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听不见流水声,也听不见琉璃瓶随波飘荡的声音。
不等清颜说话,洛九轻轻眯开一条眼缝,瞥见了周遭的情景:此刻,清颜带着她和夜影站在了望月涯下,无量海之上。
一对青年男女立于火海中,两相对峙各不退让,他们正是丹心和汐妍!丹心一身红衣,手捧一个小巧玲珑的香炉,双眼通红而又决然。汐妍一身新绿,手捧一方古琴,气质柔弱,脸上憔悴疲惫,却显得坚定,像一只美丽优雅的青色凤凰。
“师妹,你告诉我,我到底在做什么?灵陨炉是制丹炼药的,可现在,却被我用来伤人了。”丹心激动,大声吼道。
汐妍紧紧咬牙,坚忍寡言,脸上,现出渗透到骨子里的失望。
见师妹未曾心软和动摇,丹心又开始哀求:“已经七日了,汐妍,你放弃吧,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不好么?”
汐妍嘴角牵出一丝苦笑,骄傲得既明艳又刺目:“师兄,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为了表兄和整个离煙城,我绝不退缩。”
历经一番无助的挣扎,良久,丹心缓缓闭上眼,最后一丝耐性也随之消失:“想必是这七日的劫火煎熬过于轻松了,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一错到底,做最后的了断吧。”
那小巧的炉子里,忽地黄色火焰慢慢变成紫色,紧跟着周身也变成紫色火海。汐妍紧锁着眉,使出全身力气将冰心琴发挥到最大威力,抵御劫火的侵袭。
“噗!”
一口甜血和着破碎的五脏六腑从汐妍喉咙涌出,化作腥风血雨,将紫色火海染成了惊艳的红色。
操纵灵陨炉的双手顿了顿,丹心看着昔日楚楚可怜的小师妹,如今已快被炼成一颗丹,一副药,气息微弱,只剩了半条命,脸上已有万般不忍。
“师妹!”丹心伸手去扶她,被她咬牙甩开。
是啊,已经第七日了,从第一日他们在此对峙起,便注定了他们关系再也无法回头。
汐妍有些立不稳,将冰心琴竖立于脚下勉强支撑着满带伤痕的身体。
“师兄勤勉求学,悟性过人,功法一向在我之上,可笑当初做学生的时候仗着有先生袒护一味贪玩不思上进,敌不过师兄也在情理之中。先生教我太清潮音共九重,他说此音威力巨大,我从不敢弹奏,怕毁了先生满园子奇花异草和满屋子古珍希宝。这第八重还是当年先生闭关时,我贪玩偷偷跑到霜林使了一回,第九重却是从未使过,如今,师兄逼我到如此境地,我只能尽力相博,一切但听天命。”
话音刚落,冰心琴似有感应,悬于半空,周遭气息凝滞,琴身亦结了一层银霜。此刻汐妍体力渐消,索性席地盘膝而坐,玉指轻送出一道劲气,落在冰心琴之上。
“唳!”
一声泣鸣划过,整个无量海瞬间凝成了冰,漫天冰刃飞扑向火海,熊熊烈火熄了大半,褪成黄色火焰威力大减。冰寒煞气沿着火焰入到炉子里,再渗到托着炉子的丹心手上。
“呲!”
煞气侵入骨髓,丹心的手晃了两晃,灵陨炉险些没拿稳。他当然知道这煞气的威力,即便是成仙之人也要留下不小的后遗症,更何况他只是具有仙缘的肉体凡胎。可他更知道,这是汐妍所学最顶峰的琴音,她是拼尽所能在与他相抗。
怒意和失望达到了顶点,砰的一声,丹心将拳头砸向地面,劈出一个巨大深沟裂缝,大半的煞气随之传入裂缝,被地火吞噬。劫火吸收了煞气,贪婪的往上蹿腾,被灵陨炉吸收入内再次熔炼,化为这世间最刚烈霸道的龙息之力。
有龙息之力加持,原先的劣势局面扭转。眼见着冰寒煞气受到压制,汐妍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凭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和冰心琴,即便不能和丹心同归于尽,也足以让他此生再不得翻身。
这龙息之力他又何尝不是生平第一次使呢?既然再无回头可能了,那就索性拼到底,哪怕是出一口积怨多年的恶气。此时丹心已经丧失了理智,残忍而极端,昔日将小师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今日却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对头。
“咔嚓!”炉子里一声脆响,声音细微,可二人都听见了。
炉子坎位铁片松开,叮当掉落在地。
“怎么可能?”丹心难以置信,坎水脱位,火炼之大忌,这种最低级的错误如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难道是中隐先生?他老人家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一直在防着自己!”
火势瞬间小了下来,汐妍也及时将冰心琴收起,天地稍稍回复了点颜色。
“哈哈哈!”丹心此刻气得发狂。“他一向是偏心你的,是我不自量力,非要知道这真相。你就看我笑话吧,我就是个笑话,哈哈哈!”
