔首,轻声说:“你破啊。”
澈丹在旁非常兴奋,心里想:“我师父真不是东西啊。”
院门口有偷听的香客,院外已经炸了锅。“听说了吗?遗寺那个小破庙的空舟禅师,居然来挑战咱们啦!”“他常来吧……”“这次不一样,这次带着法术来的,秒疑大师要破他的邪法!”
没破成。
非常尴尬,当着一堆看热闹的香客,其中还有不少老主顾,还有妖冶女施主。
释秒疑放下手中佛经,额头见汗,表情失落。
空舟师徒的表情好像比他还失落。
空舟说:“破不了啊?”
语气尽是遗憾,可在释秒疑听来这就是存心气人。
释秒疑压着火道:“阿弥陀佛,空舟禅师法力高超,破不了。”
空舟又叹一口气,语气诚恳:“哪儿是我的法力高超啊。”
释秒疑听了要疯,心想:那就是说我法力太次呗?
释秒疑压着火:“空舟禅师有这等法力何不做做善事?这些施主里,有不少来自干旱地区的。”
空舟悻悻然:“我这点儿够干什么的啊?我带着我徒弟去给他们家当盆景吗?”
空舟合了个十,说:“打扰了,我们回去了,秒疑禅师要是想到了破解之法,千万要来找我们啊,千万啊。”
释秒疑压下胸中脏话,使劲点点头,咬牙切齿说了句“阿弥陀佛”,目送空舟师徒离开了。
澈丹:“师父,可惜他没破了,不过你这主意真妙啊,我还以为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寻开心呢。”
空舟:“我是啊。”
两朵云跟着两个和尚,浮浮沉沉,走远了。
四 原来是你,你是谁
雨到三十天,大方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会。遗寺这帮和尚背景复杂,大方丈打算一起掰扯掰扯,看看是不是谁结了什么梁子,惹了哪路高人,让众人想想自己的仇家里有没有会干这种事儿的选手。
让大方丈先说,大方丈想了想:“要是我的仇家,我这会儿肯定非死即伤,不可能是我。”
让空舟说,空舟想了想:“我这么,不会有仇家的。”
一干人眯着眼看他,不说话。空舟让人看得心虚:“看我干吗?是,我出家前是拈花惹草来着,那也不可能有这种会法术的啊,那我能活到现在吗?”
众人勉强信了,让空道说。
空道是个日本人,来中原求佛法的,结果这人好死不死赶时髦还信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活不剃度,没有庙门肯收他,只有大方丈看他武艺出众,收在了遗寺,至今汉语说不利索。
他说:“没有。跟我结仇。比武。”
让空响说,小点儿声说。空响是练狮子吼的,吼是练成了,就是控制不好,他体谅大家,只摇了摇头,没出声。
让空巫说,空巫还没说话,人群中间传来一声:“别说了,是我干的。”
众人随声看去,是个妖冶的女施主,不知何时进来的。
正是隔壁大寺门口让空舟看手相的那个女施主。
五 意中人
女施主自称佩施,说自己六年前来过遗寺。
六年前,佩施来求姻缘,是空舟禅师接待的。
空舟看了佩施的手相,说:“南无,女施主三年内必有姻缘……”
佩施:“禅师,我不是求随便的什么姻缘,我是求和一个人的姻缘。”空舟:“何人?”
佩施:“我的意中人。”
意中人叫空巫。
空舟说:“女施主,你这不是求姻缘,你这是求做媒。”
问她怎么看上空巫的,佩施说几年前他们村请了空巫求雨,当时他还不是空巫,是个萨满。雨没求来,是另外好几个萨满联手作法干扰,空巫当时名声太盛,其他人生了嫉妒心。空巫赔了全部家当给村里,上山出家了。
佩施说:“他是个好人。”
空舟出主意:“我师弟的事我管不了,你的意思我会告诉他。”
言罢,空舟就再没见过佩施,也没听空巫提起过,直到这六年之后。
其实佩施去见过空巫,说了自己的意思,空巫开始说自己一心向佛,无意于男女之事。后来佩施又来过几次,聊巫术,聊佛法,就这么聊了三年。
三年头上,佩施说:“咱要还继续聊,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当年在村子里害你的萨满,我爹是头儿。”
空巫说:“那就不聊了。”从此三年没见过。
空舟拧着湿透的僧袍问:“所以你三年后就选了这么个出场方式?你找我,我帮你劝劝他不好吗?”
