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后,燕历太上五年秋九月。
燕国青州东莱郡曲城县。
话说这曲城县境内有一座山,名曰天光山。因山体陡峭,其路难行,故鲜有人至。此山原本并没有什么名字。只道是何年何月,有一夜晚,正是众人酣睡之时,突然窗外有光大亮,极光澈澈。
附近乡民惊醒,纷纷出门来看。只见那光芒飘在天光山上空,犹如白光瀑布从天空泻下,光芒彻夜,辉映三里。不过也没过多时,这光便静谧的消失了。看呆的村民就像心中被抽走什么东西一样,都呆呆地站在原地。因为有过这奇异景象,从此以后大家都把这座山叫做天光山。
在天光山下有一个临海的小渔村,因在曲城县最西而得名西曲村。
是夜,在西曲村的一个院落中。
两个中年模样的男子在方桌前各自坐定。一樽灯烛之下,两方木椅排开。三盏温酒落在桌上,二人浅浅对饮。
其中一人面如重枣,毛发滋生,浓眉剑目,棱角分明。待他将酒杯放在桌上,便开口说道:“伏阳,你什么时候把你家林煜那小子交到我这来,你口口声声说他体质脆弱,骨骼松散,不是练武修真的料子,莫不是你动了慈爱之心舍不得宝贝儿子受苦?”
另一边的男子只是摇了摇头,苦苦笑道:“秦师兄,你怎么又提起这事,我家煜儿的体脉你也是看过的,灵墟匮乏,五行不冲,与寻常人家的子弟无异,何谈练武修真,每日在我的看管之下,读读经史方略,便也挺好,师兄不必挂念了。”
秦奕吃了闭门羹,假意恼怒:“怎么一说起你家林煜你就如此坚定决绝,西曲村里的这些后生哪个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与我们昆仑山...”
“师兄你小声说,是怕知道我们隐居西曲村的人太少吗?”林旲正色说道。
秦奕连忙换了姿态,低声说道:“与昆仑山九天宫的这些后生相比并不逊色,那卢老汉的儿子卢桓,与黄植不相伯仲,我虽没有实测过,应是达到了五感通灵境,操练纯阳之气游刃有余。所以说先天机缘不过是老生常谈,只是勤加修炼,必成大果。”
“你怎知那卢桓今生遇到我们师徒几人便不是他的命中仙缘呢?吾儿的命相如何,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有数,他这辈子就是个普通人的命数。”
“伏阳,是不是令尊的事对你伤害太大了,你不希望林煜也成为那样的人?”
林旲哭笑不得:“师兄,您还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怕我跟你翻脸?”
秦奕摊了摊手:“我不就是这性格嘛!”
林旲笑了笑,点了点头,又似想起什么,说道:“师兄,难倒得道成仙就一定要斩断情欲,修得一副铁石心肠吗?如果这样,我便不修也罢,就在六道轮回之中,做一对鸳鸯也比做仙人好。”
秦奕安慰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诸天仙神皆有爱憎,只是身在情劫之中能够以大视野面对爱恨别离,抛之身外。道祖仙神决不是以无情无爱为立身之本,更不会把这种观念教授于世人。”
“那你呢?”
秦奕有些摸不到头脑:“我什么?”
“你能过的了那情劫吗?”
“师弟说笑了,夫人抛下我和两个孩子仙逝久矣,我还哪里有情劫可过?”
“将你投到轮回井中,来世为人。到那时你又是一副面孔,全无了前世的记忆,又遇到了深爱的那一人,师兄,到那时你能过的了情劫吗?”
“我不知道...”
“嗯...”
二人沉默间,院门外走进一人,在院内站定,是师兄陆奚。
陆奚朗声言道:“天元在家吗?”
秦奕回道:“在。”
陆奚又说道:“伏阳也在呀?那我便不用去你家去寻你了,里君大人找我等有要事相商,你二人随我同去吧。”
二人互相看了看,心中的疑问是一样的。师父最遵时律,此时正值深夜,忽然召唤我等集会,看来必有大事发生!
秦奕与林旲推开房门,快步迈出,与师兄陆奚奔着村中的祠堂急急而去。
西曲村的祠堂供奉着西曲村人的先祖,也供奉着道家仙君。红砖青瓦的高墙院落,在夜色中显得庄严肃静,更有一丝诡秘。
一位身材瘦弱的老者在中堂的门前负手而立,看着三位徒弟走近。他就是西曲村的里君钟乾。
陆奚领了秦奕、林旲上得近前,拱手道了一声:“师父。”
钟乾对着三个徒弟点了点头,朝着陆奚问道:“晋军有什么动静吗?”
陆奚回道:“我差人去探了,驻扎在东莞郡的晋军已经离营开拔,看样子燕军并没有在大岘凭险据守抗敌,而是退回了国都广固城。晋军已经分三路大军朝着广固去了。”
听了陆奚探来的消息,钟乾似乎放松了些,但依然紧绷着脸:“燕晋两国兵伐之事,我们无暇顾及,只要晋军暂时不来东莱郡便好,人来的多了,实在不便于我们做大事。”
陆奚等师兄弟三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师父说的大事是什么,他们师徒五人在西曲村隐居近三十年。除了每日坚持修炼纯阳精气、操练道家术法外,几乎与普通村民无异,也会出海打渔维持家用。若说起大事,在他们师徒心中,只有那一件算是大事。
里君钟乾缓了缓心神,又说道:“你们的黄奎师兄还远在海上,恐怕不能及时赶回来,钟奇在山中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今晚我先说与你仨人听罢,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与预先的料想一样,黄奎等人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师父今晚召我等前来集会果然非同一般。三十年的隐居生活有太多的被迫无奈和艰辛,这些年他们几乎真真正正地成为了渔民,在当地娶妻生子。隐忍和煎熬只是为了等“他”重现于世。
一只背负了太多性命的黑鳞蛟龙!
