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站一会,一杯果汁还未饮尽,便谢绝了几人邀请,饶是坚韧如她,也不禁有些疲态,趁了空隙,便急忙对身边人道,“不行不行,我瞧这势头不对,我得出去避避。”
陶玙本正与人谈笑,她话音方落,他便转了身温言道,“避避也好,夜来多虫,花园就免了,你去露台站站吧。”
他的关注来的毫不掩饰,她不免有些脸红,微微点头,便匆忙着走开了。
陆时照闲来无事,恰见这一幕。
她纤秀的身影穿过密密人流,往露台上去,孤身一人。
他不禁有些意动,步子也迈开一半,但也只是一半。
“这算什么?”他心中暗道,下一秒仿佛和自己赌气一般将身子撇开大半,正正将背对了她离开的方向。
夜来风却不凉,侯问贤倚站在露台一角,身边满是细细密密的绿植,有风过时,伴起微微的芳香四溢,一时间,倒有些少有的惬意。
她饮了些许酒,此刻着风一吹,倒有些半醒半醉之感,一半朦胧一半清醒,倒算个境界,一念至此,她不禁微微一笑。
身后传来细细的脚步声,混在树木枝叶沙沙作响间,虽是细微,她却听见了。
“许久不见你跳舞,不想如今,跳得如此好了。”来人徐徐将这一句话吐出,磊磊落落的感觉,倒教人很难生出遐想。
见是他,侯问贤心中微跳,但只一下,便很快平静下来,施施然回了话,“你许是漂亮舞见得腻了,我这微末之技,怎能经受如此过誉?”
“你跳的向来很好,如今更好了。”
她语气不悦,他不是听不出,平日里顶冲的性子,此刻竟格外想迁就她一番。
侯问贤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倒不好相激了。
露台只点了小小一盏灯,存在疏疏落落的叶影之间,光透了叶子间隙过来,摇摇曳曳,格外的斑驳细碎,她在朦胧灯影里望向他,长眉朗目,还是熟悉的模样,可那一般的神情,却有些不同了。
她无端端觉得有些不安,便道:“今日酒备的倒全,若是觉得满意,还请多饮几杯。此际风大,我便失陪了。”
今夜的月亮格外圆,温柔月色沐着她,一步步与他错身而去。
他犹豫了一下,但几乎是一瞬间,仅仅一霎时的功夫,他猛然发觉,不能任她离开,如果今夜失去她,那他,便永远失去了她。
他醒悟的那一刻,也是她错过他的同一时刻,他忽地伸出手,牢牢抓住她。
如果再不抓住,他恐怕,再难相对如此圆月,再难沐见如此和风。
“你——”
她乍惊之下,不免惊呼出声,余下的话,却被他的怀抱紧紧拥住了。
烟味酒味迎面扑来,很多年前憧憬的怀抱却不如想象中一般,夹杂在烟酒味中,还有一丝莫名的甜香,那味道古朴久远,仿佛相识了很多年。
他牢牢锢着她,也不理会她乍惊之下如何反应,只牢牢将她锁在怀中,一旦放松,她便再不属于他。
“陆时照,你放开我。”她轻轻呼喝,声音并不敢大,免教旁人关注。
“陆时照,放开我,放开!”
“你是疯了吗,快把我放开。”
“陆时照,陆时照!”
无论她如何呼喝,他却并不理睬,一意埋首于她发间,嗅她鬓边芬芳。
“放开我,若是教别人瞧见——”她话未说尽,却被他打断,“若是教别人瞧见,你便嫁给我,好不好?”他平素说话向来无状,此刻这轻轻一句话讲出,却是带了前所未有的郑重意味。
“若是教别人瞧见,你便嫁给我,好不好?”
良夜有月,此际无声。
时光呼啸而过,她仿佛走过了好多年。
“展齿一笑含半羞,淑女窈窕君子逑。”
“一叶扁舟紧相随,烟波影里倒梁溪。”
陆时照静待许久,竟不见怀中人如何反应,她仿佛惊呆了一般,穆然站立,久久不见回应。
他不免心下生出几分忐忑来,这样的话,竟也不能挽回她了?
“陆时照,你放开我。”见他不为所动,她复道,“时照,你放开。”这一句,仿佛是哽咽中发出的,含糊朦胧,间藏几分恳求,又或几分的无奈。
他呆了一呆,她仿佛,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这几年她总叫“陆大少”、“陆公子”,前几年她称呼全名,“陆时照”,再前几年,便是很久以前了,她还是少时,老爱追着他叫,“时照哥哥”。
“时照”,原来,她叫起来,也是这般的温柔意味,与别人不同。
却不想,是在如此的境况之下。
陆时照还是放开了她,尽管他拥得用力,可一瞬的宽愉后,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怀抱里的这颗心,即便在时光里等了他许多年,可在今日,在此地,却不再属于他了。
侯问贤从他怀中挣脱,不知怎的,不敢抬眼去瞧他,明明理亏的是他,她却还是如此怯懦。想来,此刻他的面上,一定很不好看吧。
“原来,我竟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他喃喃低语道。
听他出声,她才敢抬头瞧他。
皓夜如许,林风微动,他微微蹙眉,一双眼似有若无地望向她,又仿佛,只瞧了她的身侧。
陆时照向来骄傲,那样肆意飞扬的他,竟也会有这般的落寞神色。
她心中不忍,口中不禁道,“这几日我虽忙着,零零散散也听下人说了一些,陆家与侯家,即便做不了——嗯,亲戚,也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待大哥气过,我便去求他,事情,也不是不可转圜的。”
“你竟是这样想我的?”他自嘲一笑,复而转眼将她牢牢盯住,目光中似有万千利箭,又道,“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不知怎的,侯问贤听他如此诘问,心中一股火起,便也冷了脸道,“那我该如何想你,你告诉我,陆时照,我该如何想你?”
“可死不可怨,数月之前,我既已将真心剖出,血肉淋漓地给你陆时照瞧,你?你做了什么?”
陆时照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答她。
她仿佛将他瞧得通透,复道,“不必回答,我替你说,你落荒而逃,生怕我用我这颗心牢牢拴住你,你陆时照,城中名流,多情公子,怎会为我这一个平白无趣的世家女所牵绊,你的心,从来不在我身上,也不在你身边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你此刻的虚与委蛇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不清楚吗?这些年,我受够了你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我累了,也懒得与你摆那些面孔。陆家的事,我自会去大哥那里分说,至于你陆时照的事,便不再与我相干了。”
原来端庄如她,也有这般盛怒的时刻。
这许多年,原是他太荒唐了。
一念至此,他便想去拉她。
却扑了空。
“我错了,算我明白迟了,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神色,让她想起许多年前,她在廊下写字,他不小心碰着她,害她平白毁掉一副好字时,也是这般求饶的。
可是,字可以再写,时光怎么重回?
她不由侧了头,低声回道,“你也说,迟了。”
这一句虽轻,却像万钧之力一般击中他。
风骤起,陆时照心下一黯,一颗心便如露台旁的绿叶一般,四下一乱,左右无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