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定城距黄河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为方便再次攻城,昌军将战船队伍停泊在黄河之畔。凌晨一战,他们并未攻下房北,只能退回黄河北侧。
船只被下锚固定住,元鸿尊看着脚底的甲板,晃动幅度比他想象中要小很多。
白天他从帆杆上下来后就睡了,直到现在,越云把他叫起来。
一般人很难想象元鸿尊嗜睡的程度。一天之中,他醒来处理事务的时间寥寥,也从不宠幸女子妃嫔之类,往往是回到寝宫,头冠一摘倒头便睡。每次有事,都是越云来叫,才得以把这个懒狮子似的王从床上拖起来。别人都怕极了这个暴躁噬杀的王,只有越云敢领这差事。
元鸿尊如此嗜睡,是他体内过强的内力所导致的。
每当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时,元鸿尊往往会在凌乱纠结的锦被丝褥之中,豁然惊醒。体内的内力会在他意识沉睡之时,如决堤狂浪般暴走,在经脉中肆无忌惮地席卷焚烧。
你要是问他为什么醒来,他会告诉你,是活活痛醒的。
他大口喘着气,瞪大眼睛望着殿外冰冷的月光,紧攥手中布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马上将化为灰烬。
日复一日,他根本无法入睡,只能一直在半梦半醒中挣扎,以此获得少的可怜的休憩。
人不能不睡觉,否则神经一定会崩溃。而他过这样的日子,已经足有好几年了。
有时,在不得不强迫自己醒来后,他会坐起身,于空旷的宫廷中,颓然地抬手捂住自己的面庞。
在这样孤寂而痛苦的夜晚里,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结束一切;却都因念着母亲将无所凭依,只能硬生生咬着牙根,再次躺回燥热的被衾内,强行压制咆哮的内心。
玉妃薨逝的第二天夜里,越云在元鸿尊寝殿外守夜。午夜,当越云在迷蒙间,看到殿内骤然爆起的火光时,他猛的跳起身来,一把抄起一只灌满水的花瓶,踹门而入。
元鸿尊在燃着熊熊烈焰的床上沉睡着,被踹门声惊醒。
他太累了,所以他真正的睡着了,连暴走的内力燃烧血脉的痛苦都没能唤醒他。所以,失去控制的内力冲破枷锁,点燃了他身旁的一切。
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疲惫至极地垂着眼睛,看着自己被烧伤的皮肤。他全身的衣服都被烧着了,及腰长的黑发也被点燃,可以说,他整个人都在火焰中燃烧。
但最令越云窒息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鎏金般的眼睛,失去了全部光亮。
除去绝望,再无他物。
越云冲上去泼了他一身水,把他从着火的床上拖了下来。从那以后,越云再不敢在他入睡后,离开他哪怕一步。
元鸿尊缓慢地踱了两步,走到了船帮边沿。在这里,他清晰地看到,几条大铁链把这艘船与邻近的船只链接了起来。
“哼。”元鸿尊不悦地皱眉。
越云也看到了。他道:“应该是咱们的士兵晕船厉害,所以用铁链连接船只,增加稳定。”
“增加稳定?”元鸿尊嗤道:“怕我们不输才是。”
他带着越云,踏着铁链凌水而过,往主战船上去。还未接近舱室,他便听到里面歌舞声声传来。舱室里灯火通明,在夜里透过门扇,耀出明黄的光线。
元鸿尊脸色更沉。他挥手,示意门口下跪施礼的士兵不要通传。他伸手推开门扇,只见舱室里满满坐着一屋子将官,他的好叔叔正斜倚榻上搂着个女人,居于上首;主将张猛,副将孙宏左右陪侍,居于下首。几个军妓正衣衫半褪地在中央起舞,姿态妖娆,整个屋子里充斥着暧昧不堪的气息。
副将孙宏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他还算警醒,知道以自家大王的脾性,本就不喜军中饮宴。此刻他来喝酒,本来就是不得不来,不情不愿。心不在焉时,却发现元鸿尊推开门扇,长身玉立在黑暗中,他一个激灵,马上跪下大声道:“不知大王万岁驾临!臣等该死!”
众人这才发现元鸿尊,唬得大乱起来,杯盘碗盏一阵叮当作响,都跪下道:“臣等该死!”
只有元祁峰没有下跪,而是哈哈大笑,坐起身道:“侄儿来了!”
元鸿尊敛眸,将这些人的举动尽收眼底。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向元祁峰,垂下眸子看着他。
一片寂静。元祁峰微微张着嘴,抬头看着元鸿尊,仿佛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众人偷眼看上去,只见元鸿尊伸出手,食指一动,做了个“让开”的手势。
孙宏忙从自己位置上起身,跪到更下首,道:“监军请!”
元祁峰原是懂装不懂。元鸿尊进来时,他就该让出主位了。只是他眼高于顶,没把这个侄子放在眼里,又恃长而傲,竟想让元鸿尊坐到他下首去。现在元鸿尊明确赶人,孙宏又给了他台阶下,他也不敢更放肆,只好站起身来,坐到孙宏的位置上。
元鸿尊撩袍坐下。
那个被元祁峰搂着的女人却没跟着下去,仍是跪在元鸿尊身边。她壮着胆子抬头,只见元鸿尊坐在那里,容颜俊美,气质过人。一时色心与奉承之心交杂,她竟伸出纤纤玉手,想要给元鸿尊斟上酒。
元鸿尊动也没动。
越云却动了,手一抬,那军妓惊呼一声,不知怎的,就越过案台,狼狈地滚了下去,重重摔在那军妓堆里。
这一抬一摔,众人更是噤若寒蝉。几个女人都瑟瑟发抖,伏地而拜,拉扯着地上那军妓狼狈地退了下去。
“你们,很高兴嘛。”元鸿尊终于道。
这话里十足的苛责之意,众人都吓得抬不起头来。唯有元祁峰道:“侄儿,咱们打了胜仗,乐一乐又怎的?”
“胜仗?”元鸿尊一字一句道。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听出来元鸿尊已经恼了,当下连头都不敢抬一抬。唯有元祁峰不怕死,还仰着脖子道:“为何没胜?咱们打得那边如丧家之犬般!”
“明知房北攻不下,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元鸿尊垂眸盯着桌子上的菜,话中意味却十足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