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是一种独裁,它让父亲那两道草丛似的眉毛在我脸上复活,也让母亲身上的艺文种子埋入我体内。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与一条响尾蛇、一只金丝猴一样,皆是基因圣战的成果。DNA(去氧核糖核酸),毫无疑问是上天钦定的一部魔法。
这种奥秘令人手足无措,根据科学家的估算,如果把人体内所有的DNA全部抽取出来,首尾相连,其长度约达一百亿至二百亿公里!想到自己身上蕴藏从地球连到太阳距离的长链,便觉得体内自成一宇宙。
然而,我并未耽溺于自体宇宙的浪漫绮想而认为一颗受精卵安全地躲入子宫即是一份保证。根据医学统计,每年出生的新生儿中,有百分之二至三是先天性异常,他们几乎是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出生。有的是基因突变、染色体异常或大自然界致畸胎因子的影响,更有可能是父母的隐性基因在结合后显现缺憾。对生命而言,每一步都是高风险,能生存下来的人或许是多一点幸运吧!
老一辈的缺乏医学知识,总把缺憾归咎女人,顽固地数落她们在怀孕时爬高爬低(如踩凳子取物)、钉铁钉、看人家拆房子(煞到土神)、盖房子(“压”到胎儿以至于得小儿麻痹)、吃别人的喜饼(冲到喜)或沾了丧病之事,故孩子一出生即带缺陷,注定来败家的。这些禁忌如咒语,仍然缠在现代女性的孕程里。我虽知其然,但也被谆谆告诫避免犯忌,若需动到铁锤、铁钉等轻量级家庭土木工事,破解之法是先用扫帚往墙壁挥赶几下,请盘踞在墙上、梁间打瞌睡的小神、小鬼回避,以免惊吓它们,一怒欺了腹内胎儿。
三十四岁才怀孕的好处是,能够比较理智地依照优生学的指引看待生育之事。我主动告诉医生,希望做“羊膜穿刺”。
就在那一天,第一次看到小家伙。
在这之前虽见过超声波照片上的“小黑枣”,知道它即是正在超速成长的胚胎,但当时才怀孕月余,仍处于莫名其妙的“心情晕眩期”,不相信这是真的(或者说,没把握它会真的安全存活下来),因此无法对那颗小黑枣发挥想象,感受母子亲伦的悸动。我记得自己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照片,立刻将它交给医生,好似拾金不昧的学生,连捡到他人裸照也不敢多看一眼。
躺在产台上,十九周大的肚子已经凸显出来了。医生先照超声波,他对我的肚内乾坤非常满意,没有前置胎盘或其他妨碍“下针”的问题,听他的口气,好像碰到一粒超级甜瓜般轻松自在。我有点猴急地问他:
“看得出来是男的还是女的吗?”
每个妇产科医生一定会碰到这问题,如何回答也各有巧妙吧!我相信时至今日,虽然两性平等、男女平权的雷声天天在空中响着,关起门来,生子为贵的观念仍烙在大多数人的心口。那是一种野蛮的压力,让女性在饱受惊险的生育历程里还要承担一份焦虑。当医生感受到孕妇的焦虑时,如何回答性别问题确实需要高度的“修辞学”技巧。(“看不太清楚……”“很有可能是女的,不过不敢确定……”“哎呀,男的女的一样好啦,武则天是女的,撒切尔夫人是女的,奥尔布赖特也是女的啦……”)
当然一样好,但如果是女的,对我而言……(以下删去六字)
“男的。”医生说。
男的!我有点想笑,因为印证了自己的直觉。刚刚在准备室换衣服时,我最后一次问自己的直觉,是个小女孩还是小男生呢?闭上眼睛,浮升的影像是穿白色短裤的小男生。那时心头一震,开始意识到肚子里果然有个“人”住着,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午寐之梦。
医生继续观察子宫内的情况。我躺在那儿,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身体是我的,好像浪荡江湖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恍恍惚惚看着田畴沃野、草树屋舍,感觉极陌生,可又渐渐被一股磁力吸住,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终于东转西弯,一眼认出祖厝。我从来不知道,当自己的灵魂拥抱自己的肉体时,那种孪生的感觉竟如此神秘且静好。以前,看自己的身体像看一张土地所有权状,现在,是辽阔的沃壤美地。
因而,我的确“醒”了,急着见肚子里的小男生。
“我可以看他吗?”我问医生。
“当然!”他以慷慨的声音回答,将屏幕转向我,护士替我取来眼镜。
黑白小屏幕上不断闪动光彩,我努力辨识,终于抓到“他”的上半身侧影,圆圆的小脑袋、蜷缩的小身体,看来脆弱却又坚定。让我一眼认出的,是他高举左手的睡姿,那不就是我的翻版吗?那一瞬,是我生命中少数几次清清楚楚地被“真实”攫住的时刻,我相信,他真的是我的儿子。
做好羊膜穿刺,医生说,三个星期后看报告。
这意味着,万一染色体异常,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不是留他,而是舍弃他。
那二十一天的我,如无辜者被押入黑牢。只要想到某一间实验室里,一名身穿白色实验衣、戴胶质手套的检验师正从试管架拿出那管装着我的羊水的试管,我的脑海就出现正反对决:一方坚持一切正常,另一方则臆测第二十一号染色体多了一个——那是每个孕妇最害怕听到的缺陷:“唐氏症”。
我合上眼,试着忘掉遗传学、基因及惊悚的生命故事。可是,转念又跌入“有情即有苦”的渊薮。
冬天的冷流从窗口进来,偌大的屋子只我一人。有时,我喜欢上下楼无所事事地荡着,冷流跟在后面,像几个小精灵搔我脚踝,讨几片温暖吃。
第二次打电话到医院,当他们回说“报告尚未送来”时,我意识到自己应该纾解心中的焦虑,应该在形而上层次找一棵大树荫坐下来,等。
孩子的爸爸比我理智,或者应该说,因为他尚未面对面地“认识”那个睡得很香甜的小生命,所以容易理智。不论如何,他的态度让我渐渐放松下来,试着鼓起每个人身上都有的那份本能:以乐观、愉悦的意念“看到”事情正往好的方向走。
生命,是伟大的偶然吧!
