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少年过去，梧桐殿的人早都已经习惯了。
东君很能睡，在整个天界是出了名的。隔着几千里的南天门那边，经常有小兵听见梧桐殿里打呼噜的声音。
天帝特许立春归职复命的时候，东君可以缺席，大殿上雕龙画凤，各路神仙依次上报每年的问题，天帝顺眼一瞄，就看见一道白影从门角闪过去，轻叹了一口气，当成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底下述职的小仙听见天帝叹气的声音，吓得一身冷汗，说话都开始哆嗦起来，心里忐忑地要死，偷眼看过去，发现上边这位大佬依然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思急转，依然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出了什么纰漏。
天王在旁边看热闹，等到年会结束了，满屋的人都走光了，开口问天帝：“不劝劝她？”
天帝摆摆手：“随她去，随她去，多少年了没个长进，懒得管她！”
老头子一甩袖子，满身的怨气走掉了。
天王耸耸肩，回家喝酒去了。
二
三十六天宫、七十二宝殿，九层云盾、玉柱金山，整个天界方圆数十万里，纷纷扰扰不知道多少神仙，每天那么多事情乱七八糟，多少天之前有谁死在了天牢，过了一个月南天门的守将也没有听到风声，这都是正常的事情。
整个天宫近百年来能够让所有人都知道的大事情，大概只有三件：梦神娶了他多年的侍女（详情请见去年中元特辑《七月半》）、天帝生了个不肖的闺女、雪女每年都要去梧桐殿听雷。
梧桐殿的惊雷，是整个天下最清脆、最动听的雷鸣。
“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
不止雪女，其实天界的很多女仙都很喜欢到梧桐殿外听雷，听雷当然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东君。
春神东君，蛰伏一个冬天之后，一声惊雷唤起，身驾祥瑞，脚踏双龙，细雨随带青纶拂树，微风披挂百卉生香。没有人知道东君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就好像没人知道雪女为什么要转身离开一样。
三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长，过了年之后冬神喝多了要全国大雪，雪女忙得死去活来，从东北一直下到西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当然这个工作有一个好处，就是述职的时候没什么可以说的，只要站在凌霄殿的角落里打盹就好。
雪女当然不是爱打盹的人。
从天宫有雪女的那天开始，天宫的人就知道司雪天神换成了一个捣蛋鬼，隔三差五在天宫闹出点事情来，庭卫管不过来，天王就要追究天宫巡察，千里眼和顺风耳鼻子都气歪了。
奈何人家是天帝的女儿，两个苦逼只能是看见雪女回天庭就全天候待命，好在自家人知自家事，天帝年终给了他们俩一个最佳神职称号，老君殿分批下来的丹药也多了两炉。
两个老哥从凌霄殿述职出来，连家都没回，立马上了天顶。
不过最近这些年，雪女似乎老实了不少？
四
雪女从凌霄殿溜出来的时候，一个回头就看见了老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不由得吐了下舌头，蹑手蹑脚摸出了凌霄殿，去了梧桐殿。
梧桐殿在天庭的东边，从凌霄殿过去，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云路伸过去，旁边有些官邸门口拴着神兽，有的门口立着石狮子，有的门口竖着碑，好高好高的一块碑。
雪女第一次见到东君，就在这个立着碑的门口。
那个时候雪女才十岁，一点修为都没有，偏生喜欢到处惹事情，顺着碑脚爬了一个小时爬到顶，站在碑上往远处看，就能看见凌霄殿上纷飞的彩霞和白鹤，老君殿那边氤氲的丹气，当然还有梧桐殿里边那颗梧桐树大大的树冠。
正看得起劲，突然天上雷公一通鼓响，“咔嚓”一声天雷乍起，轰隆隆一阵尾音，就听那梧桐殿中传来一声叹息，这一声叹，听在耳朵里，仿佛响在心里。
随后就听到远里近里大姑娘小媳妇一阵的尖叫，还没等雪女反应过来，一阵微风细雨、暗香浮动，梧桐殿里升起一道光，接着两声龙吟，一个青衣男子脚踏双龙而出。
雪女眯着眼对着那团光芒看过去，才看清那青衣男子的样貌，不想脚下一空，就从碑上掉了下来。
一阵天旋地转，就感觉眼前亮得不行，身子暖了一下，紧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后来雪女才知道，是东君把她救了下来。
其实她很奇怪，不是说春神句芒人面鸟身吗，怎么可以长得那么帅？
天帝不屑道：“你出生的时候还是只兔子呢，现在不一样有胳膊有腿的？”
之后每年惊蛰，雪女都会像天庭好多女仙一样，偷偷到梧桐殿附近听雷。当然，听雷不是主要目的。
从那天开始，雪女就一直盼着自己长大，一年又一年，终于自己长到了十六岁，修为也不低了，开始跟着上一任司雪天神青女修习降雪之术，估计过不了两年就要走马上任了。
小雪女开开心心地找到父皇，问他：“父皇，我是不是该找个人家了？”
当时天帝正在头疼修罗和鬼界的事情，被梦神搞得焦头烂额，不耐烦道：“现在不是恋爱自由吗，你也不小了，自己解决！”
