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再次陷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虚幻世界,她不知这是梦境,还是人死后留下的精神世界。
在那里,洛九见到了初识的夜影,她将他错认做是自己的某一位先祖,而他依然沉默不语,更不向她做任何解释,他的身形坚韧不摧,日月不移,只是年复一年,静静地守护在洛英陵。
洛九也见到了行歌,他不是凤临芍的儿子,也不是洛家的仇人,他是那个洛九刚认识的谦谦君子,邀她游赏,聆她琴音,赠她术法,在她深陷危境时依然愿意挺身出手相救的至交好友。
那里的世界太过美好,洛九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因为她可以肆意享受只属于她的美好,没有残酷的真相,没有纷乱的时局,她依然是洛府功法最弱,日子最闲,心思最少的那一个。
洛九站在惊霜阁门外玉清池旁的李花树下,夜影和行歌,这两个来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携手同行,大步朝她走来,待她一眨眼,二人又齐齐消失在烦乱的花影间。
一束阳光透过花簇,再落到洛九的眼睛上,刺得生疼。洛九伸手遮住阳光,恍然睁开眼,清风徐徐,秋帏渺渺,何为真,何为幻,她已然分不清了。
“丫头,你终于醒了。”独步春掀起床帏一角,一屁股坐到洛九床头。
独步春身后,依次站着铁青着脸的千奇,稀里糊涂的甘酉先生,还有门口角落处的红漓绿漱。见此情形,洛九便知道,现在的她不仅侥幸未死,活了下来,还让他们为她操了不少的心。
洛九想爬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无力,酸痛难忍。独步春眼含同情的看着她这番挣扎的姿态,还是把头转向千奇,往后退了退。
千奇意会,坐到原先独步春所在的位子,拿手碰了碰洛九的额头,又把了把脉,神色凝重,看着她的眼神,就是在看着一件易碎的玉器:“可知你已经睡了十日了,索性现在高烧已退,脉象平稳,已经恢复大半了。”
竟有十日之久?算算时日,原来初冬已至,怪不得家中越发清寒。洛九长吁一口气:“那就好,真没想到这凤城主下的毒如此威力。”
提到那日之事,众人皆微微摇头,千奇更是严肃无比,又不失小心翼翼,道:“那日阁中尚有外人,故凤临芍未下死手,此毒并不强烈,只有普通的麻痹之效,使人暂时失去功法。是你的心病,迫使你沉迷在虚幻的梦境中不愿苏醒。严歌行为了救你甘愿受笞,也算有情有义,能屈能伸,并非外界传闻说的沉迷女色,纨绔风流。看来,你和严歌行当真是交情颇深。舅父问你,你的心病…是否在为他痛心?”
洛九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痛是有的,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严歌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他怎么样了?”洛九一时难以答上,只好顺势问起严歌行的伤情。
千奇仔细打量着洛九的表情,暗叹了口气:“并无性命之忧,凤临芍下手虽狠辣,却都不是致命伤,被他母亲抬了回去,不出半月便能痊愈,你放心,他过得比你好。”
洛九点点头,既然千奇说了,严歌行现在的情况比她好,大抵就是真的。洛九只觉头痛目眩得很,根本不想花心思细究旁人的事。
“不想和我多说说么?”见洛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千奇有些意外,只好主动开口询问。
弦灵和甘酉先生饶有兴致的往前凑了凑,倒是独步春,满脸黑气,阴沉不语,只是直直盯着洛九,大有随时想找人拼命的架势。
近段时日,经历了太多挫折,洛九的性子也被磨练得沉稳了不少,面对千奇等人的盘问,她也能处之泰然,略一思考,便做了一个自认为还算稳妥的回复:“我与严歌行的相识只是个小误会,还得从今年三月初三那日说起,舅父您走后不久,凤临芍便打上门来。严歌行偷偷潜入洛府,躲在惊霜阁的房梁之上,说是要找琴仙,我看他功法了得,为了让其出手帮大哥退敌,便谎称我就是琴仙,他亦自称名叫行歌,是严歌行的密友。此后我们便认识了,但只有几面之交,极少见面。”
千奇听罢,并未松懈,乘势再问:“既然是几面之交,他为何会舍命救你?”
洛九怔了怔,摇摇头,这个问题她何尝不想知道,可她和千奇一样,百思不得其解:“此前,我确实对严歌行印象颇佳,把他当作一位好友。只是没想到他一直在骗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也许他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不想让凤临芍轻易得手吧,毕竟,严歌行和他的母亲关系一向紧张。”
洛九这番话当然是为了替自己开脱,并无什么凭据,连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千奇见洛九精神恍惚,面上忽然生出几分心中愧疚不忍,伸手替她捏了捏薄锦被角:“入冬了,你自小就手冰脚凉,体质过于阴寒,叫屋里的丫头换一床厚被子吧。”
千奇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直起身子,迈着一贯优雅从容的步子走出了惊霜阁。
千奇一走,满屋子的人都放下防备,不再拘谨,尤其是甘酉先生,摇晃着微醺的身子摸索到洛九跟前,拉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唠叨起来:“洛丫头,家主虽然没有明说,可老夫不得不管,以后莫要与那严歌行来往了。家主从不让你出府,不让你见任何陌生人,这一切都是在保护你。人心难测,看似与你真情相待的,说不定有一天反而会害了你。你从未涉世,如何能知道其中的凶险。这一场心病就当是个教训,以后你就留在冰魄殿中好好修行吧,心无旁骛,强大自身才是正途,至于凤临芍等人你且不必理会,自有家主来应付。”
甘酉先生一席语重心长的话并没有在洛九心里引起波澜,却把独步春给点燃了,他眼里闪着精光,横着手中的剑兴冲冲道:“还有我,凤临芍要是再敢来,我让她有去无回!”
