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城外,夕阳照耀下的淮水之畔,波光粼粼,谷利缓缓沉入河底,他走了,平静地走了,刘琚命人将他的尸体打捞上来。
看着全身发白的僵硬尸体,乱发裹着他的头颅,早已看不清他啊的面目,叹息道:“惜乎!此人也算是一位忠义之士,不能寒了人心,来人,将其就近安葬在鹦鹉洲之畔,算是尽了其最后的遗愿。”
“诺!”
谷利之事既已然处置,而凌统阖家老小该如何问罪?
甲士团团围住的马车上,李氏在儿媳的搀扶下,护着两个幼子,缓缓来到刘琚跟前,跪伏于地,谢罪道:“犯妇李氏拜见楚侯。”
黄嗣厉声喝道:“我主受命于天,君临江南,泽披苍生,柔人以德,孟子有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诚服也。
叛贼凌公绩,卖主求荣,为虎作伥,妄杀生民,罪不可赦,是以大会群臣,对其家眷论罪,诸公尽可直言。”
言讫群臣皆各执己见,如军师贾诩便直言凌统犯下的是谋逆大罪,当处以极刑,斩首示众,以震慑心怀异心之辈,如诸葛亮则保持中立,而鲁肃向刘琚求情,战争祸不及妻儿,还望从轻发落。
眼见刘琚不置可否,面色阴沉,一众江东将领诸如周泰,潘璋,全琮等诸将皆出班跪倒于地,齐声道:“还请主公网开一面!”
潘璋更是激动得动情道:“末将等愿以功抵罪,只愿主公网开一面,饶过凌氏一家老小。”
钟离太守沈珩笑着进言道:“昔日陈公台反叛曹公,助吕布与其作对,而后兵败落于曹公手中,曹公劝降陈公台,反观陈公台一心求死,曹公尝问:奈公之老母妻子何?陈公台有言:吾闻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曹公奉以陈宫妻儿老母往许都养老,伏睹曹公此等屠城暴虐之主,反观主公仁德闻名于海内,岂是区区曹公可比?”
刘琚闻言顿悟,倒是对沈珩另眼相看,其另辟蹊径,以昔日曹操与陈宫旧事进谏,可谓胆大心细,正中刘琚下怀。
刘琚好生嘉奖了沈珩一番,随即道:“今与孤水火相敌者,曹公也。曹公以急,孤以宽;曹公以暴,孤以仁;曹公以谲,孤以忠:每与曹公相反,事乃可成,孤自起兵以来,逢以六合之师,诛暴安民,行以仁义,志在还天下黎庶重归太平,孤与公绩之情仇皆乃因果天道,公绩背主求荣,是为不忠不义,盖因昔日孤无意间杀其父在先,然冤冤相报何时了?即送公绩老母妻子回秣陵养老,怠慢者斩。”
江东诸将对沈珩皆感恩戴德,齐声跪谢道:“多谢主公开恩!”
刘琚拂袖道:“无须多言,孤虽赦免凌公绩老母妻子,然国法难容,法外开恩之下,皆以军功相抵,赤炎军自孤建军以来,军纪如山,不可更易,望你等谨记。”
“诺!”
李氏拉着儿媳与孙子跪谢大恩,刘琚虚扶一番,看着两个幼子肃然道:“回秣陵去吧!往后二子便接入宫中恩养,也算不负孤曾与公绩君臣一场。”言讫摆摆手,负手看着夕阳垂落。
李氏与儿媳带着两个幼子哭哭啼啼地上了马车,在吕壹等一众紫衣卫的护送下,往秣陵而去。
在钟离城,刘琚匆匆用过晚膳之后,连夜召开了一场战事内政战略会议,随行的军政大臣尽皆参与,其中还有受到楚侯亲自嘉奖的太守沈珩与横野中郎将霍峻等皆位列在席,更有一位意外来客,便是秣陵留守之一的霸府长史刘巴刘子初,亲自押运粮草北上,便是准备向刘琚诉苦。
军师贾诩说道:“随着钟离会战得胜,淮南入我囊中,淮河防线已然巩固下来,可增援东路军助大都督攻取彭城,犹如一张利爪,可向北虎视齐鲁,倘若水军沿黄河水道向西北方向推进,则可威胁洛阳等中原腹地...........”
