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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归去来

雪夜,寒星点点,风冷如刀。

几个身着棉衣、背着柴架的年轻人脚步匆匆地在夜色中赶路,为首的一个停在小巷尽头的一户人家前,用力拍打房门。

“周大哥,周大哥,快开开门啊。”

冷风萧萧,送来窸窣的细响,接着木门被人拉开,漆黑的门缝中,露出一个男人憨厚朴实的脸。

“周大哥,找到大嫂了。”年轻人冻得脸庞通红,难掩欣喜之色。

“什么?”门里的男人一把拉开大门,颤声问道,“在哪里找到的?她怎么样了?”

“就在你们曾经走散的那道悬崖前。”年轻人见做了一件好事,兴奋溢于言表,“快点跟我们去看看吧,现在嫂子正在我家休息。”

男人急忙回去穿上棉衣,戴上斗笠,急匆匆地跟上几个年轻人的脚步。一行人越走越快,转了几个弯,便消失在纷乱的风雪之中。

只余点点昏黄灯火,在夜色中婉转徘徊。

白雪皑皑,将整个园林装点得银装素裹,而在这红梅绽放的幽美园子中,正坐着两位少年书生。

他们一个身穿蓝色棉袍,眉清目秀;另外一个身穿白色锦袍,衣角袖口都绣着金丝花纹,更衬得他面如美玉,眸如星子,如女人般俊俏美丽。

两人看起来极不协调,却有说有笑地在饮酒吃鸡,当然,这两人正是结伴游玩了几个月的王子进和绯绡。

“我娘又给我写信了,催我回家……”王子进长叹一声,“她一定为我找了好多村姑,让我速速成亲。”

“鸟儿都成双成对,你确实该定门亲事了。”绯绡朝他挤眉弄眼,指了指落在梅枝上,吃着花苞的两只翠鸟。

那翠鸟羽毛鲜艳,被白雪一映,越发漂亮可爱。

“今日我王子进定要赋诗一首,不然岂不是愧对此等美景?”王子进兴致大发,就要挥毫泼墨。

“你对不起的多了,也不差这点。”

红梅映雪翠色新。

王子进写罢这一句,诗兴顿时艰涩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下一句,开始仰头望着鸟发呆。

“这鸟真是不错……”绯绡一边自斟自酌,一边连连点头。

“难得你如此有眼光。”王子进颔首微笑。

“吃起来估计味道更不错!”

王子进立刻对他怒目以向,骂声刚要出口,却听头顶传来呼呼的风声,一道乌光从墙外飞来,瞬间就欺上梅枝。

而碧绿的翠鸟,王子进灵感的源泉,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啪的一声被打落枝头。

“是谁干的?”王子进顿时气得跳脚,“怎么这么狠心,那鸟碍你什么事了?”

而绯绡则面带笑意,似乎对该人的所作所为甚是赞许。

只见那乌光打落小鸟,居然并不落地,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又顺着来时的轨迹飞了回去。

王子进从未见过此等异状,连叫骂也顾不上,只瞪圆了眼睛看热闹。绯绡也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东西,也看个不停。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乌光飞向围墙,朝坐在墙头上的一位年轻人飞去。那少年身着布衣,做村夫打扮,伸手一抄,就将那物事稳稳抓住。

“二位公子,麻烦帮我把那只鸟扔过来。”少年毫不避嫌,微笑着朝他们喊道。

“你是谁?怎么随便滥杀生灵?”王子进正气凛然,似乎无论如何都要为这只冤死的鸟讨个公道。

“算了吧,子进,鸟死不能复生,何必大动肝火?”绯绡弯腰把死鸟捡起来,走到围墙下,对那少年道,“你方才用来打鸟的是什么家伙,能不能让我看看?”

那少年原本是偷着翻墙进来,打算抓两只鸟回去充饥,但见皑皑白雪中,墙下之人生得冰肌玉骨,比雪更晶莹剔透,宛如画上的神仙,顿时生出好感,翻身滑下围墙。

“你想看这个?”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黑色的东西,递到绯绡面前,“是我认识的一个木匠做的。”

“哦?这木匠真是聪明,竟能做出这般物事。”绯绡把玩着那工具,只见它呈弯曲的弧状,两端磨得圆滑平整,摸起来温润舒服,手工精湛至极。

“这是什么物事?”王子进也探过头来。

“这个叫‘归去来’!以巧劲扔出去还能自己飞回来,用来打鸟捕猎最好不过。”

“归去来?”王子进拊掌笑道,“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道做出这种工具的木匠是什么样?”

“这个我也很想知道。”绯绡眼角带笑,眉梢轻扬,“不如我们这就去看看?”

“还是别去了……”少年突然神色黯淡,将工具往腰中一插,夺过绯绡手中的死鸟,转身便走。

“怎么啦?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是不是那木匠不在人世啦?”王子进一根筋脾气发作,问个不停。

“那倒也不是……”少年灵活地攀上树梢,再次骑在墙头上,俯首朝王子进道,“只是周大哥再也做不了木匠活了,他一年前就关门不干了。”

“啊?”王子进诧异道,“真是可惜,这么一个能工巧匠。”

“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四周的邻里也不停地劝他,但是他一直疑神疑鬼,惶恐不安,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为什么会疑神疑鬼?”王子进更加不解。

“其中缘故,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少年挠了挠头,朝二人摆手道,“我要走啦,不能再跟二位说下去了,如果被这园林的主人抓住,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罢轻轻巧巧地从墙头溜下,矫健灵巧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一片洁白之中。

“唉……”王子进手搭凉棚,长叹道,“难得碰上这么有趣的事情,却又不了了之。”

“谁说是不了了之呢?”绯绡凤眼一斜,微微笑道,“也许真正的好戏,还尚未开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面还暗藏着什么玄机?”

“我可没有那么说,只是想见见这个心灵手巧的匠人。”

“啊?你怎么不早说?那少年已经走远,我们要如何去追他?”王子进也有此心,奈何自己八字不好,总是惹出事端,方才才强忍着没张口,现在恨不得插翅去追。

绯绡却并不在意,微微一笑,盘膝坐在桌旁,掏出腰间玉笛,轻轻放在唇边。

一阵婉转悠扬的曲调开始缓缓流淌,如清凉的山泉,霎时消融冬日的冰雪,在风中跳跃着、奔涌着,流向苍茫无际的远方。

王子进久未听到绯绡的笛音,只觉心旷神怡,索性也坐在他身边闭目欣赏。

只听笛音忽高忽低,时而如登临名山大川,时而如瀑布直泻九天,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戛然而止。

“好曲子啊。”王子进拊掌笑道,“怎么之前没见你吹过?”

“因为之前不想找人。”绯绡一跃而起,将玉笛往腰间一插,指着天空道,“子进,你看那是什么?”

王子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中,浮荡的冷风里,竟然多了一条银白色的丝线。

那条线白得耀眼,在风中飘摇不定,却直通向墙外。

“这是什么?”王子进奇道。

“是那少年的思绪,我使了个法术,将它形象化了而已。只要人活着就不能停止思考,我们只需顺藤摸瓜便能找到他。”

“妙招,妙招,怪不得每次我出门散心你都能知道我的行迹,原来如此。”

“子进,这个法术用在你身上实属浪费。”绯绡笑嘻嘻地道,“只需去花街柳巷转一圈,必能有所收获。”

王子进刚要出言反驳,却见绯绡抓着自己,急匆匆地穿墙而过。

泥土的味道顿时充斥了他的口鼻,难受至极。他急忙闭上双眼,却见黑暗中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

“绯绡,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奇怪的景象。”此时已近黄昏,王子进跟绯绡顺着少年的思绪追到集市上,干脆找了一家饭馆歇息吃鸡。

“什么奇怪的景象?”绯绡抓着一只鸡腿大快朵颐,十指沾满油水,完全不似平日出尘脱俗的模样。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王子进挠头道,“而且周围都在下雪,那个女人就站在雪地里,穿着厚重的衣服,似乎要出远门。”

“什么时候看到的?”绯绡仍埋首吃鸡,毫不在意。

“就在穿墙的那一瞬间,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那个场面。”

“可能是那个少年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被你不小心捕捉到了而已。”绯绡飞快地吃光鸡腿,又端起碗喝汤,“不过我估计更大的可能是你太久没有见到美人了,是不是想出癔症来了?”