甘酉先生连连摇手:“春儿,你如今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洛丫头,好好陪着她,不要让她再有机会接触到外人。”
“尽管放心吧。”独步春重重的点头,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目送着甘酉先生出了房门。
洛九松了口气,侧了侧身,把头埋进锦被里,她很清楚即将会面临怎样的生活,只怕从今日起,她连片刻都出不得这惊霜阁。
果然,千奇离开只片刻光景,惊霜院内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隔着窗纱隐隐观这架势,似乎凭空多出了上百个护卫。
洛九吃了不小的惊:“怎会平白多了这么多护卫?几个月前,整个洛府也才不到百名护卫,可今日却光我一个院就有如此之众?”
提到这个,独步春笑了笑,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还不是因为你,自从上次你贸然出现在外人面前,整个离煙城都知道你是先城主千卉的女儿,所以很多人慕名前来洛府应聘女婢或是护卫。如今你的身份已不是秘密,老大就把看得上的人通通都签了血契,让他们誓死保卫你的安全。不只是惊霜院,连我的西山院也跟着沾光,添了不少的人。这次若不是凤临芍使阴招用毒,就算严歌行不来救你,有这么多人护着你也不会有事…”
提到严歌行,大独步春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晴日转阴,十分不悦,立刻止住了话头。
“你怎么了?”洛九见独步春这般态度,心下已猜到了八九分,那日一定还发生了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否则他也不会对严歌行有如此大的反应。
独步春面带嗔色:“严歌行就是痴心妄想,有大哥在,我自会为你出生入死,哪还轮得上他…”
“出生入死?”洛九当然知道那日严歌行伤得有多重,也是因为这个才情志不畅,气血攻心,直接导致了她的昏迷不醒,可当她听到出生入死这四个字时,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揪紧了起来。
大哥缄口不再多言,洛九便把目光投向门口处静候着的红漓绿漱。两个丫头身板比起以前清瘦了不少,因着洛九的缘故,生生把她们也连累了。待她们走上前,红漓生涩的说:“小姐,那日严少主被凤城主打的皮开肉绽,血流三尺,恐怕到现在寒渺阁的地板都还没干透呢。他被带走的时候只吊着一口游丝,紧紧拉着小姐的手不肯放下…”
见红漓越说越动容,一旁小心翼翼的绿漱忍不住暗暗出手打断。这两个丫头本是孪生姐妹花,性子却大相径庭:妹妹红漓性急心粗,人很实在,而姐姐绿漱胆大心细,聪明机灵。
红漓显然有些夸大其词,洛九很明白,严歌行并无性命之忧,否则,现在的离煙城也不会如此风平浪静。不过被红漓这番话一说,洛九胸口处的一块积郁也随之消融瓦解,心中暗道:和严歌行从相识起就是个谎言又能怎样?身份立场注定背道而驰又能如何?他到底是舍身忘己地救过我一命,也许有机会,我该当面向他道谢才是。
洛九离了床,径直走向梳妆台前,绿漱便摸起梳子替她打理青丝。梳洗好,披上羽衣,见窗外天空晴朗,洛九缓缓踏进院子。不知不觉,已是初冬,阳光明媚却透着凉意,令人想要接近,又不得不披上御寒之物。也许,任何人,事,物都是如这般,不能尽善尽美的吧。
院中的护卫个个精神抖擞,戎装以待,因为洛九是先城主遗脉的特殊身份,他们见了她,似乎都有些格外的激动。洛九暗笑:听说当年娘亲还在世的时候,那排场才是真正的威风凛凛,众星托月,而我与娘亲相比,只不过是萤烛对日辉,实在不值一提。
洛九以为,既然这些护卫成了她院中的人,少不得要多加了解。略略一盘问,竟发现有大半的护卫来自傅家,还有些是来自城主府,只有极少部分人因年纪小尚未投靠过任何世家大族。想必傅恒和凤临芍也没料到自己家中的护卫会有叛离出府改旗易帜的那一日,要是这一幕被他们看见,一定特别有趣吧。
这还不止,独步春告诉洛九,近日寒渺阁的应聘事宜一直没有停过,只是办得十分低调并不声张,所有应聘者都只能由人领着从后门进入,再领到寒渺阁中依次进行考核。以洛府如今的阵势,虽然与城主府尚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但也可以说是配得上三大世家之一的名号。
在洛九悉养心病的短短十几日,岁月静好,风疏月朗。除了独步春有些唠叨,日子有些空虚以外,也算是过的舒适安逸。只是一闲下来,洛九便会止不住的想起那道颀长的玄色背影,胸口隐隐生疼…
为了摆脱这种空虚和心痛,洛九向独步春主动提出想去冰魄殿潜心修习。往日独步春一向说她懒,一向认为她疏于修行,可当洛九决心痛改前非之时,他却认为她如今的状态还不够平稳,此时修行并无增益。如此,洛九只好每日安静地待在惊霜院内,辗转流连而不得法,过一天算一天,继续蹉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