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法租界阴云密布,浓厚的云层相互挤压,密密麻麻地悬挂在天空,却又碰撞不出一点雨滴。空气很是沉闷,令人呼吸起来总有那么一些不畅,好像有一颗小石子堵塞在气管里似的。
距离上一次到崇光布行来已过了十余天,店铺虽已重新开张,但往来顾客罕少,周边街坊议论纷纷,添油加醋,把吴崇光失踪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又特别悬乎,于是生意可谓十分不景气。
一个临时招进来做帮佣的小工给前来调查的两人开了门。
走入后屋,才见赵得生拄着一根拐杖站在门边,笑脸相迎,但已憔悴了不少。
在他身后,有个女佣已沏好茶,端起茶壶离开大堂。
“两位警官见谅,我这腿近来闹风湿,走路很不方便,没法亲自来开门。请问我家主人这案子是有新消息吗?”
“巡捕房至今还没有查到吴老板的下落,今天来这里仍有一些疑问待解。”左暮说。
“好,只要对破案有利,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赵得生缓缓转身,走到椅前,左暮留意到他再次转身过来时将拐杖从左手转到了右手。
“两位请坐。”赵得生伸出左手示意,举止彬彬有礼。
“赵管家,家中近来可好?”
“不怎么好。一天找不到吴老板,我心中便一天忐忑不安。”
“邹太太呢?”
“还是老样子,最近又染了风寒,卧床休息着呢。”
“不过这布行倒是恢复营业了,我看家中也招了几个小工。”
“唉,不过好景不再,崇光布行是回不到过去那个鼎盛的时候了。我已年迈,行动不便,就招了两员临时工,男工帮我打理布行的生意,女工替我收拾家务,也要照顾邹太太。”
“司徒吟,不如你上楼慰问一下邹太太,我就不方便进入她的房间了。”
“好。”司徒吟应声后往楼上走去,只过了不久便折回。
“她还好吗?”左暮问。
“还好,只是精神不振。”
“据你说吴老板自从两年前对林家女儿犯错以后,就一直表现得很是愧疚?”左暮转向赵得生。
“是的。”
“他失踪前几日精神可有异常?”
“精神异常呐?我倒是没有发觉。失踪当日,吴老板还在店里接待了几名客人。”
“家中的财务都由你管理还是邹太太一手掌握?”
“平日里都由我管理,不过邹太太手中也有一本账,毕竟我是外人呐。”
“那么吴老板私底下可否藏有私房钱,且数额也不小?”
“不可能。吴老板生性耿直,怎么私下藏钱?不会的。”赵得生很肯定地说。
“这就奇怪了。你曾透露两年前为平息林家女儿那事,吴老板花了一笔不小的封口费,既然邹太太手中也有一本账目,且她并不知晓此事。那么这笔钱出自哪里呢?”
“呃……”赵得生有点茫然地看着左暮,又瞟向一旁的司徒吟。似有难言之隐。
“赵管家,这笔钱应该是由你来出的,是吗?换言之,你提吴老板摆平了此事。”
“正是。”赵得生爽快地回答,不自觉地用拐杖敲了一下地。
“你知道吴老板的下落对不对?”左暮身体向赵得生方向倾斜了一些,眼神凝视着对方。
这一问突如其来,赵得生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呆坐着,眼神却是茫然空洞。
“这……我怎么会知道吴老板的下落,如果我知道他身在何处,何必要多此一举来报案呢,你也真是说笑了。”
“不妨伸出你的右手让我们看看。”
“啊?”赵得生骤然紧张,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摊开来。
只见右手指根的皮肤上结着若干老茧,手心皮肤也有几点红印,看样子是被刺伤的。
“这个……前几日我拿剪刀裁布,握得时间太长,又是老眼昏花,不小心刺到了手。”
“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们已查到吴老板的下落了。”
“他在哪?”
“有个女人交代了他的去向,吴老板因为对林家女儿的事过于自责,决定销声匿迹,于是便自导自演了这一出戏。”
“女人?是谁?”赵得生的语气有点急。
“相较于吴老板的踪迹,你倒是先关心起这个女人来了。不过我想你不需要问我,你应该认识她才对。”
“我……我怎么会认识?吴老板没死?那就好,那就好……”
“算了,不要再演了。赵得生,你拖一分钟那个女人就在巡捕房的审讯室里多关一分钟,指不定她就把一切都给招供了。”
“好!”赵得生奋力将拐杖抵住地面,站起身来。他把视线转向大厅另一端正背对着他们的女人,大声嚷道:“你给我先出去!”