“谁说的?我昨晚还去歌楼听琵琶来着,弹曲的歌姬比她美多了。”王子进拼命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小心却暴露本性。

两人一个花痴,一个鸡痴,居然毫不冲突,相谈甚欢。

待到一顿饭吃完,只见一轮朗月当空,银白色的丝线在夜色中更加醒目。

“快到了,那少年的家定然在这附近。”

这次不用绯绡解释王子进也知道为什么,因为那条线越来越粗,由起初的丝线般粗细变得足足有成年人的拇指粗。

蜿蜒缠绵到远方,还有扩散分流之势,似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留下了那少年思考的痕迹。

两人从集市出来,方拐了几个弯,就来到了一片瓦房前。瓦房有的残旧破败,有的簇新整齐,一看就是寻常百姓的聚居之地。

那丝线蜿蜒曲折,如山涧中的曲水,在这些或旧或新、高矮不同的房屋间流动,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院外。

只见那家柴门半掩,正有一个少年在院子里挥汗如雨地劈柴。

他一见到他们二人,顿时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找来了?”少年哆哆嗦嗦地道,“难道那园子是你们的?找来要我赔那只鸟?”

“不是。”绯绡摇了摇头,手微微一扬,天空中的那条白线便嗖的一声被他卷入袖底中,消失不见。

“小兄弟,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想见见那个你所说的木匠。”王子进笑嘻嘻地道,“想看看能做出那种工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原来是这样,吓死我了……”那少年如释重负地放下斧子,擦了擦手,“我叫阿阳,这就带你们去周大哥家。”

“在下王子进,这是我的朋友,你叫他绯绡便可。我们俩游学来到此地,见到如此奇人异事,不探访个究竟实在是不安心,多谢小兄弟带路了。”

王子进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堆,估计阿阳一句都没听懂。他挠了挠脑袋,就利落地为他们带路。

“到了周大哥家,如果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出来。”阿阳边走边说,脚步轻快地在小巷中左拐右拐,虽是黑夜,却如同在白昼中穿行。

“哦?他家有很多奇怪的物事?”绯绡也双目灼灼,步履如风。只有王子进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一会儿踢到只罐子,一会儿被砖块绊个趔趄,连嘴都插不上。

“奇怪的东西是很多,但主要是周大哥性情大变,天天怀疑自己的娘子是鬼怪。”

“他的妻子难道有那么可怕吗?”绯绡哑然失笑,“我倒知道有人不小心娶个悍妇进门,活像是母夜叉托生,委实吓人。”

“谁说的?周大嫂温柔贤淑,可是自从回来之后,周大哥就再也不认她,天天嚷着这个回来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最后连性情都大变,连手艺都做不下去了。”

“回来之后?他的妻子失踪过?”

“对,两年前的事情了,他们夫妻二人要回老家省亲,结果刚刚走到山里,就因为突然下了大雪,马车再也前进不了。夫妻二人打算原路折返的时候,周大嫂不小心失足掉到了悬崖下。”

“那、那不是死定了?怎么还能活着回来?”王子进哆哆嗦嗦地说道。

“可是她就是回来了啊!”阿阳大声道,“去年我跟几位兄弟去山里捡柴,就分明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悬崖边上,她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防风的帽子。我们几个一下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失踪了一年的周大嫂。”

“活人?”

“是活人,手温得很,还会流血流泪。”

“那她还认得你们吗?”绯绡继续问道。

“认得,过去发生的事情她都能一一重述,连我喜欢打鸟她都记得。”

“真是太可怕了,一个掉到悬崖下,失踪了一年的女人,突然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要是我也会吓得睡不着觉。”王子进大呼小叫道。

“但周大嫂只说她像是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阿阳笑嘻嘻地说,“我们都说她可能是被神仙救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经历?”

三人边走边说,阿阳拐到一处小巷深处,指向尽头的一处人家。

“到了,就是这里,不知道周大哥在不在家。”阿阳说罢就以手叩门,不大一会儿,木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女人光洁的脸,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美貌而贤淑。

“是阿阳啊,怎么突然过来了?”她警惕地看了看绯绡跟王子进,似乎心存犹疑。

“这是我的两个朋友。”阿阳指着二人道,“他们看我用‘归去来’打鸟,觉得十分方便,也想跟周大哥买两把。”

“原来是这样,先进来吧,我跟他说说看。”女人笑眯眯地把三人让进来,让他们坐在庭院中,奉茶招待之后,就到内室找人去了。

王子进跟绯绡见这院落设计得甚是别致,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制水车,不停地卷出纷乱的水花。

高大的松树虬枝伸展,树下挂着一只木雕的鹦鹉,只要有风吹过,那鸟儿便会发出清亮的叫声,好玩至极。

“这家的主人真有本事,虽然只是个工匠,却能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不十分富裕,却是女子的良配。”王子进看了一会儿,附耳对绯绡说道。

“良配不良配,可不是看这种新奇的玩意儿能看得出来的。”

好像是为了印证绯绡的话,他话音未落,便听屋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骂,似乎十分气愤。

“谁让你随便放人进来的?我都说过多少次?我再也不卖东西了,你怎么还要做生意?”

那人一边嚷着,一边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见到三个人像是见了杀父仇人,手脚并用地要推他们出去。

“喂,这是干什么?不卖就不卖,有你这么撵人的吗?”王子进大呼小叫地跳脚。

“王大哥,我们走吧,我不是都说了,千万不要惹周大哥生气吗?”阿阳也拉着二人往外走。

夜色阑珊,时间短促,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周姓木匠的嘴脸,两人便已经被赶到了门外。

王子进愣愣地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目端正,神色憔悴,仿佛有什么压抑的心事。

“真是对不住了,我就猜会这样,才不愿带你们过来。”阿阳连连道歉。

“不要介怀,是我们叨扰了。”绯绡对他抱拳道谢,拉着王子进便走。

“喂!你走这么快干吗?难道后面有人追你吗?”王子进被他拽得脚不点地,耳边生风,转眼就走出了小巷,来到了集市前。

“嘿嘿嘿,子进,难道你没有发现吗?”绯绡笑嘻嘻地望着他,眉目含春,“那个木匠有古怪。”

“啊?他有什么古怪?”

“他在你的袖子里塞了东西,我不想被别人知道,才特意把你拉到这里。”绯绡说罢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抖了抖。

果然,一片洁白的东西掉落出来,轻轻落在雪中。

“这是什么?”王子进弯腰把那个东西捡起来,却是一团揉皱了的纸。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绯绡伸手就夺过去,小心地展开,只见在迷蒙的夜色中,那张纸上只写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墨字:救命!

两个字写得张牙舞爪,狰狞恐怖,似是在仓促之间写的。王子进看了一眼,立刻觉得脊背发寒,许久没有言语。

身边的绯绡也凝眉不语,只有清冷的夜风在二人身边回荡,似是莫测的前途,捉摸不定。

“这、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半晌,王子进方哆哆嗦嗦地问道,“如果他真的想向我们寻求帮助,为什么还要赶我们走?”

