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猛,你们伤得如何?”踱步从陈涛身边擦过,张提督走到刘校尉面前,开口问道。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面。
闻言,仍自单膝跪在地上的刘猛抱拳低头:“大人!属下,属下无能!带出来一百人,如今只剩下六十余了!请大人,请大人责罚!”说着,语带哽咽,左膝狠狠地跪到地上。
“不怪你们!误判敌我,致使你们损失惨重,是我这个主将的责任。按军法,回去后我自领四十军杖,罚俸五年。至于你们,遇强不退,死战不殆,扬我军威!生者,赏!逝者,我会亲自请灵入凉州忠烈祠供奉。”张提督双手托住刘猛,将他硬扶起来,弯腰掸去他膝盖上的浮灰。神情沉重地走到几位战死军士边,将他们无神的双目合上。
众多军士听到逝者可以入忠烈祠,不管伤痛,俱都双膝跪到,以头拄地。双目泛红,慷慨激昂:“愿为君死战,为国尽忠!”肖凡听得清晰,其中还有哽咽哭声。
一旁的肖凡也有些发愣。大燕忠烈祠,是大燕立国时太祖设立的。与供奉已去名将的武英殿不同,里面设立了一块块慰灵碑,上面由书法大家提笔写下战死军士的生平往事,供后人祭奠。每年各州都会在清明时节由州牧率一州文武祭奠,仪式极其盛大!
张提督三人慰问的慰问,救人的救人,竟然没有人再去管陈涛的死活。
被人这么无视,陈涛心中愤怒如火山爆发,但是一转眼看到平日耀武扬威的李坛主的头颅,怒火登时熄灭。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陈涛心中想着。但现在,要先想办法,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思虑间,陈涛一点点、一点点向后移动,怕惊扰到张提督这尊大神,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眼看着快要进入密林之中,面对众人倒退的陈涛心中狂喜,只要进入密林,夜深山高,他就有重获自由的可能了。
“本都说过,让你走了么?”
转身欲奔的陈涛动作一僵,随即头也不回,撒腿狂奔。
“不教而诛谓之虐。大燕律:无故袭击军士,杖十,罚役半年!致伤者,杖二十,罚役一年。严重者杖三十,流两千里,终身不得回乡,直系血裔不得为官!杀人者,杖五十,全家发往边军为奴,其本人,死!”声音依旧温和,但极为响亮。
已经奔行数十步的陈涛听在耳中,只觉得可笑。说这么多废话,还不是让爷我跑了?
在抽光内力动弹不得的肖凡眼中,又是另一幅光景。
随着“死”字的落下,张提督的右手慢悠悠抬起,对着虚空轻轻挥落。
肖凡正摸不着头脑,远处一道白色光柱突然降落。那道光,以目视之,白得纯粹,不见一点杂色。恍惚间好像充塞双目,天地间只有这一道光。
被光柱包裹的陈涛,则是另一种感觉。明明只是一道朦胧白光,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但是被白光拂过的皮肤,就像在承受千刀万剐的酷刑,痛的摔落在地,满地打滚。丝丝浓黑烟气不停从他身上冒出,不过眨眼间,就没了声息。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动也不动。满脸惊恐,好像见到了地狱中的厉鬼一样。
“啧啧,好久没见过这么阳刚浩大的浩然之气了。”看了一遍六扇门的剩余人等,邢老抬头就瞥见张提督出手的一幕,肃然起敬:“上一次见到,还是进京的时候,在礼部老秦头身上见到的。”
“老先生谬赞,后学末进,怎敢与前辈先贤比肩?”张提督略一躬身,施礼道。
邢老不满地挥了挥手:“我说是就是,最烦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这一点你要向老秦头多学习一下。”
张提督浅浅一笑,回了声是,而后也不去计较军士们身上的血污,和刘校尉等人开始收拢伤者。
看着张提督撕下锦袍,为伤者包扎施药的样子,毫不做作。肖凡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这个人和之前那个挥手间灭杀自己等人苦战半天的陈涛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那道光,要不是系统不会说话,肖凡真的很想问一声,你确定这是武侠世界而不是修真?