见那女人的背影已经消失,赵得生才再次坐下,但显然不再淡定。“难道你怀疑是我绑架了自己的主人?”
“不,我已经说了。据那女人招供,这次事件纯属吴老板自己策划的失踪案。”
“既然如此,你们就放了那个女人。然后就去把吴老板找回来,为何还要在布行里坐着,求你们快点去找啊!”赵得生焦急地催促道。
“赵得生,假如这次事件真是吴老板自己所为,你必然知情。据邹太太说,他失踪时家中财产并没有少,如果他还活着,如何生存?两年前他将林家女儿强暴一事,只有当事人和你知晓,况且你已承认是你替吴老板摆平了此事。倘若吴老板真的是因为悔恨自责而选择消失,你怎会一点也不知情?以你刚才的表现而言,你根本是在说谎。”
赵得生突然大笑一声。“道理虽如此,但这都是你的推论。我无法认同。”
“你是否认同并不能代表事实。如果是使用剪刀所致的茧,一般只会在食指和中指处留下。但是看看你的右手,五根手指的跟处都磨出了如此厚实的老茧,这显然是长时间用力握住棍装物体,在摩擦中所致。还有,你见到我们时刻意用右手接过拐杖,而用左手示意我们落座。你不是左撇子,却要多此一举,如此作为的目的显然是不想被我们看到老茧,假如你心里没有鬼,何必遮遮掩掩。”
“我根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此次前来不是来调查疑点的吗?为何怀疑到我头上,我在布行兢兢业业当了一辈子管家,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我为什么要让吴老板消失?”
“现在可不是绕圈子的时候,你手上的茧分明是因为长时间握住榔头敲打钉子而造成的。更直白点说,你去杭州杀死了一个叫程璐璐的女人,你将她丢进衣柜,然后在衣柜外面钉上木板,以便使大火燃烧时没人来得及将她救出,真是老谋深算。”
赵得生坐在位置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多少生机。
“刚才司徒吟已上楼向邹太太打听过了,前几日你以回乡为由离开了布行,我猜真正的目的地应该是杭州。若你真是回乡去了,我们只需前往打听就水落石出了。”
“你……”赵得生颤抖的手指着左暮,怒目圆睁。
“你居然是这样的人,赵得生,吴家看错了你,引狼入室!”突然从楼道处传来邹素媚的声音,她身着睡衣,脸色憔悴,直勾勾地盯着赵得生。
“邹太太,我……”
“别再说了!把我丈夫交出来,否则我就让巡捕房的人把你抓走!”邹素媚怒吼道。
“哈哈哈哈。”赵得生竟大笑起来,看着左暮。“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
“她的身份你心里再清楚不过。”
“把她放了,杭州那起案件是我一手制造的,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说到中途,赵得生又转向邹素媚。“邹太太,吴家待我向来不薄,我赵得生心里再明白不过,下辈子我当牛做马必定继续报恩。只是吴老板的下落,我不能透露。如果有的选择,我宁可被你千刀万剐。”
话音刚落,只见赵得生将拐杖大力掷向左暮和司徒吟,与此同时他一个箭步向屋外冲去。
原来赵得生的脚痛是装出来的。
但不过多久,屋外传来一声尖叫,几乎同时两名臂粗力壮的警员抬着赵得生出现在了门前。
对此左暮早已事先布防。
“赵得生,如此一来你的行为与认罪并无两样。”左暮冷冷地说。
“要命一条,你们这些狗官。”赵得生彻底变了一张面孔,嘶声力竭地吼叫,无奈被架在两个身高力壮的警员中间动弹不得,只有腮帮子一鼓一张,如同一条被抓获的大鱼。
“以为就此结束了吗?”左暮走到赵得生的身边,两人对视着。
“杀人偿命,没什么了不得!”赵得生冲左暮喊道。
“赵得生,如果杀人就要偿命,恐怕这里还有一个人也得偿命!”左暮的语气格外坚定,同时视线从赵得生处逐渐转移,最后停留在了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