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那时候是夏天。
一个还没有偏僻到是山区,却似乎是被时光遗忘了的南方小镇。没有游乐场,没有图书馆,只有一家历史似乎已经很长了的电影院。书店里的新书往往日期是一年前,无论上头有什么政策都是后知后觉。如果把外界的时间比喻成流水,那么这里的时间就像是胶水,粘稠而厚重。
不过,这里的空气常常带有湿气而让人神清气爽,输电线上的麻雀或是其他不知名的鸟类挤成慢慢的一排,像是小卖部的汽水罐,池塘里露珠在远远的荷叶上不停打转,道路上的行人都走的悠然自得,很少在快跑。若是运气比较好,晚上还可以在河边看到萤火虫。
总的来说,是个虽然有点缺憾,但也不失温馨的故乡。
然而,那终究是八年前的事了。城市的上空只有几只乌鸦,塘子里连草都不长,晚上要是看见萤火虫,那可十有八九被传成鬼火。
已经忘了,我为什么要离开那里。
这里的少年宫建在非常偏僻的郊区,再往西边就是森林了。虽说没有人在里边发现过狮子野狼等大型食肉动物,毒蛇臭鼬的传闻从来没有缺少过。虽不至于到人心惶惶,每年为此而打颤的家长也有不能用五指计算,因此少年宫为什么建在这种地方一直是一个谜。不过,现在南边的新少年宫已经建好了,少年宫即将整体搬迁,原少年宫也就变成了“老少年宫”,具体怎么处理还有待商榷。
不管怎么说,这是老少年宫的最后一次使用了。临近黄昏,红彤彤的太阳正对着地平线,要是单独拍一张照片,也分不出来是朝阳还是夕阳。少年宫砖红色的嘴巴像往常一样吐出各色各样的学生,悠哉悠哉,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寿终正寝,毕竟,决定它的命运的是人。学生们从岔道分流淌走,却有一个男孩逆流而上,努力挤到门卫室。
男孩不胖,略微偏高,穿着白色衬衫和灰黑色牛仔短裤,衣服似乎是新的,上边还带有折叠的印迹。他大约八九岁的样子,虽说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是圆润一点的可爱,这个孩子却是清爽的类型。男孩把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略显惴惴不安地踱来踱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个梳着马尾辫的瘦小女孩从里边走出。女孩即便在假期,依然穿着洗得有点起球的校服。不知是因为确实如此,还是因为校服过于宽大而衬托了女孩的娇小,她看上去比男孩还要小两岁。看到男孩,她浅笑一下,径直向男孩走去。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
“你别学我说话啊!”
“我不是来上课的啦。”
“我也没说你是来上课的啊。”
“我是来找你的。因为我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啊,只好来这里碰碰运气了。”
“我今天也没课啊,只是来看傅爷爷。如果我不来,你不是白等了?”女孩咧开嘴笑。
“唔,反正今天接下来你都没什么安排了吧?”
“本来是想去菜市场买菜的,但是刚刚来的时候才发现优惠活动时间记错了,所以今天确实没有什么安排了。”
“那我想请你到我家玩,还有件事要拜托你。今天是我的十岁生日,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的吧?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为什么啊?”这真是强盗一般的逻辑。
“我们走吧,我跟陈叔都说好了。他开了车来的,老少年宫这里不让停,他就把车开在前面那条路了,现在他人待在车里,防止有交警来。现在我们去那里,直接上车就好了。”
“你……哎!算了!去就去吧,也难得一次遇上你不讲理,肯定有啥事。说起来,你做了什么让陈叔叔听你的号令?”
“你在说什么?”
“不把不经同意带朋友到家里的事告诉你父母啊,陈叔居然肯冒险帮你瞒着?”