“贾公且慢!”刘巴一听贾诩滔滔不绝的话,冒昧打断道:“主公,臣虽不识将略,然但凡国之用兵,须张驰有道,我赤炎军数年来,十余万大军东征伐吴,八万大军翦灭山越,此番又出动数十万大军收复淮泗,如此战事频频,但因调动兵力数量之庞大,同样损耗了大量钱粮与军械,主公,并非臣等欲拖大军后腿,实则眼下霸府国库支出太过繁重,除了军需开支外,还有兴建宫城.......”
“刘长史,兴建修缮宫城,大部皆出自主公内库,昔日秣陵之乱,只有昭阳宫遭遇大火,主公一向恭行俭德,若堂堂楚王宫却如此寒酸,何以彰显君威?”贾诩打断他道。
刘巴气呼呼地说道:“贾公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实不相瞒,国库里银钱是还有些,然前方将士靠啃银钱能充饥吗?皆因眼下粮草不济,修建王宫之徭夫有七八万人,每日要消耗多少粮草?前方将士的军粮,还有数以百万计的山越需要赈济安置,绝非区区银钱可解,江南土地贫瘠,亩产不高,眼下秣陵左近仓储皆快空了,不能再动了,以备急用,眼下皆靠官府向民间购粮支撑着,贾公岂不知,霸府大量向民间购粮,会导致市井之间粮价飞涨,普通百姓负担会因此加重,民以食为天,江东初定不过年余,再这么下去,民怨会沸腾的........”
贾诩被刘巴驳得哑口无言,作为枢密司一把手,他考虑问题更多的是从战事角度去考虑,平时太仓里有多少存粮,那是霸府庶务,他也没有资格多加干预。
刘琚安慰道:“子初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孤今日请各位大臣前来,只是想商议下一步军国大略,并非要即刻兴兵北上。”
刘巴还有些不放心地说道:“主公,非臣下拖大军后腿,实在乃粮草不济,眼下离秋收还有数月,若是再举兵北伐,必定导致粮价飞涨,民生越发困苦,因此臣不得不提醒主公,请主公恕罪。”
“子初不必如此,幸赖子初与子布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孤方能安心与曹公周旋一二。”刘琚感叹道,
然而贾诩一番话却使得刘琚陷入两难,“刘长史,主公奉以公义,兴义师北上清君侧诛奸逆,今淮南初胜,便班师回朝,何以服天下冀望?”
“贾公之言,在下不敢苟同。”刘巴拱手道,“贾公尚不知眼下流传一首诗?”
刘琚蹙眉,好奇问道:“是何诗?且速速道来。”
刘巴惆怅地吟道:“二月卖新丝,五月收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土屯屋。”
言讫刘巴叹息道:“谷贵饿农,谷贱伤农,农乃立国之本,还望主公明鉴!”
刘琚闻言,心有戚戚然,兴百姓,亡百姓苦,遂安抚道:“子初良言,孤铭记在心,然今日议事,当各抒己见,文和且继续。”
贾诩侃侃说道:“钟离一下,彭城的青州军以及寿春的魏军已不足以扭转乾坤,主公,眼下我军宜速通权变之道。”
刘琚一抬手道:“文和请说。”
“主公,自古以来守江必守淮,长江素来乃江南最后防线,且为兵力军资转运之命脉,两淮一旦落入敌手,魏军便可直趋长江北岸,可在巢湖、洪泽湖等处大练水军,到时长江将不再为江南所独有,所谓长江天险便谈不上天险。“贾诩捋着山羊须道,“眼下我军攻取淮南,由于江淮一带为南北共有,虽中原实力远强大于江南,然未取得蜀地和荆州前,曹公始终不能在长江中下游取得对江南的战略优势。”
守江必守淮,向来是刘琚执意发动此次北伐的重要因素,如贾诩所说,没有江淮在手,几乎难以坚守江南政权。
因此江淮一带向来是南北势力决战的地方,眼下的钟离会战即是明证。
江淮的重要性刘琚能想到,作为老对手的曹公焉能不知?在北上攻取淮北,等于与魏军决战无异。
问题是眼下赤炎军有实力与魏军决战了吗?
