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人注意到孙窈娘的异样，便连那个提到她的司马衷，这时也不过将献容的脸捧着，便连一个眼风都没有向孙窈娘扫一下。
“阿容，”他唤着她，声音仍如往日般亲密且带着某种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宠溺，“阿容，你好生地想一想，自你入宫之后，朕身边只有你一个？那孙氏，孙氏不过是朕身边的一颗棋罢了，朕立了她做贵嫔，朕知道你生气……”
“可你也要听朕的解释。”他看着她，颇有几分急切，似生怕她不理解自己，“阿容，孙窈娘不过是朕放在身边用来牵制孙氏一族的棋子罢了……朕虽然封了她，却从来没有给过她哪怕一星半点的赏赐。你好生地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听他提起那件事，献容不由抬眼看了看他。
孙窈娘之事，本就是一直梗在她心里的一根刺——虽然整个孙氏一族和孙窈娘都因此而万劫不复，可他却从来没有一次想过要对她解释。
她素来骄傲，他不提，她自然不会问。
可她不提，却并不代表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它切切实实地发生过，甚至影响了她的生活，将她原安逸的日子搅得乱七八糟。
她又怎么能当成没有发生过呢？
献容下意识地看了站在窗台边的孙窈娘一眼，后者也正紧张地将她看着，眼睛里却充满了绝望。
像是终于快要等到死刑宣判的最后一刻，整颗心都高高提起，生怕对方果真按着她的心思将那些最肮脏的事情说出来……
但司马衷一心只想挽留献容，自然不会知道孙窈娘的想法——便是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谁会在意一个早该死去的人的想法呢？
“阿容，”他唤着献容，着急地向她解释：“阿容，你若因她生气想要离开，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
他望着献容，第一次十分郑重其事地对着她说话——往日，他对献容总是和颜悦色的，笑眯眯的，便连在说那些叫她觉得十分窝心的话时，献容也总是充满了不确定。
他从未有过任何一次如现在这般郑重其事，叫她单单只是这样望着，便忍不住想要去听他接下来的话，甚至是不由自主地去相信……
这是第一次，他叫她如此心动——远比他将自己全副家当交付给她的时候还要心动，也比那场花落似雨的接送更加来的心动。
她将他看着，听得他一声一声地说着：“你若因窈娘生气，阿容，我想要告诉你，我没有碰过她，一次也没有。她宫里全是我的人，我每次要去，都是令人将她提前迷倒，然后再去的……”
“还有那些绫罗绸缎，那些珠翠，也不是我赏的。由来皇帝赏妃，只有走自己私库的道理，可我早在你入宫之时便将私库钥匙给了你，守私库的素来只认钥匙不认人，纵我是皇帝也不行，又哪里能从私库里面调东西出来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由愣住了。
他们纷纷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了孙窈娘——落在她已有些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陛下没有碰过她，那她腹中孩儿，从何而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鄙夷。
不论是晋人，还是草原人，对于这种来路不明的孩子，本能上都是十分鄙夷的——晋人素对女性要求严格，于血统一事上，尤为看重。
若果真如司马衷所说的，这女子腹中孩儿不是她名义上丈夫的孩儿，那便是犯了七出之罪，是该浸猪笼的。
而于草原人来说，又不一样——他们可接受一女多嫁，丈夫死了嫁兄弟，兄弟死了嫁儿子，这种事情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桩稀松平常的小事。
草原生存环境恶劣，没有大夫，只有巫。
因妇人需如男子一般经年累月地劳作，生产能力十分低下，这种夫死嫁子的习俗，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但前提，也得是妇人腹中尚且没有孩子的前提下。
众人看孙窈娘的目光不由都有些不善——这些人，除献容与司马衷外，俱都是刘曜带来的人，这些日子又与孙窈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对她的来历早就摸透了。
这是一个汉人女子，侥幸地怀了阿日扎的骨肉，便被阿日扎捧上天去，成日里耀武扬威的，早就叫他们看不顺眼。
尤其是她的出身。
她是汉人便罢了，还是晋帝的女人，这也可叫他们接受——毕竟她是阿日扎看上的女人，与他们关系实在不大。
可他们不能接受的是她站在窗台上对司马伦大喊着说她腹中的是晋帝的孩子。
甚至，他们为这个还松了一口气——她是做母亲的，由她亲口说出来孩子的来路，那不是阿日扎的孩子。
这简直是一个甚令人振奋的消息。
如此，她便嫁不得阿日扎，那孩子即便出生，也算不得草原儿女，草原血统既然纯净，她的孩儿果真是晋帝的便更好了……
众人此前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窃喜着。
窃喜阿日扎不能娶她，也窃喜这晋地妇人不会玷污草原血脉。
可他们不过乐了一时半刻，便听得晋帝亲口说那孩子不是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说那孩子仍是阿日扎的？
几乎是司马衷一开口，他们便本能地相信了他的话——同为男人，自然知道有些事到底是发生过还是没发生过。
这时的他们才真正地开始绝望起来。
若是此前，早得知孙窈娘腹中孩儿是阿日扎的，他们还不会如此愤怒。
毕竟那只是阿日扎一个人的事情——他们都是刘曜的人，与阿日扎不过是盟友，其他的尚且算不得什么，便是知道这妇人是他的人，也不过只是觉得本能地有些难以接受。
但阿日扎对这妇人的好，他们都看在眼里，便是不接受也不能做什么。
但这并不包括他们可以随意地被愚弄。
若是孙窈娘之前的话还叫他们升起了希望，但司马衷的话却是在他们的心情在被高高地抛起之后，又重重地被扔进深渊！
一时，众人看孙窈娘的目光又气又怒。
这种愤怒，早已超过了此前阿日扎下定决心要娶她的愤怒，更多的，他们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孙窈娘被众人愤怒的目光看着，不由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她尴尬地站在那处，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种话更加叫人伤心和愤怒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