“可能他所畏惧的,就是身边的人吧。”绯绡将那张纸放入袖中,望着集市后那片黑漆漆的暗影道,“所以才出此下策,在忙乱中将纸条递给我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

“先回客栈再说,待到午夜,我自有办法。”

绯绡说罢,面带笑意,从容自若地挥了挥衣袖,转身便走。

王子进与他相识已久,知他一向爱卖关子,也不愿多问。

可是绯绡从来面热心冷,对他人的生死从不挂怀于心,依照他的脾性,就算那个男人写一千个求救的纸条都不会多看一眼,今日怎么会突然如此热心?

王子进一头雾水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脚步匆忙地回到了客栈。

“还有一个时辰就到午夜了,你到底有什么办法?”王子进在灯下捧着一本书读,奈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只是想施个小法术,把那个木匠引出来。”绯绡悠然自得地窝在床上吃鸡,与平时并无二致。

“为什么非到午夜不可啊?我现在心中焦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不能提前施展你的把戏吗?”

“这二十多年来你有几日看得进去书?”绯绡剑眉一扬,朝他嬉笑道,“就算没有热闹可看,你也天天想着美人。”

王子进被他说中痛处,立刻把嘴闭得死死的,俯首埋头苦读。

所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在绯绡的嘲讽之中,王子进居然难得用心地读了一次书,一时之间,狭窄的房间里,仅余灯花破裂的噼啪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此时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书,顿时被吓了一跳,却见绯绡白衣飘飘,眉目含笑,正站在自己身后。

“子进,时间到了。”绯绡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毛笔,“我们来让那个木匠做个有趣的梦吧。”

“什么有趣的梦?”

“稍后你就能看到了。”绯绡说罢掏出那张皱成一团的纸,蘸满墨汁,在纸上写了几个小字。

王子进急忙探头去看,只见白纸上写着时间跟地点,跟他约会佳人时互传的锦书极其相似。

“你要约那个木匠出来?”他立刻心如明镜,“那为什么方才不做?”

“方才时间还早,不能确保他一定会睡觉。”绯绡待墨迹干透,将白纸凑向火烛,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轻纸遇火,瞬间焚烧化灰,跳跃燃烧的纸灰中,升腾出一只白鸟。白鸟在室内盘旋了几圈,发出一声悦耳的清鸣,钻出窗外,振翅而去。

“这样就完了?”王子进手搭凉棚,望向窗外的苍茫夜色,乾坤朗月,似乎意犹未尽。

“完了,明天我们去茶楼等他便可。”绯绡得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纸灰,窝到床上睡觉去了。

“我等了大半夜,就等了这么个结果?”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只看到眨眼间的幻象,怎么想怎么不值。

“子进,不要失望,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定有好戏可看。”迷蒙的夜色里,传来绯绡清冷却又笃定的声音。

王子进困倦至极,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

只是睡梦中,他好像又看到了漫天飞舞的白雪以及站在白雪中的女人。

次日中午,二人便早早赶到约定的茶楼喝茶。不知等了多久,直至日头偏西,冷风萧瑟,仍没有见到那木匠的身影。

“绯绡,你那个法术是不是失败了?”王子进望着街上来往的人群道,“他怎么还没有来啊?”

“不可能。”绯绡轻摇折扇,信誓旦旦地道,“如果口信没有递到他的梦中,自然就会飞回来,可是那只鸟分明没有折返。”

然而刚刚说到此处,便见绯绡嘴角微扬,指向远处一个急匆匆的人影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等的人来了。”

王子进急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正脚步如风地朝二人跑来,他身着蓑衣,头戴斗笠,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午后,看起来说不出的别扭。

“请问,二位是胡公子和王公子吗?”那人走到二人面前,一揖到底,王子进这才看清,他正是昨晚那个凶神恶煞的木匠。

“这位一定是周匠人?”绯绡朝他行礼道,“在下昨晚略施法术,将周匠人召唤出来,实在是叨扰了。”

“如果不是远远地看到你们,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木匠摘下斗笠,坐在桌前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连我们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小生姓王名子进。”王子进好奇地问道,“不知昨晚你塞给我的那个纸条是什么意思?”

“你我既然相识,自是有缘。我姓周名天望,你们叫我周大哥就好,我本是个木匠,平日喜欢做些新奇的玩意儿,虽然生活清贫,但是和我娘子琴瑟相和,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快活。”周天望刚说了两句,就神情激动,声音哽咽,“哪知……哪知后来竟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

这个看似壮硕的中年汉子,说到此处竟脸色惨白,显然是受到了某种严重的惊吓。

王子进跟绯绡对望一眼,心中都觉得不妙。

“可怕的事情,是指你娘子失而复归吗?”绯绡微笑地望着他,双眸中却没有半点笑意,“这等好事,怎么能说是可怕?”

“胡公子,你有所不知……”周天望哆哆嗦嗦地道,“回来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紫陌。”

“紫陌是谁?”

“就是内子的闺名,我一直这么叫她。”周天望双目失神,思绪似飘至远方,“我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的那个晚上,紫陌就在我的眼前掉落到了悬崖下……”

“除了你还有别人看到吗?”绯绡好奇地问道。

“当然有,我们坐的那辆马车上有七八个人,还有两个人是我的邻居。”周天望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其中一个你们还认识,就是带你们过来的阿阳,当时他才十四岁大!”

“那悬崖很高吗?”

“掉下去必死无疑!”周天望惶恐地看着二人,“可是一年之后,同样是在冬天,紫陌居然被找到了。她就像以前一样,站在曾经失足的悬崖边上。”

“听阿阳说她是被神仙藏起来了。”王子进神往道,“如果有如此奇遇,我倒也希望经历一番。”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回来的不是紫陌。”周天望突然神情激动,大声叫喊,“她是我的妻子,难道我还不认识她吗?虽然长得很像,但完全是两个人,紫陌手上的胎记她也没有,年纪也比紫陌小,但是无论我怎么说,所有人都不信,他们甚至以为是我得了失心疯。”

“‘他们’是指你的邻里吗?”绯绡眼珠一转,似想到了什么,“为何会不信你的话?难道有什么凭据?”

“因为这个女人跟紫陌的行止很像。”这个朴实的中年汉子突然失声痛哭,“而且周围的人她全都认识,甚至连那些人跟她有过的往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有这样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在身边,我真是太恐惧了!”

“绯绡,”王子进附耳对绯绡道,“你说会不会是借尸还魂?他妻子的灵魂依附到了一个新死的女人身上,又跑回来了?”

“借尸还魂?”绯绡红唇微翘,抿嘴笑道,“也许吧,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一年之后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呢?巧合太多,难免刻意。”

“啊?你难道在暗指其中并无怪力乱神,一切都是凡人所为?”王子进顿时吃了一惊。

“我可没有这样说。”绯绡缓缓摇头,看着周天望道,“你向我们求救,到底想让我们如何帮助你呢?”

