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约定把藏有人鱼天籁之音的明珠交给了梦仙，梦仙接过明珠，苍老的面容浮现一丝怔忪，仿佛一下子便沉浸在人鱼的歌声之中，良久他醒过神来对我说：
“你是不是还有一粒？”
我点头默认。他又接着说：
“拿给我看看”。
我把另一颗珠子递给梦仙，是我然后在岸边捡到的那粒，梦仙接过珠子，灵识往珠子上一扫，只片刻，他说：
“你知道她的歌，唱的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人鱼的歌声旋律婉转动人，浅浅的吟唱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只是她因何悲伤，为谁流泪，我一无所知。
梦仙指尖摩挲着那颗圆润饱满的明珠，用平静缓和的语调说：
“他身着白衣走来像月光一样温暖，他的笑颜比星空还要璀璨，我希望他来，希望他留，希望他再来，如果可以留在他身边，我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梦仙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
“这是人鱼精魂所结之魄丹，人鱼一族生来便至情至性，笃定的事绝不后悔，认定的人绝不背弃。但终其一生都无法上岸。”
其实我又怎不知她至情至性，“相由心生”又岂是平常心性所能为？只是我始终不愿承认，是我害了她。如果那夜我没有拾起明珠，如果那夜我没有向她走去，如果那夜我没有夸她的眼睛美丽，如果……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跟我走吧，自天劫落下始，便斩尽了你尘世间所有的因缘。继续留下，徒增心魔。”梦仙一语道破天机。
“徒增心魔”，我知道那意味着缘起因灭而不得善果，只是这天道何其微妙，我不信命！于是婉言谢绝了梦仙，他叹了口气，潇洒离去……
梦仙离开后，第一个重阳节的傍晚，我在京都城内万玉楼上饮酒，恰逢宰辅之女陈紫薇年满十八，在万玉楼宴请宾朋。早就听闻宰辅掌上明珠如花似玉，国色天香，我便混入酒席想一睹真容。
酒席进行到一半时，陈紫薇才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从幕后走到庭前，众人皆拍手称快，祝贺宰辅生得一个如此国色天姿的女儿。不想陈紫薇身旁的侍女因过度紧张，碰翻杯盏，溅落的酒浆沾污了她的绣裙。陈紫薇当场发怒，推倒侍女，厉声苛责。宰辅站在一旁十分尴尬，只好向众宾客赔笑道：
“小女自幼娇生惯养，平日里是跋扈了些。”
座下宾客一片哗然。
有的说“此子有真性情，不愧为宰辅之女”。
有的说“养不教，父之过。宰辅当自罚两杯”。
还有的在下面窃窃私语，密谋着明日早朝当以此事参上一本，责问宰辅家教不严，生养女子不识礼仪，行为举止有伤风化。
就在酒席间议论纷纷，喧闹声不断之际，厨房突然燃起大火，晚来风急，火势蔓延得很快，众宾客四散逃离，场面十分混乱。当时陈紫薇身处万玉楼第五层，身旁的侍女多半也因她平日里的苛待各自逃命去了，独留她一人待在原地手足无措，放声啼哭。
我实在是不忍见美人落泪，又觉得她虽看似飞扬跋扈，但实是率性自然，不拘于形。便飞身揽她入怀，施展御空飞行之术带她远离火场。
化险为夷之后她尤自惊魂未定，当时我们仍处在半空之中，夜幕悄然落下，万玉楼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漫无边际的黄昏，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不合时宜的浪漫。她回望了一眼正在被烈火吞噬的万玉楼，脸上的丝丝泪迹在晚风中慢慢变干，化作点点泪痕，那一刻我的心里生出一股暖意，眼前的这个陈大小姐无论平时如何飞扬跋扈，如何蛮不讲理，如何不通人情，终究只是一个会慌乱，会无助，会悲伤的女孩，这时她转头望向了我，目光里带着柔情，她说：
“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吗？”
次日京城里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宰辅之女火场奇迹生还，似有天神下凡来相救……
朝堂之上，想要弹劾宰辅家教不严的御吏几经犹豫还是收起了奏章……
自那以后，只要我在京都街头一现身，不多时乔装改扮的陈紫薇便会在某个街角与我“不期而遇”，一阵寒暄之后便跟在我身后，一路同行，像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跟我介绍京都城内哪一家的酒最淳，哪一家的肉最香，知道我喜欢剑后，便把宰辅珍藏的宝剑偷偷从家里拿出来，说是要送给我，我自然是不肯收下，几次三番之后，我终于不胜其扰，婉言相劝，告诉她那日我火场救她，不过举手之劳，请她息事宁人，从此两忘于江湖。而每当这时她便会装傻充愣，一脸无辜，痴痴的望着我说：