诸葛亮就持不同意见,只听他说道:“主公,臣以为此时非攻取淮北之良机,眼下当重新构筑淮河防线,臣以为,主力再从东线淮阴一线推进,有些不妥,无论是古邗沟水道,还是黄河水道,皆难以与长江相比,换言之我江南舟楫之利在这些水道上未必能发挥出来,即便水军仍占一定的优势,然中原一带多为平原,随着战线拉长,我军辎重补给仅靠水道亦难以运转,故而以臣之愚见,接下来我军转攻为守,主公可还曾记得昔日霸府之论政,我军当举兵向西入蜀,还是北上攻取淮泗?”
沈珩附议道:“眼下关中尚有西凉军在潼关与曹洪对峙,魏军一直难以剿灭关中西凉军,此乃天赐良机,今无论军需用马,还是百姓农耕所须之牛马,江南之地皆急缺,安置百万山越更是消耗无数,倘若能够与马韩结盟,就能通过茶马贸易,从河套、河西、陇右得到大量牛马,以缓解江南对牛马不时之需。”
虎威将军周泰却立即反驳道:“主公,眼下江淮魏军兵力薄弱,且多为郡兵,钟离一下,淮北魏军必定军心惶惶,此时我军挟大胜之威北伐,淮北一带有望传檄而安,若是给曹操喘息之机之后再度南下,再想夺取淮北会困难重重。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主公,犹豫不得呀!”
文聘,潘璋,全琮与霍峻等人也纷纷出来发言,支持和反对出兵淮北的大致各占一半。
刘琚不置可否,问一直在沉思的鲁肃说道:“以子敬之见,眼下该不该出兵淮北?”
鲁肃抱拳答道:“回主公,江东山越尚未剿清,魏军虽折损十余万兵马,去岁冬天更是兵败渭水,尤其将士们历经连番大战,皆师老疲敝,此时实在不宜大举出兵淮北,反观曹公亦无力再战,然碍于魏公之威,断不会轻易示弱求和,欲谋取小胜以促和谈,眼下可谓骑虎难下也。”
刘琚听了这番话,有种拨云见日之感,瞬间豁然开朗,之前一直纠集着孰是孰非,反而落了下乘,失去了以前大开大阖的气魄,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进退自如,谋而后动的格局。
不管文官们在内政上如何一个劲儿的诉苦,说得天花乱坠,但战事方面刘琚更在意的是鲁肃这些身处一线统帅的看法,因为嘴上说得再好,最后去实际执行的终究是他们这些武将,若是连鲁肃这样的军中主将皆没有自己的主见,赤炎军还有指望吗?
刘琚轻轻一展大袖,平静地说道:“子敬似乎意犹未尽,速请道来。”
鲁肃当即说道:“主公,目前虽然不宜大举出兵淮北,但有两座城池必须立即攻取,并牢牢守住。其一,寿春;其二,彭城,既然曹公已然无力再战,我等正可大张旗鼓遣使前往关中,结盟西凉军,则曹公居于火炉之上,寝食难安矣!”
刘琚听了之后,不禁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他转向贾诩说道:“贾公以为如何?”
贾诩答道:“回主公,老臣以为子敬所言甚善。”
群臣听罢皆明白鲁肃的意思了,以点制面的战略转变,既然眼下无力占领整个面,那么就先占领一两个战略要点。
而鲁肃选择的这两个战略要点十分讲究,从舆图上看,寿春乃淮南重镇,可钳制从涡水南下的魏军,彭城则是淮北重镇的桥头堡,更是徐州州治,攻取彭城则可扼制助青徐腹心,立于进退自如之地。
往后魏军意欲南下,必须先拔除这两座城才行,否则就要小心赤炎军抄自己的后路了。
然而拔除这两座城并非易事,寿春紧邻淝水,彭城紧邻泗水,赤炎军可通过水路不断增援,甚至可以透过巢湖、洪泽湖和淮河切断敌军的辎重补给。
足见鲁肃不愧为顶级战略家,三言两语便将局势分析得透彻,并辅以良策,使得赤炎军利益最大化,惟有刘琚感叹道:“淮北乃富庶之地,弃之可惜也!”
鲁肃拂袖断然道:“淮北之地不是不取,乃时机未至,淮北为南北屏障,我等失之,无关大局,彼若失之,则宛洛动荡,东线魏军必屯以重兵,曹公岂能安心西征?”
刘琚闻言过后,终于下定决心,下令拔营发兵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