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亢峰家住了一晚,两个人做了彻夜长谈。为彼此今后的仕途发展和应付挨整,互相出了些主意。第二天一早,秦明杰要走了,亢峰说,不去看看老相好了。秦明杰问说谁。亢峰一擂他的胸脯,说你还给我装蒜,陈永娟呀。秦明杰就摇摇头说,算了,都是成家的人了,不见吧。
说不见,谁想最后还是在汽车站碰上了。陈永娟来车站送他兄弟陈永泰,两个人不期而遇。陈永娟有点发福,人也白了不少。见了他就不好意思地说,都不敢出来见人了,生了娃,满身都是肉。随之问他,你这是到哪里去呀。他说回家。陈永娟说,那正好和永泰一路,你俩互相照顾着点。说完就匆匆走了,边走边说回去还得看娃呢。秦明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想,当初要是和陈永娟成了,现在不知会是怎样一种结果。随后就摇摇头,和陈永泰两人,一起上了班车。
在车上,他和陈永泰拉起了家常。陈永泰说,他现在在县上百货公司做临时工,一个月能挣十几块钱呢。比家里的活轻多了。秦明杰一直惦记他逃走以后芦花湾的情况,就着意问了这方面的事,陈永泰说,芦花湾还是那样儿,万年现在仍然是大队掌柜的,听说现在成了革委会的主任。只是被打倒的大队主任姜彪惨了,你走没多久,姜彪就让万年他们拉出来,批斗了一回,最后一口气没上来,活活给气死了。他儿子姜宝斌夺权没成,逃跑时让民兵抓回来,打折了一条腿,现在走路一直瘸着。秦明杰问,那你哥呢,万年他们就没找你哥的麻烦。陈永泰说,没有,万年他凭啥找我哥的麻烦呢。这一问,倒把秦明杰给问住了,凭啥,没凭没据,凭啥要找人家陈永康的麻烦呢。秦明杰顿时就闭上了眼睛。他太傻了,傻得让人当枪使,最后还把这支枪抛得远远的,与使枪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看来,在那次夺权斗争中,最大的赢家是万年,赢得非常干净漂亮。输得最惨的是姜彪父子,以一死一伤告终。其次就是自己,虽然没缺胳膊没断腿,但这一年多的逃亡生活,代价确实不低。而夺权斗争的主要谋划者陈永康,却全身而退,尽管行动失败了,但对方却抓不住他丝毫的把柄。这才叫高明,才叫有智慧呢。秦明杰今天才认识,这个叫陈永康的人,不可小瞧。
车到丫河口,秦明杰对陈永泰说,你先回吧,我在街上还有点事,晚点回去。就一个人走进了街道。
丫河口的街道,比过去更增添了一派革命气息。到处都是领袖的头像和语录,戏楼前的广场上,还竖起了一座领袖背手远眺的巨幅画像碑,秦明杰看了看,确实有一股伟岸气派。街道上人人胸前都戴着领袖的像章,背着的挎包上,也印着一个大大的忠字。再一看,街道的门上,墙上到处都印有忠字。他不明白,在这个忠字满天飞的世界里,到底有几分忠,又有几分不忠呢。
走进商店里,他随便转了转,给大和妈以及妇人娃娃,带了点卷烟花布糖果之类,看看日已西斜,就慢慢信步回家。
离家整整一年了,不知道家里咋样了,老大老妈身体还好吧,素琴也该惦念我了吧,娃娃们都还乖吧。秦明杰越是近家,脚步越是迟缓,等看到山对面的芦花湾时,他就一尻子坐在路畔上,眼睛定定地瞅着对面的山庄,心里的激动难以压抑。
他点着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这就是芦花湾,他日思夜想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越到它跟前,就越有一种莫名的慌乱。看来古人说的没错,近乡情更怯。这种感情,自己今儿是真正地体验到了。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着对面的芦花湾。鸡鸣声,狗叫声,娃娃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让这个偏僻的山村,有了一种寂静中的喧闹。不知哪里的驴叫了一声,接着,驴叫声就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几户人家的烟洞眼里,已经冒出了青烟,大概是开始做饭了,山谷里头,开始弥漫起了一种草烟的味道。秦明杰一闻到它,就一下觉得这种味道,非常的家常,是那种尘世上的烟火味道。有了这一种味道,他才感到真正回到了芦花湾,回到了自己的家。
