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结束后,各国国君各自回殿歇息,风岩因郡主的身份,住在了齐宫。
她换下了舞衣,着一身襦裙,浅黄色的上衣衬着几朵暗菊,紫色的斜衣襟为小女儿的装束平添了几份端庄。墨色裙裾拽地,摇曳生姿,腰带系了齐王新赐的和田玉佩,一身装束既不出挑又不显小气,她意外从一名舞娘成为齐王宠爱的郡主,必然惹得合宫妒忌,此刻身在齐宫,应是越发低调才好。
在内殿她又陪着齐王说了诸多话,儿时和安然公主相处的经历,加之从父王那里得知齐王的喜恶,她总能拿捏住齐王感兴趣的话题,絮絮叨叨,竟是说了近两个时辰。
齐王将她安置在蓬莱殿,这儿距离安然公主的寝殿最近,她在蓬莱岛附近散步,一路走着一路回忆着儿时的记忆,恍恍惚惚便走到了一处花园,这儿甚是眼熟,她抬眼望去,远远一架秋千,在晚霞中安静地立着,旁边一颗歪脖子的槐树,树枝伸展着,刚好遮住秋千,夏来遮阳秋来挡风,风岩想着,记起来这便是当日她和安然公主畅谈的地方。她缓缓向前,走到秋千前,轻轻抚触着,安然公主,她倒底是怎样一个人,天下霸主唯一的公主,样貌端丽,才情一流,有着齐王的宠爱,自然难免有些骄奢,不然也不会将仰慕之心流露在外,让世人都知道她钟情洛煜,但终究她也算是性情之人。
她靠在秋千上仰望着斑斑驳驳的树影,想起从前在这里将小鸟送到鸟巢,安然还是有体恤之心的,……
正静静想着,突然一道阴影立在身后,她来不及转身,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安然姐姐?”
风岩急急起身,想后看去,只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身后,身着华服,只是身量较小,倒显得满身的书卷气,一张脸孔很是俊俏,眼睛晶亮,算是一个美少年。他称呼安然为姐姐,必定是齐王的公子了,便欠身行礼道:“公子误会了,我是和言郡主。”
面前的少年见到风岩正面,便知认错人了,面色一红,说道:“你和我姐姐很像。和言郡主?便是今日父王亲封的洛国人?”
他细细一看,眼前的女子眉眼间和安然确有几份神似,虽然柳叶弯弯,但神情更显英气,便说道:“你眉目间和姐姐有几份相似,又听闻你会跳姐姐的舞,难怪父王要如何厚待你,便是我,看着也是亲切。”
齐王有数位公子,眼下这位比安然年幼,想来是齐王的七子或八子,听闻七公子才情出众,并不热衷于争权夺位,倒是一位闲散公子,便说道:“多谢猷安公子谬赞。”
那少年一脸不可思议:“你怎知我是老七猷安。”
风岩笑着,正欲回答,跑过来一个宫女,见着七公子也在,急急行了一个礼说道:“郡主,大王让你一同用晚膳。”
风岩行礼后,便随着宫女一道走了。余晖中只留下少年的身影,他眼神中满含好奇,脸上却漾着笑意,目送风岩远去。
月琴楼,洛煜负手望着窗外的水榭,耳边响起那日和风岩的对话:
洛煜站在护栏前看着睡莲,说道:“颜色似乎太艳丽了些。”
风岩点头:“芙蕖素雅,睡莲艳丽,才显得这花园多姿多彩,齐王大修客宫,极尽奢华,耗资非以百万计,想来齐国国库实在充盈。”
其实那日是自己试探风岩,这池中的睡莲是从西域进贡而来,唯齐宫独有,若非进过宫的人是断然不认识此物的。风岩却是脱口而出,自己便存了疑心,他原以为风岩和齐国有什么瓜葛,却绝无想到风岩竟然是女儿身。
自己一贯敏于观人,怎么没有发现一丝蛛丝马迹呢,想来想去是风岩实在卓于众人,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人谁会想到竟是个女子呢?