众僧附和,都说:“就是就是,劝劝不好吗?”
空舟又冲空巫说:“年轻人,为了爱情可以放下尊严嘛。”
众僧附和,都说:“就是就是,放下尊严嘛。”
空巫苦笑摇摇头,佩施也摇摇头。佩施说:“当年选在我们村害空巫,不是靠我爹,我爹他们几个加在一起也制不住空巫。选我们村,是因为我们村有我。”
“因为她天生就能通神,”空巫表情看不出喜悲,接着说,“萨满巫师就是人世和神的媒介,所谓法力高低,看的就是能借来多少神力。她天生就能借来很多,想必这两天大家也发现了……”
佩施说:“我爹利用我干扰空巫作法,我并不知情。我知情了也没用。”
空巫说:“萨满巫师一般都是跟着家族走的,将来她肯定要做他们村的大萨满,她爹不容我,我跟她好,是耽误她。”
佩施一笑:“我爹说了,再过一个月我就得正式上班了。”
空巫一笑:“那你是跑我们这儿练手来了?”
佩施不笑了:“是告别来了。”
言罢,雨停。
众僧没人说话。
六 也是意中人
佩施临走时偷偷跟空舟说:“其实我本来就想下十五天雨的,没想搞得这么尴尬,下了一个月,都因为一个小和尚。”
十五天头上,佩施正要作法收雨,没想到被一个小和尚撞破了身形,按说以她的法力,常人是看不见她的。小和尚问她是谁,在干什么,没想到她就一五一十说了。按说以她的定力,是不会轻易说这些的。不光说了,说到激动处还哭了。
佩施说:“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愿意跟他说。”
佩施说完,小和尚也哭了,说:“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空舟:“×,这货是澈丹吧?”
佩施:“是。”
两人哭完,澈丹求佩施再多下几天雨,他说他也有意中人,雨一直下着,跟她就多了不少相伴的借口。
澈丹当时说:“她将来要是知道这雨是我求来的,开心死了吧?浪漫死了吧?”
空舟:“这个丢人没够的玩意儿啊。”
空舟跟佩施告辞,来到院里找澈丹,见他正闷闷不乐地蹲在树根儿想事儿。
澈丹看见空舟,也没起身行礼,说:“师父,雨停了。”
空舟:“雨总是要停的。”
澈丹:“佩施姐走了,小北也下山玩儿去了。”
空舟:“人总是要走的。”
澈丹:“师父,佩施姐跟你说雨是我求的吗?”
空舟:“说了。”
澈丹低了头,垂了目:“我是不是又得面壁思过去了……”
空舟面无表情,进了禅房,关了门,从门里说了一句话。
空舟说:“等你空巫师叔心情好点儿,去跟他学求雨吧。”
砸杯断指
一
澈丹去山中求白桃精弄了瓶上好的白桃酒。
小北:“给我。”
澈丹:“你等我去找个杯嘛。”
小北:“娘炮,喝酒用什么杯?”
澈丹见小北心情不错,斗胆拿着酒跑了两步,想逗她开心,想让“嬉闹”这件事也能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结果小北劈手抢酒,澈丹站立不稳撞在柜上,砸了一个酒杯。
澈丹:“啊。”
小北拿了酒开喝,见澈丹盯着地上的碎片发愣。
小北:“怎么了?”
澈丹:“这是我师父最喜欢的酒杯。”
小北:“哦。”
澈丹:“完了完了,怎么办啊?”
没人回应,澈丹抬头,小北已走远,空留一个酒瓶。
澈丹又念叨一句:“这回完了。”
二
这杯子跟了空舟好多年。东西时间长了就不再只是东西了。东西赔得起,时间赔不起。
何况澈丹连东西都赔不起。
空舟:“那也得赔吧。”
澈丹:“怎么赔啊?我也没钱,师父对不起……”
空舟:“剁小指吧。”
澈丹:“啊?”