秦明杰是天擦黑的时候,进的家门。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秦娟,在窑门口玩耍。秦娟五岁,他走的时候三岁多点,秦娟一见他,就一下回头跑进了窑里面,一边跑一边喊叫起来。正在煨炕的毛素琴,看到秦明杰从院子进来,突然惊慌地站起身来,灰耙也掉在了脚地里。乔小铃领着大孙子秦亮,从磨窑推磨出来,一见儿子回来,竟然喜极而泣,一边把秦亮往秦明杰跟前推,一边拉起胸前的护裙试起了眼泪。大女儿秦娥领着两岁的小弟弟秦空从窑里出来,叫了一声大,就害羞地躲到了一边。秦明杰一手揽着秦亮,一手想把秦娟拉到跟前,可秦娟躲在她妈的身后,始终瞪着一双眼睛,就是不往他跟前趁。秦明杰无奈,就走到秦娥跟前,摸了摸她的头,又去逗小儿子秦空。可秦空一点都不领情,怎么也不让他动。秦明杰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来,几个娃娃这才扭捏着拿上,各自去吃开了。
秦敬尧天黑以后才赶着羊回来。秦明杰见了,就上前说,大,我回来了。秦敬尧噢了一声,就再没有多说话。几个娃娃帮着把羊拦进了圈,一家人这才进窑准备吃饭。
毛素琴晚上专门擀了长面,这也是稀客来的时候才吃的饭。几个娃娃平时难得吃上一回,也就吃得特别香,也特别多。倒是秦敬尧吃得不多,秦明杰见他大放下了碗筷,也就跟着不吃了。
秦明杰知道,他大是在生他的气呢。秦敬尧放下碗,就斜躺在炕上,一句话不说。他心里着实是气得慌。儿子好好的小学教师不做,去搞啥造反夺权,现在丢了职位不说,还得挨整。他一个人挨整就够了,还要加上儿子,老秦家几辈子老实本分,没亏过人,怎么倒霉事都轮到自己家呢。
见儿子一幅自责样子,就说,回去睡吧,我也困了。秦明杰本来还想说说出去一年多的事,一看他大烦,也就只好掏出包里的东西,给他大放下卷烟,就回自己窑里去了。
第二天,秦明杰早早起来,决定先去学校报到。他知道自己一回来,受报复挨整是少不了的。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被整得太惨,他和亢峰为自己制订了一个应对挨整的策略。就是,取法其上,得乎其中。通过声东击西的战略,争取最好的目标,达到中等的结果,避免最坏的结局。努力给人造成一种假象,就是他非常在乎小学教师这个职位,这样就能将万年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以牺牲工作岗位为代价,来换取自己尽快过关,少挨批斗,少受惩罚。
到学校以后,校长马得利显得非常冷淡。说,你到学校报啥到,学校早没你这个人了,要报到,就回生产队报到。他说我是学校的人,凭啥回生产队报到,学校不要我,总得给我个凭据吧。马得利拿不出凭据,就说,你去找万年说吧,这事我管不着。他知道自己最终要过万年这一关的,就到大队部去找万年。万年似乎把他参与夺权的事早忘了,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还知道回来呀。他多话不说,只说了一句,我要回学校去上课。万年冷笑一声,说,你以为学校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这一年来,你到哪里去了,干了些啥,谁知道。看了秦明杰递来的证明,万年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就不必去学校了,学校已经安排了别人。你先回生产队劳动,听候处理吧。
对秦明杰的处理,等了很长时间,最终做了处理决定。秦明杰目无组织纪律,擅离岗位,按自动离职处理,决定放回生产队劳动。擅自外出期间,每天工分折算现金一角七分整,一年多时间,共处罚现金七十九元零五分整。
对这样一个结局,秦明杰还能接受。好在他在林场期间,每月还给发十块钱的补助,交七十多块钱的罚金,还绰绰有余。所幸的是,通过经济处罚,也免除了对他的批判和斗争,他的事就这样算过去了。但不管咋说,秦明杰的教师再也干不成了,从此后,他就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样,需要靠自己的劳动来养家糊口了。