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铭被一路拉扯着出了怡风苑,只见个穿了一身靛青素面袍手持长剑的男子立于门前,见着嘉宁出来方上前来随侍身后几步处。
花铭回头瞧见他,轻笑招呼着:“阿元哥哥安,许久未见,倒是壮实不少。”
此人正是花铭的表哥,端肃伯夫人柳氏母家独子,名柳元,现任永昌公主护卫一职。公主护卫与皇子侍读,日常接触皆是宗室子弟,又可随意出入皇宫内院,然则皇子侍读较之公主护卫,名头上要好看许多,前者尚可随皇子入朝议政,后者却是终日枯守只为护得其主顺遂,到得公主出嫁之时方得圆满。尽如此,亦是极受世家子弟追捧之职,不过是为着开国太祖皇帝之女,当今燕皇的姑母,怀华大长公主下嫁公主护卫李氏,一朝公主护卫成了公主驸马,为表尊荣燕皇钦赐,“南”字,为其世家之姓,又以江陵为邑赐予南氏,说句犯上僭越的话,不过是招赘罢了。如今燕后既是江陵公主府所出,名南栩;昭定翁主南棠瑾亦是江陵公主府所出。不过,大多忠烈志士认为男儿志在卫国,对此职务视如敝履,大有许多吃不着葡萄反说葡萄酸的意味,肆意针对,故而该职表面风光得意,背里辛酸,想是只有自己得知。
宫道宽广,一席秋风拂过,柳元高高束起的发辫随风散乱,只见他憨然一笑,抱剑拱手:“铭儿妹妹妆安。”
“今日算是久别重逢,往后还有的见呢,听父皇意思,是要留你们至上元夜后的。”嘉宁扯了花铭便往西处走,“这宫里你还是头次来吧?借着这段时日,我带你好好转转?”
“可算了吧,今日不过是因着头日入宫,明日启班里便要操练起来,以备各宫主儿们点阅。”花铭随着嘉宁出了一处宫门,又转入右侧宫门,临了又嘟囔了一句,“可不像你这般清闲。”
嘉宁却听了个真切,稠扇在她头上轻点:“喂!我可一点儿不清闲,近日来后宫晨昏定省母后总传我去她昭阳殿随侍,午后还让谷雨姑姑拿了流水账目予我看,那银钱数目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尽如此还要叫我每三日一个女红绣样,真是烦死了。”
花铭素知这永昌公主不喜琴棋书画等平常女儿家的玩意儿,想当初与尚是帝姬的嘉宁相识,嘉宁硬是要花铭免了所有君臣虚礼,只道了一句话:“嘉宁无意为帝女,一心唯愿江湖行”。
心下揣摩了一番嘉宁的话,花铭强忍了笑意道:“定省随侍,是让你学会御下;流水账目,是让你学会料理银钱入出;德容言功乃女子四德,女红自不能少了。”
言至此处,嘉宁也悟出其中真意,面上早已飞红,不时瞄了身后跟的柳元,带着少有的女儿家娇羞模样,假做不知:“你这莫名其妙的,说些什么呢?”
只花铭学了先前嘉宁样子,带了玩味笑意半偏过头来,也不知是说与谁人听的:“皇后娘娘这是……准备着嫁女了呢。”
不知哪处宫室飘来一阵桂香,随着秋风婉转,拂过少年的剑穗,染上少女的披帛,像是月老系上无形丝线,鼻息之间尽是甜腻,却又在顷刻间,因少年的言语转为汤药的苦涩。
只听柳元嗓音醇厚:“殿下天之娇女,唯有上三宗子弟方能求娶。”
燕国上三宗既是,燕京右相府鹊家、江陵公主府南家和邕州忠魁侯府陶家。柳家虽也是书香世家之一,却在众多宗族中,尚不及后起之秀的花家。若想尚主,唯有学着南家入赘皇室,可如今柳家唯有柳元一根独苗,又怎舍得呢?
嘉宁足下微顿,惹得花铭也有些不安,专注瞧着她面上神色,只见她满面堆笑,指了一侧宫门道:“这便是我所住的凌霄殿了,可记住来路了?我可不送你回去了。”
说完也不顾身后二人,径直奔入,唯有花铭瞧见,一道星光一闪而过,自她眼角飞入尘土,就如斩断一根绷紧的丝线,猛然回弹之后缓缓垂落,了无生机。
少年跟着公主步伐来至殿前,于宫门前停驻,目送公主转入屏后,宫门院墙内外不过一槛之隔,一步之遥。一槛,便是君臣有别,两相无缘。良久寂静,少年复又转身,挺立宫门一侧。
花铭轻叹,随后迈入宫门高槛,只见一众奴仆皆在殿外候着,侍女画扇捧了茶盅糕点正欲进去,却被管事的白杏姑姑拦住,只指了殿内予她耳语几句。
“花铭姑娘妆安。”白杏姑姑瞧见花铭,领了众人请安,又接过画扇手中托盘道:“公主让奴才等殿外随侍,勿要打搅,还得烦您亲拿了茶盅进去了。”
花铭轻笑,接过托盘:“无碍,我与殿下许久未见,难免有些体己话,怕姑姑们听了笑话呢。”
绕过屏风,殿内陈设古朴雅致却不知该说合宜还是不合宜,许是少了些京中姑娘家惯用的花粉香料,却又多了那一墙各样刀剑弓弩,倒显得内外阁中石屏上悬的紫檀琵琶有些格格不入。
嘉宁斜斜歪靠在殿中软塌之上,听得声响略一皱眉,抬眼看去却是花铭,忙换了牵强笑颜:“铭儿,许久没听你唱曲儿了,今日难得,便予我弹一曲罢。”
花铭将手中物事儿安置桌上,又在对边塌上坐下:“那我唤人把我的阮拿来?”
嘉宁只纤手一指一旁悬的紫檀琵琶,笑道:“不必麻烦了,你不是也会琵琶吗?正巧师姐留了一把在我宫里,你抱来用便是。”
花铭点头,起身探手抱了那琵琶安坐回塌,稍稍调弦,素手一拨便是切切细语绵绵入耳:“想听什么?”
嘉宁转首西窗,一眼看去似能瞧见商国山脉,忆起昔年故人,突而笑道:“师姐临行前以为与那康王无缘,惯唱一首《越人歌》,如今想来却是我听师姐唱的最后一曲了,便来这个吧。”
一时殿内寂寂,唯有弦声切切,伴了歌声悠扬。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停,弦声止,珠泪垂落,公主喃喃:“母后言,来年开春,送嫁东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