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城能找出很多些母子关系的诗句。比如,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亦或是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或者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唯独找不出写他们母子关系的诗句。如果非要让他找出一个词语或者一个典故来形容,他能想到的便是武则天与她的子女,或者赵姬与嬴政这对母子。自古,在帝王家亲情寡淡。原来在商贾之家,亲情也不见得有多浓厚。
他们母子第一次这般坐下来还是在他带着萧清然回到顾宅那天,他态度强硬,那是他身为人子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母亲。尽管在这之前他对顾卫华有着诸多不满,诸多怨恨,甚至对母爱也不再奢望,可他却一次都没有忤逆过他。他用顺从小心翼翼的维持这两人之间那一触击溃的平静。
他内心深处爱着他的母亲,尽管他的母亲看上去并不爱他。子女对父母的爱总是比父母对子女的爱来的纯粹。
因为萧清然,顾南城第一次顶撞了顾卫华。如果不是萧清然,顾卫华甚至不知道这个一向顺从自己的儿子也有违背自己意愿的一天。这也就是她讨厌萧清然的原因。在她看来,萧清然的到来,加剧了自己与顾南城关系的恶化,以至于到后来剑拔弩张的地步。
顾卫华在练书法时,喜欢在香炉里焚上檀香,让它的香气萦绕整个房间。而今天,香炉静悄悄的,里面没有烟雾袅袅上升。从她下笔的手看,内心带着慌乱。顾南城站在书桌前,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他。
最后,笔锋一勾,一个罔字落成。
罔:意思蒙蔽也可解释为无或者没有。
“觉得如何?”
未曾看一眼桌子的字,看着顾卫华的眼里全是怒气,“是不是你?”
顾卫华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我这双手会做很多事,比如弹琴、写字、养花;可独独不会杀人。”
“不是你还会有谁?”
淡淡一笑,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痛,“刚好。我的想法跟你相反。毕竟胡杰生前欠了不少外债,不是吗?”
自己的母亲向来自信。光从当年将他送上飞机,将他推向一个陌生的国度,只让一个华清跟着他。在他登机的前一刻,她对着他的背影说,“只要你打开美国市场,你再回国我便成全你们。”他至今都相信这句话,相信到他从未去质疑过这句话里面到底有几分真。现在他知道了,一分都没有。
他母亲的自信他是真的佩服。或许他还应该改观对她的看法,不是他们互相不了解彼此。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只是他不了解自己的母亲,而她的母亲却将他看的无比澄澈。知子莫如母,看来当真如此。
七年前,她断定他能在美国为顾氏打下一片天地;今日,她眼里的坚定让他知道张氏的死真的不是她。可张氏的死,终究跟她是脱不了干系,所谓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为何让人封锁我的记忆?”
“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
“难道我理解有误?”
顾卫华起身,走到顾南城身边,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从他出生的55厘米长到如今的183厘米,她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认真的看过自己的儿子。
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被他及时的躲开,“你要相信,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慈爱。
顾南城以为自己一时晃眼。随即一声冷笑,“这是我三十三年来听过最冷的笑话。”
一场记忆的封锁,一段过往的流失,将她推出了他的世界。
今年的东州,雨水尤其地多。雨水拍带着海面,海鸥振翅掠起,惊醒了顾南城曾经紧紧握在手中的千欢万喜岁月过往。
十一岁的萧清然初到顾家,总是粘着他。不管他去到那里,回头总能看见她跟在他的身后,眼里全是对他的依赖和眷恋。
十二岁的萧清然,总是会对同学说,“这是我哥,帅吧。”一脸的骄傲与自信。
十三岁的萧清然,给二十一岁的顾南城做了满满的一桌子菜,对着他说,“南城哥哥,生日快乐。”
十四岁的萧清然,面对缠着顾南城的女生,会双手叉腰的站在他的面前,对着那些女孩说,“南城哥哥是我的。”每次站在她身后,听到这句话,嘴角会上扬成45度角。因为她说45度角微笑是世上最美的笑容。她能从他眼里看到万里无边的浩瀚星辰。
站在洗漱间,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着45度角的微笑。如此反复无数次,直到嘴角发酸,眼睛发酸发胀,他知道,他再也找不回眼里的万千星辰了。
顾南城的卧室跟书房是连通的,回来后他基本上没有涉足过那里。在那间书房的每个角落都能看见萧清然的影子。
推开那扇门,书桌上已经布满了灰尘,墙角的花早已枯死,连花杆都枯倒在了花盆里面,泥土早就干涸的起了很大裂缝。这里被封存了七年,同时被封存的还有十八岁的萧清然与二十六岁的顾南城。
桌上的书是李清照词集,摊开的页面正是词人李清照的千古哀词《声声慢》。
怎一个愁字了得?
他想起萧清然曾说过这个愁字。她说,愁字,上面一个秋字,下面一口心。横拆开来便是秋心,一年四季,春最喜人,秋最伤悲。故而秋季最适合分别。愁这个字,便是将一颗分离的心丢在了落寞的秋季。
拿起桌上的词集,弹了弹书上的灰,一粒粒粉尘在空中飞起,再慢慢落回地上。
突然,从书中掉落一张纸。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弯身捡起,摊开。触目惊心的几个字落入眼中。
亲属关系血缘鉴定书。
鉴定结果为,“经鉴定,顾南城先生与萧清然小姐无任何亲属血缘关系。”日期是2008年8月18日。
为何会有这样的一张血缘鉴定书?
死死的盯着手里的鉴定书,脑中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搅的他头晕脑胀,恍然看见哭的梨花带雨的萧清然用力的推着她,不停的叫喊着,“南城哥哥,不要,不要。”
转而,又看见顾卫华将一叠照片扔在他的面前,冷冷地嘲讽,“看,这就是你真心护着的女子。”
不一会,萧清然的哭声又传到脑中,混合着窗外的滂沱大雨。此刻,他的身体像是被一阵狂风闪电撕裂开来。双手死死的捂住脑袋,想让它停下来,停下来。
“啊。”双臂一会,书桌上的东西全部都滚落在了地上。
那些片段如海水般涌来,偏偏就是凑不齐一整段的记忆。萧清然的笑声,混着萧清然的哭声在他身体里面疯狂的厮杀,带着他的思绪一步步深陷过往的囹圄。
将面前的血缘鉴定书撕的粉碎,纸屑在他满眼通红的双眸缓缓落下,就像是曾经他在萧清然世界里面下的那场大雪,覆了两人之间所有的情深。
管家贺荣浩听到动静,跑上了楼,擅自闯了进来。他走上前去紧紧地抱着头痛欲裂的顾南城,眼底是再寻常不过的舐犊情深。如果,顾南城此刻有半分清醒,定能察觉出贺荣浩对他的在意。早已超过一个管家对少爷应该有的情分。
让顾南城安静清醒下来的是顾卫华的一巴掌,五个修长的手指印落在那张因为被记忆纠缠而有些疲惫的脸上。这一刻的顾南城,看上去尤为的寂寞,像是一个从黑暗里面走来的孤儿,那般无助。他捂着被打的脸,笑出了泪。
顾卫华看着顾南城被打了的脸,一时语塞。走过去,想要看看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推开,看她的眼是一阵阵寒意。随即离开了顾宅。
“你不该打他的。”说话的贺荣浩。
“不用你来教训我。”
留下贺荣浩一人站在书房,看着一地的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