“没什么,只是我告诉他,如果帮我的忙,我就不把他在我爸爸车里吸烟的事告诉爸爸了。”
“厉害!”女孩拍拍男孩的肩膀。
就他们聊天这会儿,少年宫门口的人都散的干干净净了,周围一片寂静,极好地衬托了西边充满怪谈而显得神秘的森林。
或许是因为关于森林的怪谈太多让人心生恐惧,这时候男孩突然觉得有许多双藏起来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他们已经暴露在什么当中,被看个干干净净。
男孩略显紧张地四处张望,引得女孩奇怪起来:“怎么了?”
“我感觉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哈?”女孩疑惑地环顾四周:“这里就我们,看着你的只有我。”
“不,不是你,你不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的。”男孩否认得异常坚决。
“你连人都没看到,哪里知道人家是用哪种眼神看着你?”女孩非常郁闷:“这里就我跟你,不是我,难不成还是你自己在看你?这里又没有镜子,要不就是你在做梦。”
男孩没有回答,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一块。刚刚还只是感觉到好像被看了,就莫名紧张愤怒,现在想来却完全没有道理。凉风过堂,便什么都没有兴趣去想了。
“走吧。”女孩正要抓住男孩的手。一个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却将他们分开:“你把她带回家我就告诉你父母。”
到这个时候,男孩的名字才浮上水面,原来他叫度星稀啊。
奇怪,刚刚明明看着门口的人走得一个不剩了,这么空旷的地儿,这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不成还真是在做梦?
但是他并没有给度星稀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快步上前:“你把她带回家我就告诉你父母。”
他只盯着名为度星稀的男孩看,却完全拿女孩当空气。不,也并不是空气,只是在他的眼里,女孩好像是完全不存在的。
这是一名十七八岁的男青年,体型偏瘦,可能因为太阳即将落下光线不太好,度星稀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明明这么近,却就是看不清,无论是那个男人还是女孩,就好像是被时间冲刷太久,已经模糊了,不过是残影。而真正留下来,走向未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你是谁?”
“你把她带回家我就告诉你父母。”
“你是我爸爸妈妈的朋友吗?”
“你把她带回家我就告诉你父母。”
“你要干嘛。”
“你把她带回家我就告诉你父母。”
“你还有没有第二句!”
“有。”
“要不,算了吧。”女孩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是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会给度星稀惹麻烦,她打起圆场来:“不告诉你父母就进你家也确实不好,既然这个哥哥都这样说了,那这次先算了。下一次你先和你父母说好,我再去吧。你要我帮你什么,现在就说吧。”
“不要!”度星稀似乎是只剩下了这一执念。
从一开始,度星稀除了邀请女孩就没有做别的,男人除了阻止女孩就没有做别的。两个人目的非常纯粹,好像世界下一秒就会因为这个而毁灭或是重生了似的焦急。
过了将近半分钟,度星稀才下定决心,恨恨地说:“好吧,那说好了,下一次我跟爸妈请示一下。”说完偷偷地瞪了男人一眼,恋恋不舍地向女孩挥挥手,便跑开了。边跑嘴里还边嘀咕着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骂那男人。
另一边,一辆黑色的老爷车停在路边,虽然在这里认识车的牌子的人很少,但从这其复古风格就能看出此车价格不菲。老陈在里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又起了抽烟的念头,手指已经开始不老实地摸向烟盒。然而这时,度星稀终于回来了,让他不得不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魔爪。不过,度星稀并没有像之前说好的一样把他的朋友一并带来,只一人气哼哼地上了车。
“怎么?你朋友不想去?”老陈一边拉开手刹,一边通过后视镜看着度星稀。
“没有,她就是临时有事去不了。”度星稀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不过也没有表现得太失礼。
“哦。”老陈本也没有询问的兴趣。本来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只当是这孩子和自己的朋友闹了矛盾。
车驶进比少年宫更加僻静的地方,过了约莫十分钟停在了一栋三层的蓝白色小房子的院子旁。度星稀下车,示意老陈不用陪自己,把车停在车位就好,然后绕过前院,走进屋子。
啪嗒一声打开灯,房里盛满了虚张声势的光,却安静得好像少年宫西边的森林。
今天也和昨天一样,或者是和前天一样,屋子里还是只留他一个人。
度星稀倒也习惯,没有多感伤。正要上楼,却突然面前一黑,双眼被两只手蒙住。度星稀吓了一跳——莫不是强盗?——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耳边却突然响起哥哥的标准的英式发音:“Happy birthday!”