“我、我昨晚只是想试一试,因为邻人都不相信我,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陌生人。”他惶恐地回答,“我并不想报官,万一那女子是一时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怕对她名声有损,只想想个办法让她恢复神志,不要继续留在我家了。”

“她在你家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当然了,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个屋檐下,难道你不会害怕吗?”木匠紧张地道,“而且有时夜深人静,她还会在屋子里、庭院中走来走去,简直是可怕至极。”

“好!既然如此,我们便好人做到底,今晚便去你家看看。”绯绡皱眉凝思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在下不才,正巧会一点小法术,或许能够替你排忧解难。”

周天望听了顿时喜不自胜,千叮咛万嘱咐,拜托他们一定要再去找阿阳带路,以免家里的女人心生怀疑。

随即他就戴上斗笠,匆忙离去。

此时天色已经渐晚,一弯朦胧明月挂在天际,像是被冷风冻凝了的水痕。

“绯绡,这事真是奇怪。”王子进一边走一边琢磨,“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被他妻子的灵魂附身?心神混乱,把自己当成了别人?”

“不知道,”绯绡皱眉道,“还要看看她才能下定论,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哪两个问题?”

“第一就是周围的邻里都没有发觉回来的妻子是假的,而且她对过去的事情记忆犹新,宛如亲身经历,证明她跟之前的妻子长得很像。”

“确实,即便被冤魂附身,相貌也不能变化。”

“第二就是周匠人提过,夜深人静之时,他的冒牌妻子还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这?会不会是梦游呢?”

绯绡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沉吟着道:“我猜她不只是走来走去而已,很有可能是在找什么东西。”

王子进望着月光下他清冷而俊美的脸庞,心中顿时一紧。

不知为什么,在绯绡的提示下,他竟隐隐有种预感,这件事完全不是冤魂附体那么简单。在种种离奇的事件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可怕的玄机。

两人很快就又找到了少年阿阳,此时他正在庭院里编捕鸟的笼子,一见到他们的身影,不由长叹口气。

“你们俩可真是执着,那玩意儿有这么好吗?”阿阳转身跑到屋子里,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条乌黑的木头,正是“归去来”,“这个给你吧,我忍痛割爱,你们不要一趟趟地跑了。”

“君子不夺人所爱,我非君子,可是也不想跟一个少年抢东西。”绯绡微笑着道,“只是今晚还要麻烦你带一下路,我们再去拜访周匠人。”

“昨天刚进门就被赶出来,你怎么还敢去?”阿阳撇撇嘴,似乎甚不情愿。

“嘻嘻嘻,我敢保证,今晚一定不会被赶出来。”王子进在一边嬉皮笑脸地补充。

阿阳见他们如此笃定,也不好推托,又像前一晚一样,带着二人穿过暗巷,七拐八拐,来到了周天望家的门前。

照例是周天望的妻子,失而复得的紫陌出来招待客人。而与昨日不同的是,周天望并没有出来赶人,甚至在阿阳提出要两人借宿两晚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出异议。

“阿阳家确实太小了,住不下这两个人。”周天望的妻子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一边亲切地说,“难得阿阳能交上你们这样出色的朋友,多住几日也无妨。”

王子进到此时方仔细打量这个叫紫陌的女人,只见她眸如秋鸿,唇似丹朱,虽然身着布衣,却不减艳丽之色,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

面对这样一个美貌的妻子,即便来历不明,也不至于心生恐惧吧?

王子进想了半天也不得其解,奈何他痴迷色相,与常人的标准大相径庭,只要长得闭月羞花,即便是女鬼也敢娶进门,何况只是一个不知来处的女人?

因为天色已晚,紫陌又是个妇人,二人跟阿阳寒暄了几句,就进内室休息去了。在这期间,周天望始终装作与二人不识,连个面都没露。

“怎么样?”王子进坐在陋室中,好奇地问绯绡,“她有什么古怪?”

两人并没有点烛火,绯绡一身白衣,负手站在窗前,似有重重心事,良久方摇头道:“真是奇怪,一点古怪都没有。”

“此话怎讲?”这话跟绕口令一样,听得王子进一头雾水。

“这位叫紫陌的女人,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绯绡苦恼地望着王子进,“也没有被灵魂附体,我看她心智清明,毫无浊气。”

“那所有的事情,都并非妖怪作祟?”

“不错。”绯绡点点头,无奈地苦笑,“掉下悬崖,又回到家的女人;完全不同,却又有着相同记忆的两个女人,这些奇怪的事情,都是人为的。我最讨厌的,便是算计人心,哪想却仍是避不过!”

“可、可是,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木匠非贵非富,怎能令人有所企图?”

“也许不止这些,更远一些,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也是人为的也说不定。”

绯绡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叩门声,接着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走进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王子进吓了一跳,刚刚要出声呵斥,便听那人低声道:“不要怕,是我!今晚是想给二位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听这声音正是周天望。

只见他点燃烛火,将一个一尺多高的布包放在桌面上,面现眷恋之色,“我想请你们看看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王子进诧异道,“她不是掉到悬崖下了吗?”

“是我妻子的人像,自她失足之后,我一直忘不了她,就做了个人像以遣相思。”他说罢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只见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像呈现在昏黄的烛光下。

木像雕得精致细腻,头发以真人的发丝制成,脸色红润,目含春波,完全不似一尊人偶,倒像是个缩小了的活人。

“哦?这个人偶还能动?”绯绡眼尖,小心地拎起那个人偶的一只手,却见关节处缠着透明的细丝,轻轻一拉,人偶的手便抬了起来。

“是的,这是我全部的心血,当然把它做得跟真人一样。”周天望面带得意色,抓起那只人偶,扭了扭它身后的一个机关,那个人偶便咔嚓、咔嚓地走动起来,足足走了十几步之多。

“天下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技艺,真是匪夷所思。”王子进看得啧啧称奇,刚刚想要再说两句,便见绯绡俊脸一冷,一扬衣袖,瞬间熄灭了烛火。

只听庭院里传来细碎的响动,三人小心地凑到窗前,透过缝隙向外看。只见银白的月光下,正有一个窈窕的女人,用锄头在院子里挖土。

“她、她这是在干吗?”王子进见到这诡异的景象,不由浑身颤抖。

“挖坑!她这是在挖坑,她要埋了我!”周天望比王子进更恐惧,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这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她不是要将我埋了是什么?”

此话一出,房间中顿时变成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三人各有心事,都不再言语。

只有绯绡,站在月光之下,望着窗外的恐怖景象,嘴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月华如雪,夜风浮荡,屋子里的人全都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静谧的夜色里,只余院子里的女人刨土的声音在轻轻回荡。

她先是把庭院仔细检查了一番,转而又去水车处翻找,这次连一向木讷的王子进都看出来了,她确实是在找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院落都被她翻了一遍,她方长叹口气,把地面整理了一番,蹑手蹑脚地回到屋中。

此时明月西行,已然过了寅时,离天明不远了。

“二位帮帮我,即便不能替我解惑,把她劝走也行。”周天望双膝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语气哽咽,“我实在太害怕了,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一年,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安寝一夜都求之不得。只要能让她离开我,要我付出再大代价都可以。”

“周大哥,你先不要焦虑。”王子进将他扶起来,“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俩游学在外,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奇人异事,比你的遭遇不知棘手多少倍的也有。绯绡天赋异秉,定能助你解惑。”

一番话说得周天望长长舒了口气,然而再望向绯绡,却见他正悠然地坐在桌前摆弄自己带来的玩偶,俊脸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似对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

“王公子,你指的可是它?”周天望顿时心灰意冷,茫然地看着王子进。

“绯绡,你在干什么?”王子进面上大大挂不住,几步跑过去,伸手拉了拉绯绡的衣袖,“快点说几句让周大哥安心的话。”

然而绯绡却不理他,看了看周天望,又看了看手中那个栩栩如生的人偶,美目顾盼,眼生秋波,“这个人偶有点旧了,连关节都磨损得厉害。”

