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依旧下了细细绵绵的雨,车门甫一打开,便零零散散飘了进来。
有侍者殷勤上前撑伞,许是在门外久侯,身上也湿了大半,靠的近些莫名让人生出些寒意。
“有劳”,他从侍者手中接过伞,侍者敏捷地退下,只余满天雨幕下并肩孑立的两人。此刻雨落如倾,乐游园外本人员稀落,她们恰才站定,那堆云砌玉的门廊里忽地涌出不少人,面上积了些讨好意味,争先恐后地涌来。
她心下“咯噔”一声,不好,难道是冲她来的?
待得来人奔近,她方听清他们口中的话。
“陶先生,欢迎欢迎,难得您赏脸!”
“久侯尊驾!”
“恭侯多时!”
印象中,陶玙虽出身戎武,但性子温和,说话更是斯文谦和。此刻面对众人的纷纭,他却并未理睬,面色如常,轻轻揽了她往里走。
众人见状,也未敢多言,面面相觑着为两人让出去路。
门里忽奔出一人,西装革履也不顾雨落纷纷,一路小跑至前,气还未喘匀,毕恭毕敬道:
“陶先生,里间已备妥,还请移步。”
侯问贤看来人面孔有些熟悉,心里暗暗思索,想了半晌才明。
这不是乐游园的经理?许是姓周吧?
她出门交际不是一两日,见过的谄媚逢迎也不在少数,但个中大多都是媚笑满面,曲意讨好。
可此刻放眼去,众人战战兢兢,无一人敢稍露笑意,大多面
色惶恐,左右无措。
即便通透如面前的这位周经理,三哥见人刻薄,也曾难得夸他语生玲珑,世故机敏。
而此刻这位玲珑通透的周经理,恭肃凝重,除先前招呼的那一句话外,连一声大气也未敢出。
她随他一路往前,脚下淌过细细的水滩,华灯闪耀中有风徐来,越过山川楼宇,掠过细雨星辰,打在面上,潮湿而坚韧,一如他们湿润而坚定的步伐。
原来,这般也是他。舞台上戏正唱酣,小旦的一双水袖舞得花团锦簇,媚态横生,引起座上叫好无数。
侯问贤随他缓缓而入,掌声喝彩一涌而入,木然地,便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从来是她,别人的艳羡妒忌,巧笑恭维或是曲意承让,不过因为她有个侯问贤的出身,就连陆时照,忌惮顾忌亦不过因她的家庭,而非其他。
今晚,他们没有认出她,不会讳莫如深地偷瞥,也不会因了她与陆时照的旧事兴致盎然地掩嘴一笑,不轻不重地说一句,不过是个平白无趣的世家女。
今晚,她被他轻揽于身侧,躲在那高浚的身影下,她第一次生出些有所依傍的感觉。不同于身份与盛名,这样的依傍是真切的,熨帖的。栖身于他的阴影下,她第一次不必强颜欢笑去仰视那些灯光与目光,躲在这样的身影下,可以害羞,可以忐忑,可以欢欣,亦可以落寞。这样真实的她,纵然随他亦步亦趋,也是快乐的。
那周经理随他们一同入内,不紧不慢地缀于他们身后一两步,方入大堂,便做了个手势,那手势做的不轻不重,方向亦有些奇怪。
侯问贤正自纳闷,忽然,整个大堂仿佛凝于一瞬,锣鼓声止,舞台上正叠着袖的小旦亦仿佛呆了一呆,目光往台下一扫,偃行息气,水袖一横,正正朝着他们作了个揖。
心正跳漏一拍,仿佛一霎之间,堂下众人皆将关注投来,她正带了些不明所以,便一下被暴露于众人目光之下。
匆匆一瞥,他面色如常似恍然未觉,但面对众多目光,眼神里隐隐透出的淡然从容又似在意料之中,她正顾看他,匆忙间连脚下步子也忘了迈。
微微停滞间他转了头,“可是太吵?”
台上锣鼓声歇,台下却窃窃杂杂,声沸不止。他这一问,也不是说笑,倒有些深意。
“戏院嘛,哪有不吵的?”她微微一笑,将话岔开。
“听人说你向好评弹,我便安排了一下,今日匆忙,还往你唐突莫怪。”
“哪里。”含羞一笑如水涟一现,转眼便她敛于唇角。
随他上楼时,她心里暗暗有些奇怪,“乐游园向来只登京戏,何时出过评弹?更何况是今日。”
戏台上小旦停过一瞬,丝弦响起时,复又捻手弄袖唱了起来,她一面走一面看,小旦瞧着眼生,倒不知是哪里请的角儿。
“侯小姐。”
她正瞧得出神,一声轻唤入耳。
是小厉,陆时照的心腹陆小厉。
他直楞楞立在走廊下,见她过来,轻唤之余微微欠了身。
“小厉,你也在这。”陆小厉虽只是随从,但她们相识也久,见了他,侯问贤下意识地招呼了一声。
话刚出口,便有些懊悔。
这话问的多余,今日陆时照是必然在的,他若在这,小厉如何能不在?