林旲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师父怎么知道黑鳞蛟龙现世?几乎三十年了,自从那只蛟龙遁入海中就再也没有一点消息。只有师父坚持在这海岸边苦等。如今正值燕晋两国交战,那蛟龙怎么偏偏就选在这个时候重现于世,难道与这场人间浩劫有关?可师父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毕竟是三十年的老故人了,我能感知的到他的出现。”里君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说道。
立于一隅而知周遭事,难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修炼到了游方太常境?
祠堂外,不知何时天空已然是阴云密布,远空处雷声想起,阴沉的大地断断续续迎来了零星雨滴,只是这雨看起来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里君走出中堂,在屋檐下站定,手掌向前探出。豆大的雨点落在掌上,黄奎、林旲等人分明看到,师父掌中的雨水呈现着血红的颜色!
到底是雨,还是血?
里君收回了手掌,背手言道:“若是有卜者推算,定以为这猩红血雨便是燕国的亡国之兆,其实这血雨是他...是在对我挑衅吗?哈哈哈哈”,里君突然苦笑一番,“我原以为此生终究是无法完成使命了。没想到...这或许就是我们的命数,徒儿们,为此生的宿命做个了结吧!”
“领命!”众人拜首回道。
里君将自己的身体缓缓的转过,继续望着天空,似陷入久远回忆般念道:
“诛杀乃回,诛杀乃回...”
天际破晓,黑暗的夜色逐渐消退,太阳在苍穹之上照射而出的光芒,穿不透笼罩在天地之间的密雨红云。猩红的血雨依然肆虐,交织在天地之间,将万物染红。
民房古道,枯树杂草,乡间野狗。血雨将天地万物统统变成了猩红的颜色。雨水浇灌在地上,翻腾起阵阵水雾,像极了地狱里的永不熄灭的烈焰。
此时的西曲村,村民没有像往常那般早起。雨声拍打在窗框上,更像是催人眠的夜钟。
渐渐,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刺破苍穹,红云也慢慢消散。血雨被清澈的雨水代替,染红的大地被一遍一遍地冲刷,恢复原有的颜色。
临近正午时分,大雨逐渐停息,光明终于遍临大地。西曲村的村民们纷纷出门开始出门劳作。
村中的农妇老少各在自家院内晾晒近海捕捞的鱼虾。腌制好的海货是渡过严寒不可缺少的给养。
村口时而传来铁器敲打的汀汀声,响彻这个狭小的海边渔村,那声音清脆而有节律。陆奚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和他的儿子陆渊共同敲制着铁具。
在村口外的不远处,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正在互相追逐嬉戏。但见一个身着竹青麻衫的少女撸着袖子,骑坐在一个青年身上,正气喘吁吁的揪着青年的衣口。
“你还敢不敢乱给我起诨号?”少女气呼呼的攥着青年的胸口衣襟。
“不敢了不敢了,求你放我起来。”青年咧着嘴笑着,脸上的五官透着谄媚般挤在一起。
“你也不想想,以为我的聪明才智,怎么会想起叫你秦狸子!不过狸子这种小动物灰溜溜的这么可爱,你不妨考虑一下?”
青年似乎并不在意秦无双的拳头,仍然一脸笑嘻嘻的模样。
西曲村临着天光山,这山里时常有些生灵野兽跑下山来。花狸子身条瘦长,喜欢日伏夜出到村里盗食村民的鱼肉。这小兽的脸部灰白相间,倒是与这时常闹花脸的少女有些相像。
“你还敢提起!”少女怒上眉头,紧攥着拳头砸在青年的胸口。那青年胸口吃痛,躺在地上哎呦个不停。
正此时,不远的一个小男孩正拿着拨鼓扑扑跑过来,叫喊道:
“无双姐姐,你家哥哥过来咧!”
这个叫无双的少女哑然地望着男孩指着的方向,稍微一愣神,便低头对地上青年吼道:
“算你命大,这次就绕过你,下次再敢惹我,我一定打死你!”话音未落提起身来,一溜烟跑进村子没了身影。
在孩童的嘲笑声中,青年镇定自若的立起身,了无此事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随后便自得地望着一个样貌冷峻的高大男子从远处走上前来。
“黄植啊黄植,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丫头厮打耍闹。”说此话的正是秦无双的哥哥秦权,他似笑非笑的挖苦着。
“秦大哥,你家这位二小姐可不算小丫头了,个子不高,打起架来力气还不小,打我胸口一拳,现在还隐隐作痛。”
说罢,黄植不知真疼还是假疼,捂住胸口,咧着嘴直叫哎哟。
秦无双的自家兄长秦权,对这位妹妹向来冷漠,很少予以照顾和管教。与他父亲一样,痴迷于修行。林旲怜悯小丫头身世,不忍坏她兴致。又见她只有和林煜在一起时,行为才规矩许多,因此也同意林煜陪着她,免得她又惹出什么乱子。
秦权对他的这番叫苦并不以为意,半开玩笑说道:“你怕是喜欢上我家妹妹了吧,要不我和家里老爷子说说,待她再大些便许给你,也省得我和老爷子看着头疼。”
“哎,哎,秦叔有没有教过她,不打夫君可是妇家之道啊,我体弱经不住拳脚哟!”
秦权哑然失笑,不禁摇了摇头:黄植这小子真是个顺杆爬的厚脸皮家伙啊。他收却了笑容,凛然说道:“里君大人召集我等集会,也许有什么大事发生,速跟我来。”
黄植收起嬉笑没正形的模样,比起此前的轻浮,显得十分严肃,低着头陷入沉思,随后回了一句: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