据胚胎学家研究,大约近百分之四十的胚胎在着床前即流产,半数因染色体异常,其余的原因不明。能够安全着床,端赖胚胎的生长速度与子宫内膜发育速度能否一致;胚胎的生长速度受各种生长因子及本身的预定程式控制,而子宫内膜的发育速度则由卵巢荷尔蒙主导。着床成功的关键在于两类细胞间的对话是否和谐。这意味着,生命必须从和谐中开始,唯有甜言蜜语的“细胞对话”才能启动闲置已千百年的那颗小行星。
然而,谁也无法保证小行星的旅程是否一帆风顺。
第三次打电话,接电话的护士说报告已经回来了,“正常,男生”,她以毫无情感的声音宣读,我还想问一两个问题,她不搭理,粗鲁地切断电话。但我不像以往会因对方无礼而生气,这刹那,我的心完全被喜悦充满,只属于我与小家伙,无暇理会其他事情了。
感谢创造之神!如今我理解,每一个平安成长的生命身上,都有你的大祝福!
【密语之三】
在窗口的小童想:
“暴风雨在海面垦荒了,他们会用斧头砍伐巨浪吗?逃跑的红嘴鱼会不会躲到我的床底下?”
没人知道她在坏天气时就想离家出走,带着新发明的美丽咒语。
*
我曾经也是个婴儿,但怎么也记不起那模样。
没有镜子的关系吧,乡下老厝很少悬挂镜子,就算有,也避免让婴儿看见,说是照到的话,这孩子长大就爱说谎。
想来,是怕婴儿太早掉入实相与幻影的漩涡,发现有“两个我”存在吧!
多少次沿着记忆流域溯游,总无法回到源头去看清自己怎么伸出小手小脚到这世上来的。只强烈记得那一路雾景——湿润的、忧伤的、想要流泪的情怀缠着我、伴我成长。没人惹我,也谈不上什么委屈,但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流泪。厝边邻居还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哭,动不动就哭!”
也许,幼儿身上带着特殊智慧,能看懂自身命运,故有出乎常人的情感流露。等到大了,忘记命运全集上的内容,傻乎乎地以为喊天天会应,叫地地会答。
行至中年,回想三十多年来阅人历事,故事的架构、脉络都清楚了,此时若能与婴幼儿期的“我”对话,想问她:“你已在命运簿上看到一生起伏,苦多乐少,为什么还选择活?”她会转动晶亮的眼珠,吐出乳香味句子:“人生,像长江夹泥沙而下,不活,就没有机会筛到沙金。”
“筛到了吗?”如果我问。
“那得问你呀!”她会这么答吧!
小时候,很爱趴在客厅窗口看,个子小,得垫个板凳。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么做,窗户边就是大门,乡下习惯白天都是敞开大门的,出去即是宽阔的大稻埕,依随四季晒着稻谷、稻草、棉被、萝卜干或一群毛头的涂鸦画。若说大稻埕上有什么引人事物,直接出去便是了,何必趴在窗口转动小脑袋瞎忙?
也许,透过长方形窗户望出去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有偷觑、窥伺的神秘感,我看到他人的活动,而别人看不到我。由此,无形中提升自己的位阶,仿佛进入掌控命运之神的书房,嗅一嗅字纸篓内的废纸余墨,也懂了一点点天机。
如果站在窗台上——趁大人不在客厅时才能冒险一试,望得远远的,是辽阔的稻原及位于视线终点处的群山。我喜欢在雨天时爬上窗台,就这么望着,哼几句歌或轻轻摇晃身体,窗外的世界也晃着,仿佛一个极胖的人跟随一个蚂蚁似的小人舞动,那种感觉非常美妙,人生再艰苦,只要生活中还有这种时刻,也足以恢复疲劳。
我记得我向往离家出走,既不是家庭冰寒抑非无人宠爱。像一种引力,在山峦背后、月亮侧脸,或藏于湛蓝海底,不时以潮涌的旋律,呼唤它的族裔:站高些,望远些,走出来!
如今想来,十五岁那年独自离乡便回不了家,大约是应验幼年起即储存的离家意念吧!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趴在窗口的小童,因她对未知世界的期盼与友善而眼角微湿——我们在成人世界学得最多的是对世界的敌意以及把生命勒得伤痕累累。我想擦干眼泪,回到那一个下雨天的童年,从背后拍拍她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肚子告诉她:“路非常不好走,可是,瞧!我也走到这一步了,一个婴儿!”我懂她的美丽咒语,小孩呼唤另一个小孩,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