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
隅中时分。
今天,是侄子郦子良纳吉订亲的日子!
也是小女儿雪蓉昏睡不醒的第三天!
一大早,夫君上官兆卿就带着大女儿淑琴,去了郦家庄园。
小儿子仲梁这些天一直就在郦家庄园未归。
大儿子逸麟与新婚妻子白彩娘,则在自己那间蚕房忙碌着,替自己喂食那一屋子即将进入吐丝休眠期的蚕宝宝。
此时,夫妻俩采摘桑叶还未归。
荃娘跟前两日一样,在窗边呼唤着小女儿雪蓉的名字,声音已有些黯哑。
窗外,正是紫燕裁柳,万木竟春的好风光!
窗内,却是一派凄凉的景象:
床上躺着昏睡不醒的小女童,足底一盏油灯摇曳不定……
发丝凌乱的妇人,一脸疲惫与憔悴,站在窗边,声音黯哑的朝着窗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上官雪蓉,上官雪蓉!我的蓉儿,回来了!魂兮归来……”
这声音,揪心扯肺,敲碎了荒村野岭的宁静!
林中那只终日跟着荃娘鸣叫的小鸟!
鸣声依旧清脆悦耳!
不似荃娘这般,已声嘶力竭。
荃娘玉瓷一般白皙光滑的面容上,满是凄切。
眸底是难以掩饰的忧悒!
“别喊了!她已经死啦!”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荃娘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发现婆婆杨氏跟她的大儿子上官兆文,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正一脸怒气地望着自己。
上官兆文说着这句话,显得格外的不耐烦。
他跟夫君上官兆卿是亲兄弟,却毫无相像之处:鼓眼龅牙,扫帚眉、鹰钩鼻,一副凶相!
“不!她没死!蓉儿她……她只是睡着了!”荃娘殷切地望着床上的女儿说。
她瘦削了不少的身躯,在窗外光晕的投射下,似薄纱笼罩下的一笼修竹,透出神秘莫测的美!
“请你们出去!别打扰我喊蓉儿回来!”荃娘蛾眉轻蹙,黑水晶般莹澈的杏核眼里满含泪水,盈盈欲滴!
“她都这样躺了三天了,还说没死?”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壮硕的上官兆文,瞪大眼珠微凸的双目,往床上的雪蓉扫视一眼,突然抬脚走了进来。
“你要做什么?”荃娘惶急的上前,伸臂想阻拦。
上官兆文却没有碰躺着的雪蓉。
而是一把抓起她身边的布偶娃娃,从布偶娃娃腰间扯下了那柄小绿玉剑:“这么好的东西给一个死丫头,也太浪费了!不如给母亲做枚簪子戴!”
荃娘见他如此的见利忘义、落井下石,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嘶声吼道:“滚出去……”
杨氏在卧房门口没有进来,始终一副看戏的样子。
此时,却开口说道:“这丫头死了倒是一件好事!若活过来,我们全家甚至全族都会受到牵连!那日在祠堂发生之事,天下皆知……大巫师也说了:她是妖物!你好自为之,最好别连累我们!”
——望着这对母子离去的背影,荃娘珠泪涟涟,身子如狂风中的弱柳,摇摇欲倒。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娘亲!”背后有人扶住了自己。
荃娘听到雪蓉娇嫩悦耳的声音,一下子欣喜若狂,转过身一把抱住她,捧着她的小脸细细打量着,语无伦次:“蓉儿,蓉儿,我的蓉儿!你回来了吗!真的是你吗?”
雪蓉含泪,拼命点着头:“嗯!娘亲!是我,是您的女儿蓉儿,我回来了!”
荃娘激动得浑身颤抖,紧紧的将她搂进怀中,死死的抱着,生怕她突然不见了似的!
“娘亲!来!”雪蓉跪在床上,温柔地牵着荃娘的手,要她坐在床沿,面对墙上挂着的那面铜镜,柔声道:“您头发都乱了,我为您梳梳!”
荃娘顺从地坐在铜镜前,安静的任由女儿梳那一头散乱的长发。
雪蓉轻柔地梳理着母亲那一头长长的秀发,不经意间瞥见铜镜里母亲突然嘴角溢血,双目圆睁!
变得面目狰狞,异常可怕!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哇……”雪蓉吓得摇着荃娘的肩头,声音颤抖地哭喊起来。
“怎么了?”大哥上官逸麟的声音在门外急切问道。
他与白彩娘及时的赶了回来!
可他俩还未进屋,荃娘便两眼发直,发疯一般冲出门去,直奔竹篱院外的水塘,嘴里大叫:“大嫂……别走,别走!带上我,带我一起走……”
狂奔的荃娘在院中被上官逸麟一把抱住。
可一向力大无穷的逸麟,此时却感觉自己被母亲带着在继续往前冲,不由一阵惊慌!
他用尽全力死死箍住母亲,大叫道:“娘子,快来抱住母亲!小妹,你快去郦家庄园叫父亲回来!”
白彩娘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目如画!
是锦云郡清河庄百里挑一的美人儿!
她完全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正手足无措间,听夫君这一叫,急忙上前帮忙,与上官逸麟一起,死死抱住状若疯癫的荃娘!