眼中又出现了她献舞时初露容颜的瞬间,便是自己的笛声也差点走了调,他脸上浮现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问曹墨:“你可曾想过风岩竟是女子?”
曹墨一惊,正踌躇间,洛煜又自问自答上了:“你一惯不在意这些,自然是不知道的,不然必定早告诉我了。今早我见你心神不定,以为是风岩扮女不像,原来你和我一样,都被她的真面目给震撼到了。确实,这样才貌的女子天下又有几人?”
曹墨应着,说道:“这样一个才奇女子,忍辱负重,必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非是逼不得已,以她的才貌,不必过得如此辛苦。”
洛煜点头,看向已经暗沉沉的荣华殿,来过洛宫的女子,不是宫女奴仆便是诸国的王后、公主,她的气质才华自然不会是前者,公主?从辰国过来,痛恨齐国和漓国,难道是?洛煜心中一阵惊雷,曹墨在后面连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听到。
“咳咳,你说什么?”洛煜努力平复心情,心中犹是波澜微动。
曹墨回道:“海心醒了。”
洛煜喜道:“终于醒了,我去看看她。”
曹墨摇头:“她自觉误了大事,无颜见你,加之损了容颜,自惭形秽,我这妹妹最爱美了,大王还是过些时日去看她吧。”
“这事不怪她,那奸人的阴谋,一个弱女子如何能防范。如今也好,风岩可谓一鸣惊人,她的出现比预期要好得多,也算因祸得福。你去看看她,让她宽心静养,本来明日便走了,齐王要留风岩几日,刚好也给海心养养伤,舟车劳顿,她一时也吃不消。”洛煜如今还沉浸在风岩的事上,也没心思管海心,吩咐曹墨好好照应。
曹墨应着出了月茗楼,他恍恍惚还没回神过来,那日风岩在家养伤,他去听风堂看她,门侍说风岩吩咐今日不见客,这怎么奈何得了他这个高手,轻轻一跃并上了瓦顶,本想偷偷吓一吓风岩,不想在院子里看到风岩独自凭栏感伤,竟抽泣起来,那姿态真像一个小女子,他心里当时就疑惑起来,待到下去,风岩急着抹泪,原本偏黄的皮肤在泪水的洗刷下,竟然露出一层白皙的肌肤,他自小习武,自然懂得易容术,回想起之前夜探甄士渊府,她急急遮了面纱,又要赶在天明之前回去,加之刚才抽泣的姿态,便是女装男扮无疑。
本应告知洛王和子青,他心下却一直不忍,取心案的告破,让他一直对她敬佩不已,私下里二人友情也非同一般,加之为报洛国负伤,种种,让他敬佩于她的胸襟,她的胆识,她的智慧和谋略,一个女子竟卓于满腹经纶的男子,多是不易,心下便向保护她。
那日启程往齐国,他事先将易容必用的黄粉、铜镜都放置在了货车上,大雨瓢泼,风岩一度要露馅,在衣服湿透之前,他不漏痕迹地将披风罩在了风岩身上,想了法子将她安置在了货车上,如此苦心,便是希望风岩能遮人耳目,护了周全。
不曾想,海心中了计,负伤昏迷,东洛一筹莫展之时,她,又站了出来。
他心下的震动是别人所不知的,旁人都道风岩是男扮女装,临阵献舞,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并不给予太多厚望,只有他知道,此番行为,对风岩意味着什么,她要从面罩中出来,晒在阳光下,若是处置不当,洛王会认定她图谋不轨,或有性命之忧,而她却置之度外,硬是显了真身。
曹墨扶着栏杆,望着池中一汪碧水,浮萍边两只鸳鸯在嬉戏,岁月静好,一只流莺飞过,惊得鸳鸯四处逃窜,风波乍动。她代替海心献舞,他心中虽忐忑,但心中也隐隐期盼看到她的真容,他以为她最多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不曾想竟是这样一个气质超群,倾国倾城的女子。
