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蔻醒来之际耳聋目眩,脑袋晕沉沉的。
她睁开眼,入目处是一座木板搭建的简陋小房子,破烂的被褥散发着霉臭味,黎明前最后一缕月光穿过损坏的窗格,满地成霜。
“姑娘你醒了?”
杨蔻的耳畔传来一个和睦的声音,她扭头看去,只见豆大的烛火旁,一个发髻潦乱,满脸污黑,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向她走来,伸出粗糙布满茧子的手掌摸着杨蔻的额头,喜道:“看来烧退了,没什么大碍了。”
“大娘这是哪?我怎么在这里?”
杨蔻蹙着长眉,苦苦思索着,听见妇人的话语有了些记忆。
离开扬州大营后,她一路沿江北上,中途似是旧伤发作,又因夜风苦寒,艰难跋涉,居然病晕了过去。
“这里是楚州东北的一处采石场。”妇人答道,“你晕倒在附近,天幸小六率先发现了,将你带到此处,不然要是被那些兵贼抓到,莫说清白,恐怕性命都成忧。”
“多谢。”
杨蔻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美玉当做救命谢礼,妇人却摆手不收,眼眸弯成月牙状婉拒道:“姑娘,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乃是大功德,若是沾染了利腥,那就坏功德了,再说了救你的也不是我,而是小六,你要是想答谢,亲自交到他手中好了。”
“大娘我有要事在身,得赶快出发,恐怕等不到那位小六,就先把玉放这里,值不少钱的,你再替我转交给他好了。”说罢将玉放在床榻上,刚准备起身离开,忽觉心腹绞痛,喉间疼痒难耐,竟然又咳出一滩血。
“姑娘你这身子不易乱动,还是快快休息。”妇人掏出一方算是干净的手绢替她擦拭嘴角血渍,又拿出清水让杨蔻饮下,轻拍背脊,待她咳嗽稍缓,病情平缓下来方才停手。
“就是有天大的事情,现在也不能去啊,你这身子骨太弱了,要是现在放你一个人出去,搞不好会死在外面。”妇人着急劝说道。
杨蔻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静养是最好的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焦急,低眉垂目,轻喃一声:“哥哥……”
恰在这个时候,木门咿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只见一个精瘦,约莫二十来岁的汉子走来,风尘仆仆,上来就问:“钱大娘,那姑娘的病情……”
汉子一下子就瞥见了苏醒的杨蔻,嘴里的询问自然而然转变成了殷切的问候,提了提手里的一罐小坛子:“醒了啊!正好我弄来了好东西,快尝尝,不知道对你的病有没有用。”
“这就是小六。”妇人介绍道。
“谢谢小六哥。”杨蔻现在说一句话都格外难受,艰难启齿道谢。
她接过小六手上的小坛子,探来询问的目光,打开坛盖,一股浓郁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
“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张半仙那里求来的药,可愈伤寒,更能益气强身,固本培元。”小六子竖起大拇指,眉毛挑飞的介绍道。
杨蔻仰头将坛中汤药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咽喉淌下,胃一暖,身体的不适确实得到了缓解。
“这药要是有效,也就不妨我苦苦求他了,若是没效,啧啧啧,我肯定揍那个臭老头!”小六观察着杨蔻的表情,见她眉宇舒展,知道是汤药起了作用,不觉内心喜悦,嘴角咧开一丝弧度。
杨蔻饮下药,身体的病痛得到舒缓,一股疲惫之意再次涌上心头,她也没有多说,只道:“好困。”便匆匆睡去。
“钱大娘,劳烦你照顾她了,我先去忙了。”
见杨蔻睡下,胸膛微微起伏,小六满足的退下,却忽然听钱大娘叫嚷道:“这姑娘为答谢你救命之恩,给了你一块玉答谢,就在床榻上,你自己拿走啊!”
小六听到这话却是翻起了白眼,拍了拍胸膛:“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能收女人的东西?这像什么话,大娘你帮我看好,等姑娘醒了还回去。”
他轻手轻脚的打开木门,怕惊扰了那姑娘的好梦,缓缓离开。
屋外,东方已微微泛白。
……
……
杨蔻再度醒来时,已是天亮,她攥了攥拳头,若是不运劲则与平时一般,稍稍运劲还是会有不适,病情被暂时压制住了而已。
她不知时辰,只知耳畔传来密集的敲击声,在不远处,声势浩大。
钱大娘不知去处,杨蔻从床榻上走下来,朝着窗外探去目光。
只见一处巨大的坑洞显露在面前,密密麻麻的百姓像是辛劳的蚂蚁,挥舞着镐头在劳作,挖掘岩石,周围有身着金国样式甲胄的军士监督。
从她所在的角度可以判断出木屋位于采石场外侧山腰的位置,恰好能将整个采石场一览无余。
吱呀一声,木门摇动,有光顺势照进来,铺满了地面,小六蹑手蹑脚推开门,走进了屋里。
这一次他手里依旧提着一罐小坛子,见杨蔻醒来不禁露出笑意,“已经醒了啊,身体好些了吧,口渴不渴,快喝清水润一润喉咙。”
小六说着将小坛子递了过去。
他身上都是土灰,整个人脸上也是灰头灰面的,沾染着污黑的汗渍,显然不久前还在坑洞中挖石头。
杨蔻喝了一两口,将小坛子递回去,感激道:“你也喝吧,挖掘石头这种气力活,要多喝水。”
小六黝黑的脸颊上浮现起一团红晕,却是摆了摆手,眉飞色舞道:“没得事,我都习惯了,再说了我认识督管这里的官,跟我是同乡,挺照顾我的,我想喝水就能去喝水,不然我现在也不能偷懒来看你对吧。”
杨蔻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小六哥是说,督官这采石场的军士其实是汉人?”