果然,陆小厉回道:“嗯,照哥在里面。”说这话时,他虽面朝了她,眼却不住地往陶玙身上看去,见她望来,这才敛了眼。他恰站在门边,那门将开未开,留了一丝犹豫于半明半晦间。
她随了他的话往里面看去,这忐忑心悸的一眼却并未看清,里间烟雾缭绕,只见人影绰绰,分不清谁是谁。尽管如此,她却有些止不住地心慌。
他在里面。
“里面人您都认识,侯小姐,要进去打个招呼么?”
小厉跟随陆时照久了,看人说话也与陆时照有些相像,语意深长,少留余地。
她正想着怎么拒绝,手臂却被轻轻一带。
陶玙仍是一张清静柔和的脸,“这里烟味重,稍后再聊吧。”
小厉手上夹了烟,此刻急忙将烟往脚下一掷,“不好意思,竟忘了您不喜这个。”
侯问贤半是宽慰半是自嘲地一笑,“没什么,我就不进去了,今日——他也忙。”
小厉望着并肩如一双璧人的她们,嘴里呐呐,却说不出什么。
尽管于安排上刻意,陶玙订的包厢却不是最大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一个,清静位于走廊末端,但因了乐游园内的巧妙设计,坐在这静谧包厢里看去的,恰是舞台正中。
两人分坐在包厢的两侧,中间是大大的一张桌子,琳琅满食,蟹壳黄、生煎馒头、小馄饨、糖芋艿、双酿团子、酒酿圆子、定胜糕、鸡头米、枣泥麻饼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都是她小时侯爱吃的,有一些虽现时也常吃,但大多数却是久来未食的。
外间落雨,她方进来时身上带了寒气,此刻坐在温暖的桌几旁,食物香气滕然而上,熏在面上,不知怎的,双眼竟有些发热。
“劳你费心啦。”见陶玙看来,她忙出生道谢,谢中有几分仓惶,忙着遮掩,忙着省略。
他微微一笑,接过碗,举调轻尝。
那细滑的皮略一咬开,满满的鲜味顿时溢满唇间齿间,汤汁滚了鲜味咸味便不管不顾地往喉间流去。
身边有人递了餐巾来,她接过轻轻一拭,笑道:“你从哪里请师傅做的,这比我这几年吃的都正宗,乐游园的厨子,可做不出这味道。”
许是怕她吃絮,陶玙接过碗,又替她夹了一块蟹壳黄。
“正宗就好,我就想着,这满城里,总能找到正宗的一家。”
他话音方落,不容她开口,便有另一声音接口道:“哪里是城里,这小馄饨的师傅,是先生一星期前便从苏州请来的。”
“觉玮!”陶玙轻声呵斥,面上虽无多少肃意,但眼里却有了几分寒芒。
侯问贤微微一愣,便转了眼去瞧说话的人。
他看起来很年轻,同是一身戎装,却比陶玙多了几分青稚。
见她看来,他微微欠身,“鄙人孟觉玮,侯小姐,对不起,扰了您说话。”
侯问贤摇头,宽慰一笑。
他虽莽撞,说的确实实情,否则,她可能永远不知,这一口一口咽下的,不只是佳肴,还有含蓄未言的心意。
“侯医生?”她有一瞬时的恍惚,被他一声轻唤惊醒。
转了头,是他一如既往,深切而凝重的眼神。
她忙笑应,“好久没吃小馄饨,还——”话未说完,他已领略,微微一笑,又替她盛了一碗。
她谢着接过,清鲜的汤面上漂着几粒葱花,青青翠翠,映着明净的白瓷碗,煞是好看,她用调羹微微搅着,心也跳快几分,极轻极轻道:“也不是在医院,不必这样客气。”
声音极小,但敏锐如他,怎能忽略。
于是,他从桌上抬一盏茶,缓缓向她送了过去。
“问贤。”
许是害羞,她并未应声,只盯了那盏茶,目不转睛地接了过去,一边,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