他自然是仰慕于她的智谋胆识,佩服于她笑傲江湖的豪情,以为他将是唯一一个洞窥他秘密的人,但终究花开四季,风动名门,这样的奇女子,加之在齐宫一舞成名,又由齐王亲封郡主,今后,围绕她的是另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他,总究只是默默无闻的一介武将。
曹墨敛下心神,朝着齐宫的方向露出了笑意,似默默下了一个决心。转而朝着海心的月琴楼走去。
月琴楼内,海心已能坐起,她拿着铜镜端详着,脸上一道猩红的伤疤,从眉梢一直延伸到耳旁,整个脸浮肿着,浑身到处酸痛,右小腿绑了绷带,动弹不得。她的贴身侍女彩萍见了曹墨,恍若见了救星,急急迎了上去,轻声说道:“小姐误了大事,又伤了容貌,心里懊恼得很,将军且劝劝她罢。”
曹墨会意,示意彩萍出去,自己踱步到了海心跟前,海心也不理她,将镜子扔到枕边,靠着枕头,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曹墨从未见妹妹如此失态懊丧过,这妹妹五岁时,父母从远房亲戚那里领养来的,他初见她时,便觉得她眼神闪烁,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一家人尽力去爱护她,她慢慢才大方起来,自小到大她便特别乖巧懂事,待人接客又是端庄大方,因舞艺出众,她又受了洛王的邀请,专门献舞迎接贵客,常得洛王赞誉,为洛国添了风采。父亲因腿疾常年住温汤,因着有了海心照料曹定府,他们才能安心在外疗养,曹墨生性粗狂并不擅管内务,海心自父母走后竟将曹府料理得更好,让府内下人无一不心悦诚服。
眼下,这妹妹似受了挫败,一副灰心丧气,了无生机的模样。曹墨在床沿坐了下来,知道海心最是在乎容貌,便劝道:“你这脸上只是皮外伤,看着可怕,实在没有大碍,我问过太医了,说等消了肿,再养些时日便可全好了,洛王专门赐了神玉胶,稀世珍贵,对淡化伤疤最是有效,你可放心。”
海心的眼睑稍稍触动了下,曹墨又安慰道:“腿上也没有骨折,大夫怕有骨裂,加之经脉有些擦伤,为保万无一失,给你扎了绑带,只为了恢复的快些,过些时日便可拆除了,不会影响你今后跳舞。”
海心难得见哥哥这样贴心对自己说话,又听闻自己容颜和身体没有受损,心里安慰了许多,倒有一些不好意思,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恹恹地:“唉,因我,耽误了洛国的大事,我也没有脸见你们了。”
曹墨笑道:“事情很是顺利,你这次受伤倒是因祸得福,齐王很是待见洛王,还专程留了多住几日。”
海心一听,脸上也有了喜色,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曹墨倒是踌躇起来,心中想到风岩还是一言难尽,便含含糊糊说了一句:“有人替你去献了舞,齐王龙心大悦,将七星玉送给了洛国,这表示齐王亲厚洛王,这便是洛国的福。”
海心坐正身体,心下一惊:“这云途之歌,明明鲜有人知,更别说有人会跳了,这一时半会哪里找得人来?”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她?自己虽是女子,不懂朝廷之事,但察言观色却敏于男子,这风岩教了自己几日,他需要亲身示范,举手投足间她已经看出她是女子。
她看了曹墨一眼,见她神情恍惚,心中已经了然,那日马车陷在泥悼里,曹墨英雄救美的经过已让她远远地落在眼里,曹墨,定是早已知道她是女子。
海心叹气道:“风岩果然是女子,想来她恢复女妆定是风华绝代,她聪颖过人,在齐王面前定是举止得当,左右逢源,才会为洛王赢得际遇。”
听了海心的话,曹墨一惊:“你早知道风岩是女子?”