“英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娶我。”
我从未告诉过她我的出身，我的过去，我的现在，甚至于我的姓名，对于我的一切她都一无所知。每当她说这句话时，我总会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丝悸动，不过一下子便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毫不犹豫的回绝她说：
“我是不会娶你的”。
然后施展瞬身之术，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有时我也会于不忍心的回头望一眼，她总是低着头呆呆的伫立在原地，不过片刻，她又摇摇头，像个孩童似的一蹦一跳走开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些时日，就当我实在忍受不了准备承她之意上门提亲时，突然又连着好长时间我都未在京都街头与她“偶遇”……
那日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温暖极了，我酒醉之后伏倒在墙角，正欲闭上双眼，她突然出现，面带憔粹。她用绣帕擦了擦我嘴角的酒渍，又抹了抹我额前的灰土，蹲在我面前自顾自的说着话：
“你这人总是这么没心没肺，那日火场你虽是救了我，却也揽了我的腰，女孩子的腰又岂是你们男子随意揽的？人家女孩子好不容易拉下脸问你讨个说法，你却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给一点机会。现在好了，父亲要把我嫁给顾候公子，说是什么“双剑合璧，天下无敌”，还说那顾候公子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我嫁过去一定不会委屈了我。我说就算他再好我也不嫁，他是皇帝我也不嫁，父亲大声呵斥了我，还打了我一巴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然后我以死相逼，父亲还是无动于衷……今天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跟你走，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她一脸诚挚的望着我，希望我能给她一个回答，而我当时确实是醉了，我忘了她只是一个凡人，又怎能听懂修士的谜语呢。我说：
“如果那顾候公子非要娶你，你又如何？”
我没说要带她远走高飞，她便以为我这样的回答是拒绝。其实想想也是，恐怕她当时想着我能给出的，只能是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
大婚之夜我又想起了梦仙对我说过的话，才发现我其实早已入魔，修道之人本应寄情山水，执着于道，为何要闯入红尘为俗世所困，自寻烦恼呢？我淡淡一笑，，一个念头在心中陡然生起：
凡人也好，修士也罢，我心由我！去你的斩尽因缘，断尘绝念，去你的道，去你的天，如果不能随心而活，即使能活上一万年，那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我大笑着回到侯府，推开新房，笔直的走向了我的宿命……剑刃十分锋利，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肌肤。
“这把短剑，还是你一直吵嚷着要送给我的那把。”我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却看见了一脸错愕的陈紫薇……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我想我可能是醉了，但又觉得我没有醉，强撑着身体拿起案台上的红烛，倚靠着床边，又拾起落在地上的关江月。我颤抖的手快握不住手里的红烛，但我仍然竭力想要看清关江月剑身上的每一条纹路，它鎏金的剑柄好像少了些什么，我从怀里拿出人鱼的魄丹按在了上面，几滴红蜡滴落在剑上，眼前浮现出人鱼的身影……
突然又想起了那日陈紫薇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他非要娶我，我会用剑刺死他！”
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于我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想我是真的醉了。
这一刻，我竟分不清，我是爱剑更多一点，还是爱她更多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