本来以为女儿还会胡搅蛮缠一阵，没想到这丫头居然笑得开了花，一溜烟跑出了大殿。
天帝纳闷了一会儿，想着雪女或许有喜欢的人了，倒是没想到居然是东君这个大麻烦。
六
东君到底有多少岁，很少有人知道。
春夏秋冬四神生于天地初开，估计整个天庭知根知底的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也就三清殿那三个老头子。
按理来说，这么大岁数的神，一般都是有家室的人，但是很奇怪的是东君一直没有娶妻，也从不近女色。
东君从来都不参加天庭的任何集会，也很少和人说过什么话，每年惊蛰一起，便离梧桐殿而去，下到人间，司万物萌生、春耕农作，待到立夏交班，驾着黄龙归来，重新落进梧桐殿里，也很少出来。
雪女有一次问青女，东君到底有没有过老婆。
青女想了想，给不出答案，叫她去梦神那边问一下。
梦神司管天下梦境，但凡是生灵，自然都要做梦，做了梦，自然就会被他知道，所以天上天下，知道事情最多的，也就是他了。
雪女先是用两盒从月宫摸出来的点心讨好了十五，顺势见到了梦神，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离开，就问他东君到底有没有心上人。
梦神被她烦的要死，硬生生撂下一句“有”，钻进自己屋里不出来了。
雪女傻了。
是谁呢？
七
梦神说东君有心上人这件事，雪女对谁也没说，那几天魂不守舍的经常出错，被青女罚站了好几次都没缓过神来。
从那年开始，每年惊蛰雪女依然会到梧桐殿旁边去听雷，来得很早很早，站在那块碑上立上很长时候，一动不动。
但是每次惊雷乍响，还没等轰隆隆尾音拖长，她便会转身离开，从来不看东君一眼。
慢慢的天帝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为何大发雷霆训斥了她一顿，雪女被骂得莫名其妙，跟老爹怄气，搬出了帝王宫廷，还没成家就自立门户了。
帝女分家这样的大事，自然很快就传开了，人们都在说雪女胡闹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在到处打听缘由，打听来打听去，居然打听到雪女喜欢东君这件事情，当然就算打听到了也只是云里雾里，只有几个人听说之后恍然大悟。
有不少女仙开始胡乱猜测，天帝和东君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八
本来天庭众女仰慕东君，是人人都知道但是从来都没人放到台面上来说的事情，自从出了雪女的事情之后，这件事开始明朗起来，越来越多的神仙八卦之心疯长。
梦神的湖心小筑被踏破了门槛，不堪重负带着十五到人间游历去了；三清殿外边自然也有不少人在窥探，现在年轻的神仙，谁管你什么“一道传三友，一气化三清”，吓得三个老头子闭了死关；天帝那边倒是没人去问，但是每次开会底下的神仙眼神都怪怪的，搞得天帝一阵的膈应，所以开会变得烧起来，各路神仙倒是清闲了不少。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众仙还是没能搞明白天帝和东君的勾当，倒是有人听说了当初梦神说东君有心上人的事情，马上就伤了一片少女心，随后疯了一样开始找东君着意的人到底是谁。
找了好些年没有找到，人们又开始猜，莫非东君也和梦神一样，喜欢人间女子？
怎么长的帅的神仙口味都这么古怪？
九
天帝气哄哄回了后殿，梦神坐在榻上，怀里抱着十五教她下棋，见天帝这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歹你也是个天帝，被自家女儿气成这个样子像话吗？”
天帝坐在棋盘棋盘对面，一言不发。
梦神接着说：“我知道你是觉得对不起他，但是雪女又没做错什么，男欢女爱正常的事情，何况东君那么好的男仙确实也没几个。”
天帝被他气笑了：“等你有了女儿我看你怎么说！”
说完，天帝沉默了一会儿，手里捏着棋子敲着棋盘，敲了一下又一下，梦神忍不住道：“放心不下就去看看，反正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就好像他们都不知道我没有下凡间一样。”
天帝想了想，扔下棋子出了门。
十五小声问梦神：“天帝和东君到底有什么事？”
梦神落下一子，轻声道：“谁知道呢。”
十
东君的心上人，名叫后土。
后土主宰山川大地，和天帝分管天地两界，后来天道昭示说三界当开，天帝和三清商量着，让后土化了六道，人间便有了生死轮回。
天帝自知有愧于东君，所以从来都不用他上殿述职，天庭事务也从来都没有分给他，还特意为他建了梧桐殿，不惜大代价移植了一株凤凰山梧桐树到他殿里。
雪女就站在碑上看着那株梧桐树，一动也不动。
随后“咔嚓”一声天雷乍起，轰隆隆一阵尾音，就听那梧桐殿中传来一声叹息，这一声叹，听在耳朵里，仿佛响在心里。
一阵微风细雨、暗香浮动，梧桐殿里升起一道光，接着两声龙吟。
雪女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十一
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
却是有、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
惊蛰！惊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