眼前的手被拿开,出现的是父母,还有孪生哥哥微笑着的脸。
“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吓到了?”和度星稀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孪生哥哥笑着说:“别这种表情啊我会愧疚的,我本来是为了给你惊喜啊!”
“你们……”度星稀还没从刚刚的一吓中缓过劲来,惊讶地看着他们。
“我们今天特意赶回来,陪你过十岁生日。整十岁的生日可是‘大生日’,今天是你的第一个‘大生日’,我们当然会回来陪你一起过啊。”爸爸今天一改平时严肃的表情,格外和蔼,连语气都柔软了几分。
“今天特意给你订了三层生日水果蛋糕,里料用的是你最喜欢的紫肉火龙果,还加了一点猕猴桃和菠萝,现在就放在厨房里呢。”妈妈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不过今天明显比往日要更兴奋,脸颊都微微偏红。
“好呀,我们快去厨房吃蛋糕吧!”当度星稀理解了当时的状况后,立刻一脸兴奋的表情,完全把刚刚没能邀请朋友欣赏自己画作的遗憾忘到了九霄云外:“让我来分,今天先吃上面一块,其余两层先分开放冰箱里,不然夏天太热一下子就放坏了。”
“先别急,十岁生日太难得,我们先在蛋糕后面摆个姿势,拍照留念一下……哎!你这个熊孩子!”
一家四口,笑着闹着,一派幸福祥和的场景,看得站在窗户外的他都有些妒忌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始至终自己的视角就没能离开度星稀。
就像他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总是做相同的梦一样。
然后,同样不可理解的,眼泪流了下来,经过的地方烧得脸都有一点疼。
为什么要流泪,明明看到如此幸福的场面,却感到无比悲伤,还有那一丝丝的释然。
就像他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阻止度星稀带女孩到家里玩一样。
他想吐,拼命憋住,觉得不这么做的话,自己的心都要被呕出来。
啊,不过,这样,就结束了吧?他这么想。
嗯,这样就会一切都好。
但是,并没有。也可以说,彻底结束了。墙壁上的挂钟忽然加快了转速,时间却仿佛静止了,世间万物都忽地失去了颜色,即将落到花蕊上的蝴蝶停止了起舞,失手撞翻的玻璃杯掉在地上的声音被拖得格外漫长。那刚刚还沉浸在父母怀抱中的男孩却成了唯一时间维度可以与他相对的生物。男孩缓缓地转过头,他的眼里没有光,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目光像一只怪物一样咬着他。
一直重复这个梦境,重复了很多很多遍,他才知道,男孩眼里的东西叫做怨毒。
想逃,却动不了。
男孩笑了,笑得非常夸张,嘴根都裂到了耳朵后——这不是夸张,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男孩的笑越发凄厉,面容越发扭曲,就好像一只被打碎了的花瓶。
不管看了多少次,还是没法适应啊,他这么想,情绪倒没有很大的波动,因为已经重复了太多次了,他知道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
猛地,一阵下坠感向他袭来。他不知道脚下有多深,但没有一次触过底。想吐又吐不出来,伸出手,却什么也握不住。
那种感觉并不是恐惧,而是深知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无力。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童话,有些事物失去了就会成为永远的遗憾,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是再也回不去的理想乡。
然后,突然地,他醒了,眼睛还干涩着,喉咙低沉地喘着气,流下的汗珠把衬衫都粘在了身上,让空调的风一吹,觉得凉透骨髓。
当我们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就做梦。
“前方到站是——迷宫市南站,请各位旅客做好下车准备——”是这声音唤醒了他。
他坐在硬座上缓了一会儿,从货架上一件一件费力地取下行李,然后被人流拥向车门。
他取出车票,上面的名字是度星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