“呜呜!”地火延绵不绝的蹿上地表,挟裹着丹心,将他吞入地底,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只残破的灵陨炉。丹心的双眼如利箭般刺痛着汐妍的心,即使他完全被地火煙没,依旧能从后背感到入骨的怨怼和失望。
“师兄!”汐妍跪倒在地裂边缘,无助的像个孩子:“你这一生坎坷蹉跎怨愤不平,临了还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汐妍心中是痛的,恨不能代为承受。我对师兄的感情比这无量海还要深,比望月涯还要高。可师兄你为何如此偏执?!”
大火依旧肆掠,汐妍此刻精力消耗殆尽加之伤心过度,已无还手之心力,那冰心琴却是件灵宝,忠心护主不愿坐以待毙,阵阵琴音将那取之不尽的无量海水化作漫天雨花抵御大火的焚烧。
“砰!”古琴七弦其动,发出一声闷响,一股强劲的水汽迎面袭来,蜷在地上的汐妍化作水滴四散而开。
洛九的眼前一片模糊,随后,又慢慢开始清晰起来。丹心和弦灵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方古琴,少了两根琴弦,琴身也比方才所见更加陈旧和古朴。
洛九看明白了,刚刚出现在眼前的丹心和弦灵,以及他们手中的法器都是幻象,而如今在他们脚下的该是真正的冰心琴。
小白颇有些贪玩,撒开四肢往冰心琴方向跑去,被清颜拦腰抱住,将它放进了怀里,那般姿态,温良而淡雅。
清颜一面抚着小白,一面说道:“这是太虚境,由你们眼前的冰心琴所开辟。这宝琴极有灵性,它把自身藏在自己建造的幻境之中,任谁也不可能找得到。”
宝琴亦能开太虚境,实是奇闻一桩。洛九不欲深究,又问:“那清颜前辈是如何找到此处的呢?”
清颜摇头:“与其说是我找到的它,不如说是它找到了我。是他把我带到这太虚幻境当中,让我发现它的存在。也许,是因为它和我一样,太过寂寞吧。”
洛九怡怡然,旁的诸般都不计较,此刻最捉紧的,就是将冰心琴拿到手。洛九俯身上前去拾,夜影也紧紧贴在她身后,看得出来,他很是紧张。
洛九吃力的搬动宝琴,它却像是早已和琴台化为一体,琴台巨大且与海底相连,竟是万不能将它挪动一分一毫。夜影见状,也帮着她一起搬,二人使出平生力气,却依然是徒劳无功。
清颜也走上前,劝止二人:“莫要枉费力气,我早已试过,凭你能力举千钧也动不得它。除非…你成为这宝琴的主人。”
“主人?”洛九愣了愣,先祖汐妍早已逝去几百年,冰心琴的主人却倒何处去寻?它是先祖遗物,那洛九自己勉强算得它半个主人吧,说不定它只是沉睡太久,不认识她罢了。
想到此处,洛九从气海抽出匕首,兵刃过处,右手食指淌出血来,滴落在冰心琴上,霎时间古琴放出淡淡水色光芒,十分玄奥。
它果然是能认亲的,洛九大喜,探了探琴身,却兀自岿然不动,那几滴血似乎只是让古琴散发了些光而已,并无其他用处。
难道是血滴得不够多?洛九咬咬牙正要将伤口挤出更多血滴,眼前一道黑影划过,并轻轻摁住了她的双手。
“别做傻事。”夜影看了看洛九淌血的手腕,脸上显出难得一见的紧张神色:“古琴并非嗜血灵宝,何苦用你的鲜血来喂养,你别跟我说你是在滴血认亲...”
洛九自觉尴尬,却仍旧正了正色,想要掩饰一番:“不试试如何知道?”
“…”夜影语塞,从洛九的裙锯上扯出一小块惊华玉锦,细心的替她包扎手指。洛九疼得呲牙裂嘴,怨声不断,全然忘记了眼下还有重要的事。
“洛儿…”清颜忽然冲洛九叫了一声。
洛九看不见面具下的清颜是什么表情,可那声音慈爱平和,甚是亲切。虽如此,洛九仍是被这声洛儿叫得满心忐忑,这个世界上,只有舅父和严歌行才会这么称呼她,清颜怎么会叫自己洛儿?
清颜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的那句称呼有些不合时宜,闭口不再多言。
还是夜影反应及时,率先打破僵局:“清颜前辈,你有话要说?”
“冰心琴是仙家圣物,并非普通的死物,只要找到它熟悉的人,比如它的主人生前的旧识,或是它曾经熟悉的东西,比如琴曲,也许它能够接受你作为它的新主人。”清颜说得十分诚恳,看起来,他确实是想帮洛九。
离煙城确实有不少五百岁以上的高寿之人,可他们早已抛却红尘,或隐遁避世,或飞升成仙,无迹可寻。至于琴曲,先祖藏书提及的曲子不过寥寥,最得意之作正是方才幻境中所听到的《太清潮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