“对,都是归附了金人的汉人,大概有五百之多吧,采石场里真正的金人不过就三十来个。”小六关上门,顺势坐在地上,腿摆得像个簸箕,一边扇袖子一边对杨蔻说道。
“既然真的金人不过区区之数,我瞧采石场内劳作的百姓至少也有三千,何不起义,投奔大宋,岂不比在这苦地好的多?”
“起义?”
小六眨了眨眼,对于话题的忽然转变有了跟不上节奏,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且不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刀没甲的打不打得过当兵的,那些归附军也并不是谁都像我同乡那般对百姓怜悯,绝大多数归附汉人恶毒起来比真的金人还他妈狠,恨不得把我们的皮扒了肉剁了,进献给金人,博得欢心,让他们跟我们起义杀金人,还不如指望金人良心发现,自己退出楚州,滚回北方呢!”
杨蔻点了点头,知道小六所言有理,往往欺压百姓最狠毒的,不是外寇,反倒是那些昧了心投了外寇的人,古外今来这种例子多不胜数。
“再说了,哪怕真的起义成功我们那么大的目标能去哪里?宋?算了吧,以前也不是没有起义归宋的傻子,傻子们一心向着南方朝廷,结果那狗皇帝赵构却把他们都卖了,又交给金人,全部都被金人活活坑杀,现在谁还敢信那狗皇帝,不若待在这里好了,至少有吃有喝,小命得保。”
杨蔻同样恨不得杀了赵构,但她相信韩世忠,为小六这些百姓考虑还是道:“如今金人撕毁绍兴议和的协议,再起战端,正是用人的时候,若是往南投奔韩世忠将军,断然不会发生那等事情。”
“韩世忠将军啊,他在我们这些老百姓这里名声只比岳将军差一点,乃是淮东的守护神。”小六眼眸里隐约有意动,却很快又黯淡下来,“可我还是不敢赌,韩将军再好不还是狗皇帝的臣子,今日打仗,可谁知道依照那狗皇帝的秉性明天会不会忽然议和,到那时候,我们这些人要被当筹码卖了,韩将军真的能保下我们吗?岳将军这等精忠报国的忠臣都被斩了,韩世忠不怕也步个莫须有的后尘?”
小六摇着头,显然再没了起义奔宋的心思。
杨蔻也不再劝说,只好叹着气,苦闷的又喝下一口清水。
像是为了转变气氛,小六忽然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啊?”
“杨蔻,杨柳依依的杨,豆蔻的蔻,扬州人士,但其实杨并非我真姓,以喻扬州罢了,是义父取得名字。”
小六点点头,开心笑道:“扬州豆蔻啊,好名字。姑娘,我正巧与你也是同乡呢!”
杨蔻惊疑了一声。
小六说道:“别看我现在这副苦哈哈的模样,我小时候也是一户殷实之家的富家子咧,锦衣玉食不敢说,吃饱穿暖总是可以的,只是当年完颜兀术挥军渡淮,宋军一触即溃,金兵大肆劫掠扬州,将我全家连同一众百姓裹挟走了,算了算,大概十多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那二十四桥尚在否,桥边红药开得可艳丽否,哈哈哈,岁月真如白驹过隙,我一家人都烂在泥土里了,连个埋尸的土坑都没有,也就剩我一个还苟活着了。”
小六说起自己际遇,将家破人亡几字说得简单,脸上不见悲伤,反倒笑得格外灿烂,就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杨蔻也是身有感触一般,哀声道:“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义父,哥哥,他们都离我而去了……”
她不自觉的想起了那些逝去的音容笑貌。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你、我,都应该过得很开心幸福吧,也不求什么富贵荣华,就简单的织布耕田,与家人邻居唠些琐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简单的度过一辈子多好。”小六满脸憧憬的说道。
杨蔻默默的点着头,气氛再一次沉默,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忧伤记忆里。
“既然你我皆是孤苦无依之人,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认你当妹妹,彼此有个照应,也好心理得个慰藉。”小六忽然提道,一双明眸炯炯有神,充满着期待:“也不怕你笑话,我一见杨姑娘便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我们一家被金兵掳走的时候她也就三四岁的年纪,最后是被活活饿死的,她如果还活着,也应该与你一般大了,肯定也出落得亭亭玉立。”
杨蔻听见小六的讲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愣在原地。
小六见杨蔻模样,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泄掉,摆手苦笑,“如果杨姑娘不愿意也就罢了,就当成是我戏言了,别当真了,好好休息,我继续去挖石头了。”
说着站起身子来,手已经触碰在了门扉上,却听耳畔传来动人甜美的一声:“小六哥哥,我愿意当你的妹妹。”
小六愣了愣,看向眼眸如月牙一般的杨蔻,迟疑问道:“你说真的?”
暖阳之下,杨蔻朱唇轻启,白齿流转着银亮的光辉,她斩钉截铁道:“当真!”
小六霍然上前抱住杨蔻,不知为何有热泪盈眶,他激动的呐喊道:“好妹妹!好妹妹!我以后再也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再也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