浩然之气,肖凡倒也听贾霍等人说起过。
这个世界也有诸子百家,也有春秋战国。只是那段历史,贾霍在信中语焉不详,肖凡也不好打听。之后的历史更是乱了套,只知道一阵乱战,最后大燕获得了江山。
别看大燕至今只传承了四代,但是立国已经上千年。太祖传说是一品之上不可测的境界,寿八百。几代帝王都是上三品的宗师级别人物。上三品的宗师,各个至少有两百年的寿数。帝王家庭,更有独门的养寿秘法。先帝若非和北疆大汗死战了一场,当今可能还要再等许久才能上位。
大燕建国,有感于江湖混乱,设立了六扇门纠察不法,武院总管江湖事务。
对内,内阁和枢密院分管文武。又有督查院独立在外,警醒不臣。同时又改组了太学院,收容百家。各州郡又建立书院,由百家派人授艺,接纳民间英才。天河郡是凉州治所,天河书院更是远近闻名,声势可比许多四五品的门派大多了。
百家之中,其余各家都有内修的神功绝学。只有儒家,别出机杼,唯有一门《浩然正气》传承。所谓浩然正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儒家更是将浩然正气的修行法门广为刊印,肖凡书房就有一本。然而,这门功夫,想入门就要通读儒家典籍,明悟圣人道理。随着对于道理领悟加深,浩然之气也跟着增长。传说当今礼部的秦尚书,之前根本不通武艺,一朝悟道,直入上三品,堪称传奇。只是军方一直是兵家、纵横家交锋的地方,没想到这张提督竟然是儒家门人。
更何况,看云烟霞的表现,虽然有些吓人,但还可以理解。然而张提督这一手,真的是有些不可思议了。
肖凡在这儿走着神,没见到那边张提督已经走到了身前:“小朋友,你叫,肖凡吧?”
猛然惊醒,肖凡正欲行礼,却被张提督拦住。只得开口道:“小子正是肖凡,只是不知提督大人怎么知道的?”
张提督没有立即开口,只是仔细端详了肖凡片刻,喟然长叹一声:“你难道没什么想问的么?”
“这......”自从听了陈涛的话,确实有许多疑问在心中不吐不快。然而真的让他问什么,又不知道从那儿说起。
肖老头的死,明明是秘兽造成的,偏偏他自己一口咬定说是异兽。路上听刘校尉讲过,虽然时隔多年,但是军中对于异魔的事情,时有讲解,肖老不可能不知道。再想到肖老上午进山,入夜才回来。临终的时候,更是连声警告肖凡二人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许进山。种种迹象,疑窦丛生。但是面对张提督的询问,肖凡根本张不了嘴。毕竟自己不是那个被肖老一手带大的真正的“肖凡”,这次留下,也只是因为肖白而已。
看着肖凡踌躇不定,张提督一撩衣袍,示意肖凡和他一起盘膝坐到了地上。闭目思索了片刻,而后开口道:“肖老虽然不是我儒家门徒,但对于圣人道理的领悟,比我还深。”
肖凡听了,瞪大了双眼,不知怎么接话。老肖头虽然识字,但也仅限于此。圣人道理?圣人典籍可能知道的还没有肖凡多。
似乎是看出了肖凡眼中的迷惑,张提督开口道:“我儒门讲仁义。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许多人枉读圣贤,但所行所思,巧言令色,见利忘义,无耻至极!”说到这儿,似乎触动了某些不美好的回忆,张提督禁不住冷哼出声。
“肖老虽然没读过圣贤书,但是拖着重伤的躯体找到了提督府,只为了让我们确信真有其事。事后为了不被这些孽障察觉,拒绝了让我为他疗伤,更是不肯收我给的金钱,只是请我派人趁着夜色送他回家。唯一请求,就是请我务必保证你们二人平安,然而你差点命丧于市井小人手中,我却没能来得及阻止。我真是愧对老先生了啊!”
说完,竟然站起身,对着肖凡深深鞠了一躬:“这一礼,为了我差点失信于人而作。”
将欲还礼的肖凡重新按坐下去,张提督重新坐回地上,取出一颗丹丸:“这是军中秘制的回元丹药,你先服下。等下了山,我再做安排,一来奖赏你这次的功劳,二来也是为让肖老泉下心安。”
说完,张提督起身拍拍尘土,径直走到邢老那边,打了声招呼后,二人在一起商谈起来,原地留下肖凡一个人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怔怔出神。
记忆中那个衣衫褴褛,宁肯自己吃粗粮,也要逼着原身二人吃白米饭的老人竟然在眼前的星空中慢慢浮现。
天寒地冻,不顾风雪也要进山,只因为年幼的二人已经许久没吃过肉食;明明自己过得紧吧,但是碰到邻里有难,总会倾尽所有。平日里说话讲不出一句大道理,与人争吵从来没有的一个老人,竟然做出了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明明只是原身留存的记忆,但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肖凡不知道怎么了,眼睛又涩又痛,点点水汽在里面蔓延——或许是风沙迷眼了吧。
泪珠滑落,将脸上的血污冲出一条条光洁路径,地上的树叶粉尘打着旋儿飘扬而起,飞向远方。
风,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