海心苍白地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看着曹墨的眼睛说道:“我和哥哥一样,都早知道风岩是女子。”
她见曹墨面露尴尬和疑惑,便说道:“那日雨中,你替风岩解围,我都看到了。而我一个女子当然比你们男人更加细腻了,我和她朝夕共处那么多日,她教我云途之歌时,每每示范,虽然尽力掩饰,那风姿又怎能轻易掩饰得掉,女人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也好,如今风岩显了真身,她也不必活得那么辛苦了。”海心看着曹墨,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问道:“洛王可有说什么?”
“洛王应当不会处置风岩,毕竟她立了大功,将功折过,也足够了,如今洛王也见不着风岩,齐王封了风岩做了和言郡主,要留在宫里小住,风岩的事且行且看吧。”曹墨起身欲走,安抚海心,“我们预计三日后回程,这几日你安心养伤,不要胡思乱想。”
曹墨才走到门口,海心叫住他问道:“风岩长得如何?”
曹墨深吸一口气,脑中想到了四个字,便脱口而出:“倾国倾城!”
门吱呀一声关了,海心靠在枕上,身心疲惫不堪。
风岩雄韬伟略,是洛王的左膀右臂,如今还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曹墨已经深陷其中,洛王同样是男子,面对这样一个集智慧、美貌、神秘于一体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爱慕?这几多年来,自己一意迎合洛王,心中自然明白洛王迟迟未婚决非是为自己,但多少希冀洛王能对自己动一点心思,她从来不奢望成为洛煜的王后,只想做个宠妃便心满意足。她虽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倒底是个收养的义女,这从她五岁时便懂得,这多年来自己人前人后,克己收敛,端的一副名门闺秀的模样,心中也明白王家侯门是不会娶他做正妻的,她便把心思放在落洛王上,洛王的妃子总比侯门的正妻强,但终究她还是个怀情的少女,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宠爱自己,这样才不辜负了自己。
曹墨往外走着,竟然撞见了晏菀,晏菀也不复从前咋咋呼呼,似乎有了心事,问道:“曹墨,你说我师兄真的是女子吗,我爹爹最是宠爱我,他断不会骗我的啊。”
曹墨望着晏菀一张娇俏的圆脸,就如看到自己的妹妹一般,心下便安慰道:“你爹定是为了保护你和你师兄,不,你师姐,才如此做的。”
“师姐?”晏菀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对啊,从此后我有姐姐了,这样更好,风岩从师兄变成了师姐,实在是太好的事情了。”
曹墨被晏菀的笑容感染,第一次感觉到“风岩是个女子”这个消息是个轻松和高兴的事情。
曹墨拍着她的肩膀说道:“过两天风岩就出宫了,你就能见到你师姐了,这两日你闲着,多帮我看看海心,她受了伤,心情不太好。”
“唉。”晏菀叹息道,她头上簪了新买的蜜花色翡翠发钗,倒是难得有一些婉约之态:“叶姑娘若是知道我阿岩师兄是女子,又长得跟仙女一样,定是会吃醋了。”
曹墨笑道:“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比自己长得好看的自然是有的,她怎么会吃醋呢。”
阿菀把玩着手中的绢子,笑道:“你到底是个男人,自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你妹妹喜欢洛王你难道没看出来?你说像我师兄,不,师姐,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仙女,洛王还看得上叶姑娘吗?”
曹墨闻言,心上倏然漏了一拍,洛王自从贺寿后,常常出神,倒没有一丝愠怒,只常常发呆,偶尔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方才还拉着他问了许多风岩的事情。难道……
他顿觉眼前一片恍惚,再也听不见晏菀在说什么。
洛王和风岩,男才女貌,志趣相投,自然是最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