一句话说得毫无头绪,顾左右而言他。

“我每日思念妻子,总是忍不住拿出这个木偶看了又看,自然难免磨损,这些旧关节,也是该换换了。”周天望说罢,小心翼翼地用布将那人偶包好,起身告辞,“还请二位公子多劝劝那个女人,在下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贪图的东西,还请她不要在我这陋居中耽误年华了。”

他说罢便紧紧抱着他妻子的人偶,拉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夜色如一团浓黑得化不开的墨,转眼就将他寂寥孤单的背影吞噬其中,不留痕迹。

“真是个可怜的人。”王子进走过去把房门掩好,对着凄凉的冷风,长叹口气。

“真是桩奇怪的事。”绯绡却丝毫不为所动,轻轻揉着额头,似乎十分困扰。

“你真是冷漠,怎么连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眼见他脸色严峻,冰冷如霜,王子进甚是失望,和衣上床休息。

“人类的感情就像是流动的水,瞬息万变,捉摸不定。”绯绡斜眼看了他一眼,漠然道,“对于那种不确定的东西,即便再打动人,我也没有什么兴趣。与其关注这些虚幻之象,倒不如多注意真实确凿的物事。”

然而王子进实在太过困倦,几乎是在沾上床的同时便进入梦乡,对于绯绡的自言自语充耳不闻。

只余绯绡一个人,皱眉坐在黑暗中,白衣胜雪,黑发如墨,如深夜中一抹奇异的亮光,孤单而迷茫地绽放着。

这一觉睡得王子进四肢百骸无不舒适,再爬起来时已然是冬阳和煦的中午,只见绯绡仍像是昨晚一样,孤身枯坐在木桌前,显是一夜未眠。

“绯绡,你怎么不休息?”他伸了个懒腰,理了理皱皱巴巴的衣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眼见庭院中被染上白霜,景色俨然,想起昨晚的所见所闻,竟恍似做了个噩梦。

“因为床又脏又硬,我睡不惯。”绯绡一改昨夜的冷淡漠然,朝他笑嘻嘻地道,“子进,今晚我们就跟那个周姓木匠告辞吧,我赶不及想去吃鸡睡觉了。”

“你就这样走了?再怎么也要问问他的妻子,看看她是真是假吧?”

“这个还用问吗?”绯绡甚为轻蔑地哼了一声,“当然是假的,至于她为何而来,我也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确认她的身份。”

“啊?你到底猜到什么?说来我听听?”王子进万万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两人所见所闻完全相同,怎么他都猜到了谜底,自己却连半点头绪都摸不到?

“天机不可泄露。”绯绡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不过你说得也对,既然来了,确实有必要跟冒牌的妻子聊一聊,这件事情就要拜托子进你了,毕竟与美人打交道是你的专长。”

他话音未落,就从门外飘来一阵饭香,响起一个女子清脆甜糯的呼唤:“二位客人,请移步出来吃饭了!”

周家并不富裕,桌上自然只有些清粥小菜,只是庭院中松枝如伞,水车辘辘。时而传来木鸟的叫声和水流飞溅之声,倒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情趣。

周天望的妻子并不用餐,只是笑意盈盈地站在一边,等待着二人的吩咐。

“这菜真是好吃。”王子进努力煽动绯绡,“你快点尝一口。”

绯绡看了看桌子上的素菜,因为没有他喜欢吃的鸡,显然甚是失望,枯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便回房休息了。

“周大嫂,你不要介意。我那个朋友很爱吃鸡,平日不沾素菜,并非是嫌弃你的手艺。”王子进急忙出言道歉。

“不要紧,天望也不吃我做的菜,一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紫陌无奈地摇了摇头,坐在王子进的对面为他倒水。

“有一句话,不知在下当不当说……”王子进望着她清秀美丽的容颜,欲言又止。

“王公子可是想问,我是不是他的妻子?”紫陌眼珠一转,便猜透他的心意。

“这个……周大哥一直对我们说你是冒名顶替的,我们才特意过来想劝劝你。”王子进见自己的意图被人一语道破,不好意思地挠头,“如果你真的不是他的妻子,何必滞留此地?不如早点走吧。”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紫陌眼现寂寥,“我若不是他的妻子,怎么会忍辱负重在这里待了一年?而且周围的邻里都认识我,可是他还是不相信我。”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自然不会离开这里。”王子进一时情急,真心话竟脱口而出。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东西?”紫陌顿时吓了一跳,眉目中满含惶恐,“你还知道些什么?”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王子进心知自己猜得不错,语重心长地对这美貌姑娘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甚至要冒名来到这个家?我看周大哥是个好人,你想要什么他一定会给你,又何必出此下策?”

“不,我要的东西,他永远不会给我。”紫陌摇头叹息,“你跟我来,我让你看一件物事,或许你才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罢她便朝后院走去,王子进望着她窈窕的身影,一头雾水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到底要自己看什么?

为什么说要看了那样物事,才会知道周天望是个怎样的人?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紫陌走到后院的一处矮房前,左右打量了一下,见四周无人,才小心翼翼地拉开门闩,让王子进进去。

只见狭窄的房间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木料石材,桌子上也堆满了凿刀磨具,几乎连落脚之处都没有。

“这难道是周大哥雕制木器的地方?”王子进打量了一下四周,满眼新奇。这屋子的角落里陈列了许多尚未完工的作品,有形色各异的飞禽,有栩栩如生的走兽,还有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猜不透用法的新奇玩意儿。

“对,可是他最近都不再做这些东西了。”紫陌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杂物,走到了一个巨大的木箱前。

“听他说是因为你的到来使他惶恐不安,夜不能寐,才中止了手上的工艺。”

“他在撒谎,他根本就从未停止过他的手艺。”紫陌突然面色阴冷,恶狠狠地道,“他之所以不做了,是因为一年以来都在偷偷摸摸地完成一件作品。”

“啊?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瞒着别人?”王子进更加诧异,同一屋檐之下,这夫妻二人居然各有隐情,真是有趣至极。

“他的作品就藏在这个箱子里。”紫陌指着那个巨大的木箱道,“已经接近尾声,你看了就会知道。”

王子进将信将疑,走到那巨大的木箱前,伸手拉住把手,用力掀开箱盖。

哪知不掀还好,一掀开箱子,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因为在阴暗的光线下,分明可见,木箱中正蜷缩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粗麻单衣,长发及腰,露出的肌肤白到极点,连一丝血色也没有,在棕色木板的映衬下,格外的诡异恐怖。

“这、这是什么?”王子进后退一步,只觉心口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木偶……”紫陌冷冷地望着那个箱子里的女人道,“是不是很可怕?他居然用一年的时间做这种东西。”

王子进这才稳住心神,仔细打量着箱子里的女人,只见她容貌秀美,栩栩如生,脸型和眉眼竟与紫陌极其相似。

“这、这个木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王子进想起昨晚周天望拿来的那个小小的木偶,两尊人偶确实相似到了极点,只是大小有差别,“这是不是周大哥为悼念亡妻所制?”

“我不知道,只是我看到这个木偶,就会觉得紧张。”紫陌颤声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它很可怕吗?尤其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来这个房间里做这种东西,真是越想越吓人。”

“怎么会呢?”王子进伸手扳过那个木偶的脸,“我只能看出巧夺天工,栩栩如生。这皮肤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跟真人一样,只是差些温度?可能是他想念亡妻心切,又对你有所畏惧,才做出这种东西的。”

“真的吗?”紫陌听他这么说,心中稍微宽慰了一些,“也许是我想多了,他确实是思妻心切吧。”

王子进嘴上虽然豁达,可是看着蜷缩在箱子里的木偶,也不由脊背发冷,忙合上箱盖,慌慌张张地与紫陌走出了斗室。

可是紫陌对自己的身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王子进兜着圈子跟她说了半天,直至日头西斜,也没有劝动她离开这里。

“子进,我们快点走吧。”绯绡极其不耐烦地在庭院里转来转去,抓耳挠腮,似乎忍不住要吃鸡了。

“绯绡,你再等等。”王子进说得口干舌燥,仍不肯放弃,“我要再劝劝周大嫂。”

“子进,来日方长,又不急这一时半刻,如果你还有话说,可以明天再来!”