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雪蓉已经跑到了山坳……
她如插上了双翅一般风速飞奔,仿佛前面无论是深渊、山涧还是大海,浑然不觉,就想立刻飞到父亲身旁……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耳畔风声“呼呼”直响!
脸很痛!风刮的?还是灌木枝丫划的?
管不了了!
只管朝郦家庄园狂奔!
有个声音在催促:快点!再快点!
娘亲,我不能失去我的娘亲!
……
……
郦家庄园位于白石岭,厚土神庙不远的、黄沙山丘的山脚下,整个庄园被四周众多的果树竹林围绕!
大院里,此时摆满了酒席,高朋满座、酒过数巡!
大院中央的一张酒桌上,背对院门而坐的上官兆卿,发现人声鼎沸的院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纷纷朝院门口望去。
一回头,便见小女儿雪蓉面色红紫,脸上全是横七竖八的血痕。
头发凌乱地扑倒在院门口,朝自己伸着一双小手,嘴里发出“嘶嘶”声!
一开始,是心里一喜:女儿终于醒来了!
紧接着,心里就是一惊!
他赶忙放下手中的酒盅,飞跑到女儿身边。
见她气喘如牛、浑身打颤,怕立刻抱起她会断了气息,便扶住她的小脑袋,俯身附耳过去,沉声问道:“蓉儿,怎么了?”
“……娘……娘亲……”上官雪蓉微弱地吐出几个字,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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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已是入夜。
因为,窗外的竹篱院落里,有好多的火把在晃动。
听声音,仿佛来了许多人,阿公上官锺来了,族长上官纪也来了!
阿公上官锺一定是为救治母亲而来!
那族长上官纪又为何而来?
“阿纪!你这样处置,怎么跟曹公公交代?”只听上官锺洪钟般的声音。
“事关国运!圣君是听曹公公的还是听大巫师的?你应该比我清楚!”上官纪冷声回道。
“在通传还未下达之前,还是稍安毋躁为好!否则,我们上官家族将无法交差!”上官锺又道。
“我倒有个主意!”是大伯上官兆文的声音。
“贤侄速讲!”上官纪催促道。
“将三弟一家在族谱上除名,让他们改名换姓,搬离中洲地界!”
上官兆文仿佛早有准备,言词毫无停顿与间歇:“这样一来,既不有伤人命又不牵连家族;既然已不是族人。也就不必羁押我那苦命的小侄女去祠堂‘天火验身’了!”
“好!就这么办!兆卿贤侄,你看如何?”
的确是个好主意!
因为上官纪的声音显得有些兴奋。
“这无疑是逐出族门!我们犯了哪一条族规?”上官兆卿怒道。
此乃奇耻大辱,绝不能答应!
“逆子!”祖父上官亮的声音响起,似乎还操起了什么家伙想打上官兆文:“族谱上除名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将你三弟一家赶走?你是何居心?!”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轻叹,有人附和,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劝阻祖父。
上官雪蓉正待坐起身,却发现身边已有人先一步坐了起来。
借着窗外的火光,雪蓉看清了这个人,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才短短半日不见,母亲荃娘一头乌黑的长发,何时变成了三千银丝?
她心里一痛,一把抱住母亲,声音呜咽:“娘亲……”
“蓉儿醒啦?乖!不怕啊!有为娘在,任何人都别想欺负咱家!”母亲荃娘的声音异常温柔,却又透出凛然不容侵犯。
“娘亲,别出去!”上官雪蓉再次抱住荃娘要下床的身子,低声哭泣起来。
荃娘抚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细语的继续安慰道:“没事!蓉儿乖!真的不用怕的!”
“娘亲!你的头发……全……全白了……他们会把你当成妖怪的……别……别出去!”雪蓉低低哭泣,断断续续地说。
荃娘似乎身子一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又低笑一声道:“蓉儿别怕,娘亲的头发迟早都要白的!”
语毕,她摸索着从床头的箱子里拿出一方绢帕,将一头白发裹着包扎起来,在额前打了个结。
这样看起来,似头疼的人犯病时的装扮。
都知道荃娘白日里犯了病,所以,当她出现在院里,大家并不觉得异样。
相反,都静静的看着她。
等待她的说词。
“我们可以脱离上官家族!也可以改名换姓!”
荃娘大声道,铿锵有力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薄凉:“但是,别想赶我们走!斑竹山的这点家业虽然微薄,却是大家有目共睹,我们没有依靠上官家任何人,实属我夫妻俩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凭什么就这样留给狼子野心的人?”
人群又是一阵嘈杂。
议论一番后,上官锺道:“郦家九娘说的是!我们都知道他们夫妻俩不容易,自立门户后,不分昼夜的辛勤劳作多年,才建了这座土坯茅屋!一应家具,大部分都靠郦家九娘子一双巧手自己编织打造的!应该让他们继续在此居住!”
“那……就这样吧!夜已深,大家散了吧!明日,我就上报郡守,清河庄斑竹山……呃……郦九娘一家,与我上官家族,再无瓜葛!”上官纪说完,率众离去。
上官亮夫妇,此时满面愁容,摇着头叹息而去。
“上,官,兆,文!”荃娘突然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