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又何妨?别人的美是在后宅雕栏中盛开,她的美是在血雨腥风中洗练,一样都是美,就看你眼拙不眼拙,会不会品鉴了。
元鸿尊自负并不眼拙,而且品味超群。
只是他之前并没有余裕去想这些罢了。现在,在这死后余生的时分,身陷囹圄的尴尬中,这十分不合时宜的念头却突然敲响了他的大门,叫他措手不及。
不过,元鸿尊从来不忽视自己的需求。
“北将军。”他忽然生了兴致。他歪过头去,问一直沉默的她:“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可否解释给我听?”
她淡淡开口,一身挥之不去的酒香飘到他鼻端:“阁下,请讲。”
她倒是一直没忘了礼节,元鸿尊想。对于这样一个处在相对阵营的,莫名其妙的对手,她却没有失去基本的耐心。
“身为女人,为何要上战场杀敌?”他问。
他倒确实觉得有些不妥,毕竟女性的体质是有先天限制的。长时间战场杀伐,煞气太重,难免伤身。
也许是喝得多了,对于这样的询问,北千闲却笑了一下,说:
“因为我有愿望。”
格外坦诚。
“告诉我。”他说。他的眸子在阴影里,沉沉的,掩饰了问话中蛮不讲理的,想要了解的欲望。
北千闲望了他一眼,低下头,唇角勾勒出一丝笑容:“因为我......就像那网上蜘蛛,对秩序有着极度的追求。”
她望着那如豆灯火,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空气沉静下来,她恍惚了那么一瞬,又望着他不说话了。
“蜘蛛吗?”他想象了下这样的追求,勾唇冷笑,望着她道:“那你一定是个无趣的人。”
她的眼瞳移动了下,盯住他,然后同样露出一个冷笑。
“没你有趣。”然后又跟上一句:“昌王。”
“别那样叫我。”他皱眉道。
这句话终于像点燃引信那样,引发了北千闲深埋心中的不满。
她望着这位阶下囚徒,忍不住开始数落。语气从讥讽变得激动,絮絮不休:
“为什么?因为阁下认为自己的行止有负这个称号吗?”
“之前阁下是把命交到了我的手上么?把这样重要的事,交到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手上,作为一国君王,阁下可真是随性到了极点啊。”
“我可不知道阁下还欠账的方式,是以自己的命来还啊。你说还要来找我,原来是为了这个。你把我当成了没有思想的一把凶器吗?”
“我说,你简直莫名其妙!难道你来找死,我就非得背负你的一条命吗?”
元鸿尊开始确信她是喝多了。她要是没喝多,绝对不会这样话多。哪怕被激怒开骂还是转些鬼心思忽悠,她说话一向精简。
不过在这种半醉的情况下数落人,还句句条理分明,可见这也的确是个人物。
他说:“是我先攻击你。你还击杀人,天经地义。”
她冷笑一声:
“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你这种行为非常刻意,所以根本就是骚扰。”
在她口中变成骚扰狂的元鸿尊哑口无言。
“行啦。”北千闲扶着额头,开始感到眼前有点重影了。她放缓语气,絮絮叨叨地说:
“你自己心里明白,用不着我多说。”
“我告诉你,其实你没那么想死。否则自己拿刀子抹了脖子就完了。我没见过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还讲究死法的,哼,在战斗中燃烧殆尽,你搞什么行为艺术?你不觉得这样的死法在别人眼里其实很蠢吗。”
“你还年轻,很容易就会感觉到绝望,但是当你走过去之后,回头看,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走过去?”在北千闲嘴里变成年轻蠢货的昌王无语凝噎。他冷笑:“怎么走过去?”
北千闲皱着眉头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啪得掷了过去。本子砸在元鸿尊腿上,他捡起来看了看封皮文字,顿时无语,一时千头万绪涌上,他瞪着北千闲,只蹦出一句话来。
“你不是说没带出来吗。”他道。
“你不是知道我在撒谎吗。”北千闲不耐烦道。
“我是敌国君主。”元鸿尊加重语气道。你甚至不该救我,应该任我死去,更枉论送我功法。
北千闲从手心里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道:“知道。”逮住你还给我记了大功嘞,她心想。
“你知道如果有了辅助,赤炎功会是怎样天下无敌的功法吗?”元鸿尊觉得她已经醉到神志不清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话这么多。”北千闲却惊奇似的抬起了头:“你这种霸道总裁的隐藏属性居然是话痨吗。”
元鸿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北千闲嫌他话多,这意思倒能听出来。一时无言,只好木着一张脸瞪着她。
“行了。”北千闲翘起一条腿,整个人歪在桌子上:“这份功法是从鲁朝宫廷传出来的。可是鲁朝也没千秋百代啊。”她望着元鸿尊一张雪白的脸,淡淡道:“自开国国主以后,魏朝大王都不再修炼月阴功。你们攻进魏国了吗?也根本没有。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武功高强的人的天下。”
“几百个人站在你面前,你可以杀死他们。几千个呢,几万个呢?”北千闲哼笑一声:“当游戏盘上的人数达到数不清的程度,游戏规则就变了。某一颗棋子的重量加重些,根本无法改变整个走向。”
可以。
元鸿尊想,他果然没看错人——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喝多了,整个人歪在那里行动无状,思维却仍然明晰,话锋如刀。
在这样的冷静算计下,对他一而再再而三施予的那些援手,就近乎于温柔了。
“元鸿尊。”她忽然望向他,叫他的名字。眼锋锐利,仿佛从来没醉过。
元鸿尊不知怎的,心就漏跳了一拍。他不着痕迹地掩饰自己的心跳,沉闷地哼了一声:
“嗯?”
“铸剑为犁,这个想法不错。”她道:“但是,偶尔也想想更远的东西吧。比如说,”她挠了挠眉毛:
“天下为公。”
在沉默中,北千闲站了起来,随意地一摆手,看起来要离开。
“站住。”元鸿尊沉声道。
“你知道,这些锁链根本困不住我。”他说:“我会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