眼见长日将近,夕阳映血,再留下去也不合礼数,王子进只得万般不愿地与绯绡一起起身告辞。

紫陌将二人送到门口,脸上仍挂着万古如一的谦和笑容,令人无法捉摸。

王子进心有不甘,一步三回首地望向身后紧闭的木门。在流动的夕光之中,那薄薄的两扇门板,映出淡淡的金红色,似隐藏着无尽的诡秘。

“绯绡,你怎么突然急着要走?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劝得动她。”王子进一出门就开始抱怨。

“因为如果你真的将她劝走了,事情才真叫糟糕。”绯绡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他神神秘秘地笑。

“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此行不就是为了劝她离开的吗?如果她不走,那周大哥可怎么办?”

“你是说那个木匠?”绯绡仍然面上带笑,轻佻地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我们已经约好今晚在集市上那家酒楼碰面,咱们这就过去等他吧。”

“你是什么时候跟他联系上的?”王子进张着大嘴,万分诧异,“他不是一直躲在屋子里没出来?”

“就在你跟那个女人去后院的时候。”

“可那不过是片刻的工夫。”

“如果不是我过去找他,你认为你们俩会如此轻易进出那个房间而不被发现?”绯绡得意扬扬地甩扇子,“有时片刻的工夫也能做很多事了,我们这就去酒楼吧,一日没有吃东西,简直饿得难过。”

绯绡似乎真是饿坏了,走起路来脚步如风,任王子进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兜兜转转地扯到吃上。

直至两人在饭馆里坐定,伙计端上了热气腾腾的荷叶蒸鸡,绯绡才肯边吃鸡腿边跟王子进说话。

“子进,刚刚我一直没有问你,她为什么突然将你带到了后院的房间里?”

“她让我看一样东西,还说那样东西让她很害怕。”王子进就等他问这句话,不由兴致勃勃,“你猜她让我看的是什么?”

绯绡嘴边挂着油花,端起杯子喝了口酒,笑嘻嘻地回答:“该不会是木偶吧?”

“啊?你怎么会知道?”王子进吓了一跳,“我分明连半点口风都没有露。”

“因为前一晚他让我们看过一个小的人偶,做得那么精致逼真的东西,有小的自然就有大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人偶?”王子进一头雾水,“而且还要偷偷摸摸地做?”

可是他的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正有一个脚步匆匆的人,穿过蒙黑的夜色,朝他们走了过来。

正是木匠周天望。

“真是对不住了。”绯绡一见到他就起身道歉,“我们二人费尽口舌,也无法完成周匠人拜托的事情。”

“她不肯走是吗?”周天望急得摩拳擦掌,“这可怎么办?”

“这个假扮您妻子的女人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如果周大哥知道那是什么就不妨给她,将她打发走了,换个安心也好。”

“可是我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啊!”周天望立刻愁眉苦脸,“而且周围的邻里都认为她是我的妻子,我也不能毫无理由地将她赶到门外,这可怎么办?”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绯绡抿起嘴唇,微微一笑,“那就是拆穿她,找人指认她是假的。”

“我也正有此意……”周天望长叹一声,“不瞒二位,最近在下就打算带她回紫陌的娘家一趟,现在唯有紫陌的至亲才能判断真假。”

“虽然麻烦了点,但也只有这样了。”

王子进刚刚开口应和,便见绯绡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似乎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如果周匠人不介意,可否让我们二人同行?”出乎王子进预料,绯绡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啊?我们俩没事去人家妻子的老家干吗?”

“子进,附近的山水都逛过了,你不想去别处走走吗?”绯绡定定地看着他,虽然是商量的话语,口气却坚定得不容置疑。

“如此甚好不过。”周天望立刻面露欣喜,感激涕零,“说真的,让我孤身一人跟着来历不明的女人上路简直太恐怖了。我早已有了这个想法,之所以这么久没有动身,也是因为此节。这次有二位相伴,周某终于可以安心了。”

王子进见他这么说,也不好推拒,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周天望见天色已晚,跟二人寒暄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至于何时起程,还要靠阿阳来传递讯息。

“绯绡,你不是一向讨厌跋山涉水,这次怎么如此热心?”王子进待周天望一走,便好奇地问道,“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么个打鸟的玩意儿?”

“当然不是。”绯绡一边喝酒吃鸡,一边望向窗外的寒星点点,“只是想看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像我想的那样。”

“你想到什么了?说来让我听听。”自昨晚起他就已经发现绯绡极其不对劲,似乎在背着他谋划什么计策。

“现在跟你说了反而会坏了大事,反正过两日你自会知道。”绯绡一向爱卖关子,这次自然也不例外,突然又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今日看到的那个人偶做得怎么样?”

“栩栩如生,活像真人。”王子进面现钦佩之色,“以至于第一眼看到还被吓了一跳。”

“已经完工了吗?”

“即便没完工也已接近尾声,一眼看过去就是个活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起程的日子就要到了。”绯绡再次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笑容,埋首吃鸡,无论王子进怎么打探都不再应声。

果然绯绡一语成真,不过三日后,阿阳就找上门来,说周天望雇了辆马车,邀他们明早一起上路。

“真是的,冬天山上积雪路滑,怎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上山?”阿阳一边喝茶水一边嘟囔,“周大哥两年没上山,也不至于健忘成这样。”

“山上会下雪吗?那我们可要买两件蓑衣。”

“对,但以前我们上山的时候都是跟周大哥问天气的,他会看一些天象。也许他这次是看过了,才特意挑的明天。”

阿阳传完这两句话,便又兴高采烈地去打鸟了。

只余下王子进一个人站在客房中发愣,窗外雪山巍峨,云雾笼罩。不知为什么,他望着那座遥远险峻的苍白高山,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次日一大早,王子进正睡得迷迷糊糊,便听到有人在用力地拍门,“子进,子进!快点醒醒,我们该上路了。”

王子进急忙睁开眼睛,只见天色漆黑,仿若午夜,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

“是起程的时间到了吗?”王子进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拉开房门,只见绯绡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从昨天半夜就开始下雪,现在还没有停,所以虽然是清晨,看着却像夜晚一样,我们快点出发吧。”

王子进推窗一看,果然地面已经有一层厚厚的积雪,天空阴暗深沉,不见星月。

他急忙穿上蓑衣,刚要收拾文房四宝,绯绡却伸出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子进,不要这么麻烦,我们一定还会回来,连客房都不用退。”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子进疑惑地望向绯绡,但是那宽大的斗笠却挡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因为我们根本不会到达目的地,一定还会再回来。”绯绡嘴角微翘,似是预料到了什么,接着他伸出手,往王子进的手里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拿着这个,在山上可能用得到。”

他翻手一看,手里的竟是一把带鞘的短刀,一时更加迷惑。

难道这次出门不是去旅行,而是去劫道吗,否则怎么能用上这种东西?