空舟:“我听你空道师叔讲,他们日本赔礼道歉都这样,我觉得挺好。”
澈丹:“一个破酒杯至于吗?”
空舟看他:“破吗?”
澈丹:“不破不破……可是……”
空舟:“可是你的小指头肯定比我的酒杯珍贵是吗?”
澈丹:“嗯啊。”
空舟:“可我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比我的酒杯珍贵,你自己想想吧。”
空舟不知从哪儿甩了把匕首出来:“在我醒来以前想好。”
说完回屋睡觉了。
完了完了,真完了。
三
澈丹心烦意乱,拎着匕首乱走,至于吗?这就要剁我小指,你剁了它能干吗?收藏啊……正低头走着,在院里碰到空巫。
空巫:“哎,小伙儿这是要杀谁去啊?”
澈丹摇头,说了砸杯的事,也说了空舟要他剁小指。
空巫:“我×。”
澈丹:“师叔,你说我师父是不是疯了!”
空巫:“是那个青瓷的小杯吗?”
澈丹:“就那个,你说我师……”
“你为啥要砸那个杯啊?”空巫痛心疾首,“这杯原是一对儿,当年咱庙里有个冤死鬼常住着,本来相安无事,结果这个弱智有一天嘚瑟,砸了空舟一个杯,然后空舟就把它超度了……”
澈丹:“师叔,你讲这个什么意思?”
空巫:“你师父说没说你要是不剁会咋样?”
澈丹:“没说,他就说他睡醒了以后要我想好。”
空巫:“他睡觉去了啊?”
澈丹:“嗯啊。”
空巫:“你想想你师父都什么时候睡觉。”
澈丹:“……生气的时候。”
空巫:“澈丹啊,一根小指而已,留着能干吗使呢?该剁就剁吧。”
四
空舟睡醒出来,看见澈丹一脸冷汗,眼神怨恨,捧着小手指在门口等他。
空舟:“我×,你怎么真剁了?!”
“啊?”澈丹吸着冷气喊。
空舟:“我让你剁了吗?”
澈丹感到头疼。
空舟:“让你想好,是让你剁手指吗?”
胃也疼。
空舟:“一个破杯子,值钱不值钱,陪我久不久,我在乎吗?我缺钱吗?我是那么有感情的人吗?”
主要还是手疼。
空舟:“我是让你想清楚到底是杯子珍贵还是手指珍贵的道理。”
手疼完了想杀人。
但现在不能在这儿理论,空巫答应了他,剁完手指赶紧过去,还能接上。
澈丹:“师父说的是,我知错了,我还有事……”
“你不能觉得自己的手指就比别人的杯珍贵,”说到此处,空舟按住澈丹肩膀,伤口不疼了,冷汗停下来,澈丹听到师父在说话,“你的命也一样,不一定就比我的杯子可贵。”
空舟:“东西没有高下之分,全在人心一念。你的命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要看来取的人是谁。白桃酒在你看来是好东西,对白桃精来说不值一文,对小北来说……也是不一样的价值。”
空舟拿过澈丹的小指,已经开始发凉:“众生平等,不是说众生都有一样的价值,而是说众生都一样没有价值。”
澈丹肃然:“谢师父教诲。”
“断你一指,一是我憋着想说这个道理,我不说难受;二是你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酒杯,如果我只说个没关系就完了,怎么可能完?你心怀愧疚,这事恐怕永远在你心里,以后每回我旧事重提,你都不舒服。剁你小指,你就觉得再无相欠,杯的事才放得下。”空舟把小指还给澈丹,“快去找你师叔接上吧。”
澈丹:“谢师父除我心魔。”
空舟一撤手,痛感又上来,澈丹赶紧往门口跑,跑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
澈丹:“师父,既然你真的不看重这个杯子,你又为什么要杀当年的那个冤死鬼?”
空舟:“哦,那个啊,他打的那个杯子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
两个不一样吗?澈丹怕师父再按住他讲一番道理,压下心中疑问,捧着手指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