但是绯绡却不跟他解释,脚步匆匆地走出客栈,十分着急。

王子进只好将那把短刀收入怀中,跟在绯绡的身后,离开集市,往周天望的家里走去。

周遭乱花飞雪,转眼便浸湿鞋履。

虽然此时正是初冬,却寒气逼人,给人阴寒绝望之感。在飘摇的风雪中,王子进望着绯绡瘦高轻盈的身影,竟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觉。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朋友吗?但是为什么,他竟恍惚觉得,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自己几乎无法跟上他的脚步?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王子进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前面的绯绡才终于停下来,只见集市后的矮房前正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老人,见到他们笑着摆了摆手。

“今天进山可真是不好。”老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将明未明的天空,“希望等会儿到山上时雪能停。”

“这是周匠人雇的马车吗?”王子进仰头问道。

“是,我跟他很熟,每次车出了问题,都是他帮我修好的,所以他每次出门都到我这里来雇车。”

“子进,快上来,我们好早点出发。”绯绡身姿轻盈,掀开车帘就跳了上去。

王子进见他如此着急,也不好耽搁,跟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

只见狭窄的车厢里,已经坐着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其中一人见他上车,朝他点了点头,“王公子,你们二位来了,那我们现在就起程吧。”

听声音正是木匠周天望。

而另一个人身材娇小,始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跟绯绡一样,仅露出一个下颌的轮廓,看起来就是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

因为多了个女眷,王子进跟绯绡也不便像平日一样肆无忌惮地攀谈,只好跟周天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

马蹄如飞,一路颠颠簸簸,转眼便驶出了市镇,来到了荒凉凄冷的山脚下。

茫茫落雪依旧没有半点要停的样子,仍飘飘荡荡地挥洒而下。天色昏暗,路途颠簸,没一会儿王子进便觉得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这时,身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颠簸,接着马车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王子进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急忙掀开车帘,却见赶车的老人正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修车,似乎是一个车轮掉了下来。

“这可怎么办?”周天望跳下车,急切地问,“我随身没带工具。”

“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这里也没有什么人家,真是倒霉。”老头长叹口气,“而且就算你带了工具也没有用,是车轮裂了。”

“那我们赶快回去吧,或许还来得及。”王子进到此时不由暗叹绯绡料事如神,看来他早就预料到车轮会坏,早上才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与其回去,你们还不如一口气翻山过去,反正路程也差不多。”老头懊悔地爬到车厢里,“到了那边找两个人过来帮忙,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周天望见马车无法修好,只好拉着紫陌下车,朝王子进道:“王公子,要委屈你们了,我们今天可能要徒步翻山。”说罢他便拉着紫陌,沿着狭窄的山道走入荒林当中。

绯绡居然也不言语,一声不吭地跟在他们身后。只有王子进满腹抱怨,望着风雪笼罩的大山,长叹口气,脚步趔趄地跟在最后。

“唉……真是的,怎么跟两年前一样啊?”那个赶车的老人坐在车子里,望着飘扬的落雪,怨声连连。

王子进听到他的话,心中顿时一紧,急忙回头问道:“什么跟两年前一样?两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就是上次周匠人带夫人回家的那次啊,那次也是冬天。我的马车刚到山脚下就坏了,真是奇怪,车轮也是一样莫名其妙地裂开,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王子进听他这么说,心中立刻清明,脊背上不由渗出层层冷汗。

错了!原来他们都错了!

什么失踪又回来的奇怪妻子,根本不是所有事情的根源,而是一个意外的枝节,真正导致这些怪事发生的,竟是两年前那次意外!

他想到此处,探手入怀,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短刀,追上几人的足迹,向密林深处走去。

“二位小心脚下路滑。”山道崎岖,周天望一边领着紫陌在前面引路,一边回头叮嘱着他们。

此时雪已经停了,可是深山之中白雾茫茫,几乎不能视物。

王子进心中惴惴,握着怀中的匕首,一边走一边与周天望攀谈:“周大哥,我们爬到哪里了?”

“就快了,走过前面那条断肠崖,我们就能下山了。”

“周大哥,这是你故意的吧?”王子进望着前面弯腰爬山,朴实忠厚的木匠道,“两年前那次意外是你一手策划的,今天也一样吧?”

“王公子,你在说什么啊?”周天望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充满惊诧,“既然是意外,怎么可能是人为的?”

他说罢加快步伐,与其说是在赶路,倒像是在逃命。

“因为是你亲手把自己的妻子推下了悬崖,所以当她回来的时候,你才害怕成这样,不是吗?”王子进毫不让步,紧紧尾随。

“谁说的?你不要血口喷人。”周天望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停在了一处险峻的断崖前,他伸手指着那崎岖的山石道,“那天很多人都在场,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紫陌一步一步走到了悬崖边上,脚一滑就掉了下去,不信你去问阿阳,去问别人,看他们是不是这么说!我根本就来不及拉住她。”

但是他话音未落,便见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女子似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突然悲鸣一声,撒腿就往悬崖边跑去。

“周大嫂!你要干吗?”

王子进急忙伸手要去拦她,奈何她速度太快,一头就把同样要拦她的周天望撞了个趔趄,纵身跃下高崖。

“绯绡,快点帮我!”王子进高叫一声,纵身一跃,一下就抓住了那个女人的手腕。

但是下坠的冲力太大,饶是他一个大男人,仍被紫陌带得掉下了悬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斜伸出一只白色的手,一把就拉住了即将掉下去的王子进。那人戴着宽大的斗笠,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颌,看起来正是绯绡。

“子进,放手吧,只有放开她你才能爬上来。”绯绡垂首对他说,语气冰冷,毫无感情。

“不行,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能拉我们两个上来的不是吗?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死在我的手中。”

“我现在的力量,只能拉一个人上来。”绯绡似力有不逮,手一松,王子进又往下掉了一寸,“况且你回头看看,那真的是个活人吗?”

王子进心中一冷,顿觉毛骨悚然,急忙低头看去。

山涧中云雾缭绕,看不大清楚,可是仍隐约可以看到,自己的手上正抓着一个跟真人一样大小的木偶。

她黑发飞扬,目光炯炯,只是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诡异至极。

正是前几日他所看到的蜷缩在木箱中的那个人偶。

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手一松,那个木偶便带着诡异的微笑,跌落在悬崖下,云雾深处,久久没有回音。

“你们为什么要坏我的好事?如果没有你们,一切的计划都会很顺利。”身后的周天望见把戏被拆穿,凶神恶煞般站了起来,捡起一根木棍便朝二人走了过来。

“坏你好事?”绯绡抓紧王子进的手腕,双臂一扬,便将他拉上了几分,“周匠人,你不是正缺目击者配合你演这出好戏,才找上我们的吗?”

“现在我不要什么证人了,我这就送你们去阴间见紫陌。”周天望冷冷地说了一句,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便朝绯绡扑了过来。

“绯绡!小心身后!”王子进大声提醒他。

“子进,你快点爬上来,我撑不了多久!”绯绡却不顾自身的安危,双手并用,只想把他尽快拽上悬崖。

便在此时,只见银光一闪,周天望的短刀已经插入了绯绡的脖颈中。

王子进只觉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顿时一松,无尽的力量随之远去,绯绡便在他的注视之下,嘴角带笑,身子一歪,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手了,接下来就是你了。”周天望提着短刀,一步步地走向了匍匐在悬崖边的王子进。

“绯绡、绯绡,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是不是?”王子进慌慌张张地爬到绯绡身边,只见他唇角微扬,仍是平日玩世不恭的表情。

他一把掀开绯绡头上罩着的斗笠,却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叫。

这一下不但是王子进,连周天望都忘记了行凶。

因为隐藏在斗笠之下的根本就不是一张人脸,那张脸上半部分没有五官,恰似一张平平的案板,只有嘴巴活像真人,看起来分外吓人。

也是一具木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除了我,怎么还有人会做这样的人偶?”周天望顿时吓得脸色青白,浑身颤抖。

王子进一见便知绯绡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掏出怀里的短刀,转身便朝周天望扑了过去。

可惜他虽然勇气可嘉,平日却缺乏锻炼,手无缚鸡之力。两人厮打了一会儿,他便被牢牢地掐住脖颈,连气都喘不过来。

“就凭你这副模样,也想跟我斗?”周天望双目充血,头发蓬乱,宛如地狱中的恶鬼,手起刀落,就往王子进的胸口刺去,“老子这就送你下地狱!”

只见寒光闪烁,刀冷如霜,眼看就要扎到自己的心窝,王子进不由暗暗叫苦。

哪知就在这个时候,斜里飞出一道乌光,啪的一声,准确地打中了周天望的脑袋。他眼白一翻,身子一软,哼都没哼一声便晕倒在地。

他手中的短刀哧的一声贴着王子进的肋骨,重重刺入了潮湿的泥土。

王子进好不容易捡了条命,急忙手脚并用地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周天望推开,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那道乌光击中目标,在空中盘旋了半圈,即刻飞回雪雾深处。

他望向那乌光的来处,只见正有一个半大的少年从苍茫中走了出来,皱眉看着地上躺着的周天望。

“阿阳?”王子进看到这少年不由一愣,越发摸不着头脑。

“是我,”阿阳朝王子进点了点头,把“归去来”插入腰间,“是胡公子让我来保护你的,我一直跟在你们的马车后面。”

“绯绡?他并没有跟过来?他到底在哪里?”原来这趟凶险的旅程,除了他跟杀人凶手周天望,就再也没有活人。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上山。

“他在周家,从昨夜起,就一直在为香陌招魂。”

“香陌?”王子进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谁,“那个女人,她是紫陌的亲人?她是为了找自己的亲人,才冒充紫陌住进那个家的?”

“对,”阿阳点了点头,年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而且一直是我在帮助她。”

“你?帮助她?”

“香陌是周大嫂的亲妹妹,因为与姐姐失去联系就找上门来,正巧遇到了我,我便把周大嫂过去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助她演了这场戏。”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子进越听越觉得心寒,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如此心机深沉。

“因为两年前的那个雪夜,我也在场。”阿阳脸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我不小心发现了,那个跟我们同车后来又掉落悬崖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木偶。”

“啊?这又是为什么?”

“我猜是他早就杀了他的妻子,但是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地失踪必然会引起怀疑,所以才做了个逼真的木偶,上演了这出失足落崖的好戏。”阿阳说着眼中含泪,“周大嫂是个好人,她待我就像姐姐一样,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我跟香陌计划得很好,只要她假扮周大嫂,潜入周家,找到那具被藏起来的尸身,那真相就会水落石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足足找了一年,她仍一无所获。”

“啊呀!我知道了!”王子进顿时恍然大悟,“所以周天望想故技重施,用一年的时间做了个木偶,也想用一样的手段把香陌杀死?”

阿阳哽咽着点了点头。

“那香陌现在已经有了生命危险是吗?我们快点回去。”

王子进跟阿阳架着晕倒的周天望,一步一滑地走出深山,直至夜幕降临方赶回了镇上。

只见周家灯火飘摇,绯绡一身白衣,正端坐在偏房的床前,床上躺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呼吸平稳,面色红润,似乎已经没有大碍了。

“子进,你回来了?”绯绡见到一身烂泥的王子进,朝他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真相?居然瞒我到最后关头?!”王子进一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兜兜转转,他总是被骗的那一个?

“从他拿来那个小人偶给我们看的时候。”绯绡得意扬扬地回答,“人偶分明不是近期做的,看关节的磨损程度和修改的痕迹,起码做了几年,改了上千次不止。”

“为什么我就没有看出来?”

“因为你没有用心去看,只注意人偶表演的那些花哨把戏了。”绯绡揶揄了他一句,继续道,“周天望是个木匠,花这么多心思做一具肖似他妻子的小人偶,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况且那时他的妻子估计还在世,自然不是为了凭吊故人。”

“我明白了!”王子进一拍巴掌,恍然大悟,“那是雏形,他做出个小的,是为了方便做一个与真人一模一样的大的!”

“对,所以我就想,那个掉落悬崖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妻子?如果真的是的话,没有找到尸体,自然也有生还的可能。可是一年之后,他看到妻子回来,怎么不见欣喜,却吓成了这样?”

“因为他心知肚明,他的妻子根本就不可能生还了。”王子进顺着他的思路去想,也恍然大悟,“他的妻子多半是被他亲手所杀,更不是掉落悬崖而死,所以他见到一个与妻子长相举止相似的女人就开始惶恐不安了。”

“换成任何人都会害怕吧。”绯绡冷哼一声,“可见真正的鬼怪,多半藏在人的心中。”

“然后他就酝酿第二次杀妻?”

“但是需要证人,恰巧我们在这个时候来了,既是陌生人,又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换了我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王子进望着摇曳的烛火,沉默了半晌,突然听到床上的女人轻轻哼了一声,居然醒了过来。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表情茫然,“我还活着吗?”

“香陌,你还活着,是这位公子救了你!昨夜那个周天望本来已将你掐得将死,是他召回了你的魂魄。”阿阳见状扑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

“真是太好了……”女人笑了笑,有气无力地望了望王子进与绯绡,“从你们来的那天,我就有种预感,可能很快便能真相大白,现在看果然如此。”

“现在就剩下找到你姐姐的尸体了。”绯绡点头笑道,“只要找到那具骸骨,就可以惩治凶手。”

“我知道在哪里了……”香陌突然失声痛哭,以手掩面,泪水不断地从指缝中流出,“她就埋在周天望床下的石板里,我昏迷的时候好像看到姐姐了,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怪不得这个少女找了一年都一无所获,哪想这个凶手竟然如此大胆,将死人藏到了自己夜夜安寝的床下。

王子进回想着周天望那张朴实憨厚的脸,凭空打了个冷战。

人心难测,世情如霜。

谁又能够想到,这个看似本分朴实,如惊弓之鸟般惶恐的男人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他望着灯下绯绡冷漠俊美的侧脸,终于有一点了解,为什么绯绡不愿与人类打交道了。

之后的几日,官府的捕快在周天望的床下挖出了一具腐烂的女尸,而周天望也被逮捕入狱,据他所说,是因为妻子不喜欢他日日窝在家里做木匠活儿,两人频生口角,他才起了害人之心。

阿阳带着香陌远走高飞了,而那把引出这一切事端的“归去来”现在则到了绯绡的手中。

“哎,传说鲁班曾造出木鸟,翱翔天际,三日三夜不曾落下。”此时王子进跟绯绡又踏上了旅途,两人一边赏着冬日雪景,一边闲话家常,“传说孔明的妻子也是个中高手,做出的木人能替人挑水担柴,方便了无数百姓。同样都是心灵手巧的人,为什么会有人利用自己的手艺,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这我怎么能够得知?一样的工具,到了不同的人手中,就会产生不同的作用。”绯绡一扬手,将手中的“归去来”丢了出去,“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从无怀疑。”

“什么事让你如此笃信?”王子进好奇地问道。

只见那道乌光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又稳稳地飞向绯绡的怀里。绯绡伸出手,轻轻巧巧地将它抓住,冷冷道:“罪孽,就像这把‘归去来’。世人将它远远地抛出去,以为它离开了自己,其实总有一天,它会再回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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